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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番外二 春山迹 ...

  •   陆逊去世后,其子陆抗袭封江陵县侯,被任命为建武校尉,率领陆逊部下当中的五千人马,驻守武昌。

      这日,他携带人马护送陆逊的遗体东归吴县。一行人全身缟素,陆抗披麻戴孝,苍白年轻的面容上胡茬青青,显得有些颓靡。

      “阿抗。”尚香唤道。

      “母亲可有要交代的?”陆抗转身,杏眸中水光闪烁。身旁亲卫闻言,也齐齐向尚香看来。

      尚香把他拉到一旁,为他拂去肩头纸钱灰烬,面容沉静,道:“十里之外便是建业,你入城,向圣上谢恩。”

      “谢恩?”陆抗咬紧双唇,半是不解半是不愿地看向尚香。

      尚香似乎一夜间苍老了不少,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白发,但内里依然有东西支撑着,显得坚韧不拔、克制隐忍,她抓过陆抗的手臂,声音低沉:“如果见了你,依他的性子,定会责问你父亲之事,你定要提前想好应对之策,条理具陈。”

      “怪不得从此处绕道而行……母亲不同去吗?”陆抗问。

      尚香摇摇头,缓缓往后挪:“我同那人,已是无话可说,此生不见了。”

      “可是,圣上会听我一面之词吗?”陆抗皱眉。

      “阿抗,圣上现今仍忌惮陆氏、你父亲的门生故吏以及余部。”

      尚香答非所问,但陆抗瞬间懂了她的意思,猛地抬头,问:“母亲,我究竟如何才能为父亲昭雪?”

      尚香的手指拂过棺椁,像是抚摸爱人的脸庞:“等到你证明忠心;圣上愿意相信你父亲无辜的那天。”

      陆抗握紧拳头,眼神坚定道:“我明白了。母亲放心,终有一日,我会扛起陆家的重担,洗刷父亲的冤屈。”

      待陆抗入建业,孙权果真如尚香所料,用杨竺告发陆逊的二十件事情,追问陆抗。

      孙权先禁止他与外界宾客来往,然后派宫廷的特使当面质问;陆抗不用回头询问别人,独自对每件事情逐条回答,应对自如,条理清晰。

      孙权的怒气逐渐消散。

      赤乌九年,陆抗迁立节中郎将,把守柴桑。他事事谨慎,并无任何逾矩之处。

      再次见到孙权是五年后。太元元年,陆抗到京都建业治病。病好之后,正要回驻地,“意外”见到孙权。

      彼时孙权刚于年前废除太子,处死四子孙霸,改立七子孙亮,结束持续八年的“二宫之争”闹剧。

      这八年朝堂分裂,带给东吴的损害,无疑是伤筋动骨的。

      孙权愈发老态龙钟,权谋争斗摧毁一个人是由内而外的,这一次的他,老气从内部散发出来。恍惚间,陆抗想起他也曾是英姿勃发、亲手射虎的“孙郎”。

      “幼节何不多留些需时日。”孙权开口。

      老了,无论是相貌、声音还是神态,都老了太多。哪怕是“圣上”,岁月也不曾留情。

      “军务紧急,臣不敢耽搁。”陆抗回禀,一举一动间的儒雅气质,不知令孙权想起了谁。

      他道:“幼节治军有方,有伯言之风。”

      陆抗听到此处,忍不住心头一颤。面上仍不动声色。

      孙权竟然当着他的面提起他的父亲,莫非是……

      “幼节任立节中郎将,也有五年了罢?可有何心得?”孙权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陆抗还在说着,孙权却一时缓不过神来。

      好耳熟的句子……在哪里听过?

      年纪大了,就连回忆也累得喘气。孙权捂住胸口,一幕幕回忆涌上心头。

      ——“你在缅怀谁?”是他的声音。

      “那人,圣上也认识的。是从前圣上的妹妹。不过,此时,她已经死了。”是谁在说话?他的妹妹怎么可能死了?

      不对,还要往前……

      ——“陆伯言向来为人正直,为国为民,不为己私。如今枉受冤屈,妾身谨流血叩头以闻,还望圣上明察秋毫之末!……其中必有误会。妾身只求,圣上看他过往功绩,看在与妾身多年情谊的份上,给他一个辩白的机会。”

      多年情谊……是他的小妹尚香么?顽皮的她、高傲的她,曾经那么低声下气地恳求他?用那样几近泣血的目光?

      不对,还要往前、往前……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这上面写的什么?”他的声音还算平静,“念给我听。”

      孙权努力想看清回忆的画面,却无论如何看不清眼前少女的面容,纸张上的字迹也糊成一团,只有女声还算清晰。

      “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

      好熟悉的句子。

      孙权想说的话,回忆里的人替他说了:“接着念。念啊。”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那个女声继续道。

      “这就是你抄的《女诫》?装病不说,还在《女诫》中抄了《六韬》来蒙混。孙尚香,你愈发不成样子了!母亲着实将你纵得太过。”

      想起当年会在《女诫》中抄写《六韬》的尚香,孙权没有生气,却笑了,嘴角咧开。是啊,他小妹就是这样。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啊,笑着笑着,眼神瞟到眼前陆抗那双依旧清澈的杏眸。

      那是她的眼睛吗?她也在看吗?

      孙权张嘴想问什么,却蓦然收声,因为一行泪水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落下,他浑身颤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好像骤然从梦里醒来。

      时隔六年,他终于发现他干了什么事情:因为沉溺权力斗争,他逼死了最忠心为国的社稷之臣,使得亲妹妹反目成仇;他废除了一个儿子、处死了另一个自己偏爱的儿子。

      他还是那个一心为了父兄基业着想的孙仲谋吗?

      好像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踏错了一步,便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到自己。

      时隔六年,孙权哭得涕泪纵横,在晚辈面前,在亲侄儿面前,也是伯言和尚香唯一的孩子面前。

      陆抗不知孙权为何哭得如此失态,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低声唤道:“圣上?”

      孙权闻言,看向他,流着眼泪说:“孤此前听用谗言,与你父亲的关系不深固,因此,也对不住你……

      “孤前后追问你们父子的文书,一概用火烧了,不要让别人看到。”

      一年后,神凤元年四月,孙权在内殿病重驾崩,终年七十一岁。

      消息传到华亭时,故人还是为他落了一滴泪。

      *

      物是人非。丞相陆逊故去的第二十个年头。

      娄县华亭。天朗气清,山高水长。庭院中,年迈的陆孙氏坐在竹椅上,教导着自己的孙子。

      她身着朴素的布衣,鬓发皆白,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但一双眼眸温和而平静。那是饱经风霜后回归的淡然。

      她告诉陆景,月盈则缺,水满则溢。所以,一定要有有“盈诫”。

      吴建兴二年,时任太傅诸葛恪被武卫将军孙峻与皇帝孙亮合谋诛杀,并被诛灭三族。

      陆抗的妻子——陆景的母亲张氏,也因此连坐被黜。

      陆景也遭到厌弃,是祖母陆孙氏力排众议,抚养了他。

      陆景听着祖母的谆谆教诲,望着她,想起关于她的种种传闻。

      当初,祖父陆逊与孙权离心,被责难,愤恚致死,是陆孙氏一介女子扛起了陆氏偌大的门楣,力保家门不坠于地。

      极少数知情者也曾怀疑陆孙氏会站在哪一边。但最后,他们选择了相信陆孙氏,就如同相信陆逊那样。

      她身上有一股力量,安静平和,却坚韧不屈,带领陆氏度过最低谷的日子。

      她把陆抗培养得很好,告诫陆景,告诉陆机和陆云,他们的祖父是多么有才华又谦逊。

      陆景望着陆孙氏,心中不免暗暗感到崇敬。他道:“祖母教诲得甚是,祖母如此风范,其实令我想到一人。”

      “谁?”

      “先帝的嫡亲妹妹,江东的郡主,枭姬。”

      孙尚香的思绪忽然被勾起来,有些出神。

      “只是可惜,枭姬归吴后便没了音讯。说起来,我曾听族人煞有介事地说,枭姬同祖父是旧交,也不知是真是假。”

      孙尚香忽然笑了:“是真的。她同你祖父交情深厚。”

      陆景睁大双眼,问:“如何深厚?”

      孙尚香认真地说:“可以同生、共死。”

      在陆逊死后,尚香曾经想过去找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是,看到陆氏的情况,她改变主意了。

      伯言一生呕心沥血,为家族,为江东,为一片没有战火的春山。于是,这一次,便换她守候伯言的家族,保护这片春山。

      传言人有魂灵,死后终将于奈何桥重逢。那里的一日,便是人间的十年。

      倘若传言为真,前半生,伯言等了她二十年,后半生,就让她等他二十年吧。

      后来,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

      陆孙氏死在一个四月的春日。

      那日有纷纷梨花,朗朗飞絮。一如建安五年四月,他重新站在她眼前时。

      尚香有些吃力地想,原来,那竟已经是六十五年前的事了。而他,也已经故去整整二十一年了。

      院中那棵梨花树下,两只鹤飞过,清越的鹤唳遥远得好似自云端传来。尚香坐在躺椅上,晒着日光,因为年老有些混浊的杏眸微微眯起,看到树叶缝隙里似乎有千万颗太阳。

      风吹过,洁白的梨花纷纷飘落。

      下雪了。尚香想。

      就像他们成亲之日,吴县那场初雪。多美啊。锣鼓笙歌中,她同他并肩往前走,曳地的红纱绣着织金缠枝纹,并肩走着,走着,好像能携手走完一生,直到生命的尽头。

      尚香呢喃道:“伯言……你看,是初雪呢。”

      一旁静坐读书的陆景闻言,抬头,笑说:“祖母看错了,这不是雪,是梨花雨呢。”

      尚香恍若未闻,凝睇着漫天纷飞的纯白花瓣,似是从中看到了故人的身影。

      陆景起身,径自回房,想着风大,祖母年事已高,不要着凉才好。

      待他取了薄毯回来,她已在梨花雨中,闭上双目,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面容安详地睡着了。

      只是,再也没能醒来。

      这一刻,无论是陆孙氏还是孙尚香的传说都走向终章。

      她离世后,陆景为这位祖母心丧三年。

      后来,不只是陆景,他的弟弟陆机也常常回忆起那片春山。

      娄县华亭,在乱世之中,宁和美丽得简直像一场盛大的幻梦。

      春山的缔造者离去后,只剩梦境消散后冰冷的现实,华亭鹤唳,终不可复闻。

      随着故人的逝去,幻梦如水痕一般蒸腾,消散。只是,经历过的人,心中永远会有一片乐土,一方心乡,一处魂牵梦萦而不能归的春山迹。

      为数不多的残迹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番外二 春山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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