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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销魂 ...

  •   大昭有不少传说。其中有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自灵尘境或碧血境出发,渡过星峡海,海的尽头世代生活着海妖一族。

      其族,人首鱼身,形容可怖,残暴难以接近。但若取其血肉熬成油脂,则是大昭万金难求、即使是高门世家也难得一见的海神露。为灯则长久不灭,为膏敷面涂身,则肌肤润泽柔嫩,如玉隐隐生辉。

      谢重珩的记忆中,因着原身的姑母入宫为妃,幼时出入宫禁,曾多次在帝宫中见过海神露灯。但同时,他自幼接触过不少极其隐秘的古籍,却知晓那根本就是大昭民间以讹传讹。

      龙渊时空是凡人时空。虽有不少据说是凡人与洪荒神界种群的半血之后,类似六族中的碧血宁氏、霜华宫氏、倾魂白氏、万藏顾氏,子弟皆身负先祖的强大血脉,灵力强悍,但真正能称得上妖的生灵却是超脱凡人的存在,几乎只存在于各类稗官野史、民间异闻中,又怎么会有整整一族的海妖?

      若干年前,年幼的谢重珩某次入宫,昭明帝服完丹药,正飘飘然恍惚如仙时,曾命他诵读一本历代帝王秘藏的孤本。内中有一段类似的记载,却不是海妖,而是海魔。

      “浮空明境……最北有琉璃幻海,海魔居焉。人身鱼尾,美姿容,声如金玉,常化幻境,浮沉而歌。若为所惑而狎之,则魂为之食,血为之尽……”

      “若悲泣哭号,则凝泪为珠,可吸人精血……剔其骨,与珠共焚,可举烈焰,锻神兵……炼血肉为脂,清亮透蓝,灵雾氤氲,若海上映浮云。制以为灯,万年不灭,号称长明。”

      谢重珩隐去前情,只说自己曾于某册典籍上见过这段。

      墨漆没说话,狭长狐狸眼中碧色瞳仁隐隐闪着冷光,看了他片刻,慢悠悠地问:“这典籍是何人所著?又成于何时?”

      谢重珩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毕竟以他的见识,著书之人都从未有任何生平可考,盟友未见得会知晓:“是一卷很有年头的孤本,似乎叫《幽冥游梦记》。”

      “具体成书时间已不可知,但必定远远早于大昭。只因全书以天外陨铁炼刻而成,才不至于在漫长的岁月辗转中磨损、散轶。落款是孽余生。”

      “孽余生。”墨漆目光重新转回桌上那个雕刻到一半的枯骨头颅,声调放得异常缓慢,将这个一听就是化名的名字一点点在齿间撕咬了一回。

      片刻,他才抬起眼睫看向对面的人,似笑非笑地道:“你是想说,浮空明境之物怎么会出现在往生域这种鬼地方?”

      青年坐姿端正,腰背挺直,剑眉微微拧起,嗓音充满了疑惑:“不止这个。这也可以印证,传说中有神明生活的永生之境、洞天福地浮空明境也许果然曾经存在过。”

      “再者,浮空明境和往生域究竟有什么关联?”

      素衫雪发的男人懒散地往桌上一靠,单手支起下颌,嗤笑道:“既名为《幽冥游梦记》,又怎能得知浮空明境这种传说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神仙境地之事?也许只是一册不知哪个疯癫之人随手写的民间志怪话本,怪诞悖乱,荒谬妄言,也值当你这么上心。”

      “你若好这口,等你我都得了闲,我化它十个八个名,写上三五十册,你慢慢看。眼下不如想点实际的,比如洞里到底有什么。”

      单凭想象,里面可能什么都有,也可能什么都没有。但疑似传说中的海神露灯出现在这个鬼域,本就是件可疑的事。

      看看时辰已晚,谢重珩起身道别。他既已决定尽快寻个时间亲自下去查探一回,便想着这两天抓紧养好精神。

      不知为什么,今晚莫名地总有些眩晕感,还似乎越来越乏力,像是熬了几天没睡觉似的。

      他忍着打呵欠的冲动要走,墨漆却叫住了他,将他下午给的两个红果子拿出来摆在桌上,看了一会,意味不明地弯起唇角:“你知道这叫什么果吗?”

      这个问题,他下午也问过。

      见他又特意提起这事,还是这么个有些……诡异的样子,谢重珩心里顿然生出些不妙的预感。他全身皮肤都似乎瞬间战栗着绷紧了,硬着头皮道:“我不太认识,这难道不是以前我那包种子里的?”

      墨漆收了笑容,声嗓却更温柔、更缓慢:“当然不是。这是往生域中之物,名为销魂。幽影们无魂可销,吃了不会有任何问题。但若是有魂魄的生灵,尤其是天生有七情六谷欠的凡人吃了,”

      微微一顿,接着道:“却会在入睡之后陷入绵长的……美梦里。”

      他将美梦二字咬得重了些,碧色瞳仁中浮出些暧昧的神色,是个男人都知道什么意思。

      “你也真敢吃,还吃了两个。”

      仿佛一道天雷劈下,谢重珩已经傻了。

      他这辈子作为那位祖宗活着,因着肩上担着阖族上万条性命,这些年苦心孤诣,奔劳拼杀,连暂且歇一歇的工夫都没有。哪怕比短命鬼谢七活得久些,活到了二十多岁,他也从未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过。两辈子都算上,自己简单对付一下都不曾。

      兼且原身出自世家,教养严苛,自来各方面都极为克制隐忍,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并没有因为换了个魂魄就有所改变。纵然曾经对师尊凤曦生了些懵懂的心思,也仅仅是希望神明有一天能真正将他稍稍看在眼中而已,绝没有任何不该有的亵|渎之念。

      谁知道一时不慎,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要长久沉沦在春|梦中,还被合作数年的盟友当面将如此私密的事点出来。纵然对方只是很隐晦的善意的提醒,也并无任何讽笑之意,对于在某些事情上堪称单纯青涩的人而言,简直是脸面扫地。

      身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也不知是太冷还是太热。谢重珩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尽数涌上了头颈,明明脸颊仿似被火焰灼烤般火辣,身体却像是浸在冰水中。

      一抹绯色在他英俊的面容上飞速蔓延开来,连脖颈和耳朵都泛出了粉意,云霞般夺目。墨漆目光一凝。

      他不记得从前六世的谢大将军,尤其是决意赴灵尘死战前跟他说,“我只是最后想跟你说一声,我心里有你”时,是不是如此形象,但这的确是他第一次认真注意到他这副模样。

      瞧着这个素来强悍威武的男人竟也会羞恼、囧迫至此,还罕见地好看,妖孽看得极是满意。知道这人面皮薄,他突然就生出了逗玩的心思。

      他自来随性惯了,行事但凭心情喜怒。既起了这个念头,就绝不会考虑为什么会有如此想法,应不应该这么做,逗狠了又该怎么收场。

      墨漆当下靠近了些,懒洋洋地问他:“宋公子,纵然你对这鬼地方的邪物们提不起兴致,但我记得你进来之前就早过了及冠的年纪。你该不会,还是个……嗯?”

      恰到好处地将那个“雏”字吞了下去。那声“嗯”却尾音上挑又拖长,迤逦绕出些挑弄明显、但不说破的暧昧意味,让人一听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自觉言辞态度都已经十分贴心,算不得冒犯。然而眼中那点按捺不住的意趣在谢重珩看来,不啻于调侃。

      恼羞成怒之下,他语气也多少冲了些:“那又有什么值当笑话的?在下家教森严,持身守正,不可行止不端。难道在先生看来,轻浮浪|荡反而成了可供炫耀的资历了?”

      ……这么不经逗。墨漆敛着神色,竭力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一点,温柔如故,软声宽慰:“我不是笑话你的意思。这也没什么,你是个正常的男人,做做梦而已,有什么要紧?”

      “你若是真的不清楚也无妨。虽说你从来不肯叫我一声师尊,我当初既然说了要教导一二,也不妨在这种事上也一并稍加指引。”

      谢重珩越听越不像话。

      莫说他们只是盟友,跟什么师徒八竿子打不着,除了一些特定关系,谁家好人会随意教别人如此私密的事?还说得这么泰然自若,简直跟吃白菜似的?

      他脱口反问道:“听先生这话,倒像是阅历颇丰,经验充裕的意思?”

      房间里一时诡异地沉默。

      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墨漆生生一哽。照从前几世的相处,他原以为谢重珩不善争论。万没料到他无意中的一句话,竟也可以如此迅速、狠准地反杀。

      实则他虽活了不少年头,却一生痛恨感情,自然连带着对欲|望都敬而远之。纵然有时性|起,也多是置之不理,活得堪称清心寡欲。

      他也就是知道的丰富。至于经验,自己偶尔糊弄过那么屈指可数的几回,比起他信誓旦旦要教导的人好点,但不多。

      认真论起来,对比两人的年龄,其实他更令人不可思议,更该是被笑话的那个。

      倘若谢重珩此时能抽出一分清明,就能察觉那妖孽的异常,乘胜追击,彻底翻盘。但可惜,他现下又是难堪又是懊恼,全然没心思注意别的。

      他大约是疯了,才会耽误这么宝贵的休憩时间,大半夜的不睡觉,跟盟友讨论这种雏不雏、经不经验的隐秘问题。默默咽下一口老血,他忍着眩晕再次起身,准备告辞离开。

      墨漆终于想起话题被岔得太远,正事都被抛在一边,难得正经了一回。他一把拽住青年劲瘦的手腕,正色道:“等等,我只是想跟你谈谈,看看怎么处置为好。”

      他如此真诚,谢重珩也不好再揪着不放。但要将这种事摊到明面上来说,依然是他难以接受的震撼。

      那双杏眼四下乱飘,目光晃荡过去,又瞬间移开,就是不敢跟人对视。他喉咙发紧,张了几次嘴,才勉强挤出一句蚊蚋般微弱的声音:“有什么办法……能化解吗?”

      墨漆再度弯起唇角,又温柔又妖孽地笑了,散漫道:“也不是完全没有,除非我与你共眠,一同入梦。但我怕你不……”

      “愿意”二字尚未出口,谢重珩已经反应过来又被他捉弄了。

      岂有此理!一再拿这事揶揄他,简直过分。

      方才未能言说的难堪瞬间尽数化成了怒火。他头顶几乎冒烟,勉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待洗沐完毕,谢重珩冷静下来,又觉墨漆总归在这些事情上还算正经,从未同他开过这般不着调的玩笑,今次应该不至于完全是诓他。但即使这见鬼的销魂果确有其效,即使化解之法确如所言,他也不打算再纠结于此。

      无非一场梦而已,正常男人都会经历。偶尔丢一些面子,又死不了人。

      身上莫名疲乏得很,谢重珩几乎是刚沾枕头就睡熟了。

      房门无声地开了又阖上。没什么光线的房间里,素衫皓发的身影立在床前看了他一小会儿,碧色眼瞳中有些复杂。

      彻底解决这场事,需要将他的神识与谢重珩的融合在一起。这小傻子梦里共赴巫山之人,是心中所念之人在销魂果强行催化下投映出的具象。

      但因了他的参与,这个具象却是由对方的妄念与他的神识共同组成,某种意义上也勉强可算是他的化身。

      虽说他的计划中,早有打算会经历这么一遭,方才也言之凿凿,逗玩自如,仿佛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老手般淡定,但真正面对时,即使活了不知多少年,面皮厚实如他,也未免感觉怪异。

      须臾,墨漆终于抛开杂念纠结,慢慢躺下,将那具仅着寝衣的精实躯体拢在心口。

      他伸出一根细白手指,点在了青年额间,运转妖力,收束、护持着他的魂魄,侵入了他的梦境。

      销魂果的作用不止于此,他只不过说了其中最轻微的一点而已。

      往生域中,凡人不仅是幽影们所疯抢的美味,连有些开了灵智的草木也深受吸引。销魂树以其果实为诱饵,真正有生机有魂魄的生灵误食销魂果,会在梦境中越陷越深,被吸走所有精力魂魄,供养本体。

      此树只在南境朱雀城下属地界出产,地面上不知究竟有多少。实则究其深埋于地底的根源,却全是一株所出,是真正的妖树。

      销魂妖树存在于此已经不知多少年,本是往生域最早的居住者所遗留。因其开了灵智,对南境的某些东西很是感兴趣,便被原先的主人植在此处,也算是满足它一点心愿。

      那些真正的原住民集体灭亡后,它日渐壮大,便循着本能,以自身魂魄下了类似于血盟的封印,将那些东西据为己有,简直是拿命在护着。

      但那些东西却正好是他们将来炼石为器所必须的。

      谢重珩对那些优质的兵器原料念念不忘,实则这也是墨漆计划的一部分。当初他强行凝聚此境原住民的鬼气怨念,开启十年蚀骨期,迫使二人从天璇开始发展,到吞并开阳,一半原因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山洞和海神露灯虽已被发现,真正的宝物却被掩在封印之下。妖树不除,纵然是墨漆亲临,也发现不了任何问题,更遑论得到那些东西。若要将之除掉,却必须以生灵为饵。

      他本也打算待日后拿下南境至少两峰,有把握与朱雀城主对抗之时寻个机会,诓人吃几口销魂果。哪知世事难料,这小傻子今次误打误撞,竟一连吃了两个,逼得他不得不提前动手。

      谢重珩却并不知道他的魂魄中正在融入不属于他的神识和力量,也不知道它们将伺机操控他的一举一动,更不知道他梦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有另一个人的窥视和参与。

  • 作者有话要说:  墨漆:别看我淡定得一匹,我摊牌了,我装的。
    作者:一个假把式还想着怎么教另一个假把式……(无语望天)
    墨漆:我的沉默震耳欲聋。
    墨漆:这种事情上,男人都好为人师,面子得撑起。
    小谢:你们是不是都在内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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