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归》公子执棋

1、倦

　　“司命，给我写一场大梦吧。”
　　“让我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生，无病无灾，不会痛苦，不会难过……”
　　“我……太累了啊。”
　　司命轻轻道：“好。”
　　脸色苍白的人扯了扯唇，似乎想笑，但最终还是无力地闭上了眼。刹那，火红羽裳散作漫天赤羽，纷纷扬扬飞至空中。
　　凤落。百鸟哀鸣。
　　青鸾终究还是闯了进来，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消散的身形，撕心裂肺道：“尊主——！”
　　见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想也不想地就抓住他，质问道：“是不是你——”
　　司命轻轻拂开他，神情冷淡，眼底尽是冰封的寒潭冷意：“青君节哀。”
　　青鸾大拗。
　　“不——！！！”
　　·
　　“般若，凤栖见陨落了。”
　　“嗯。”
　　意料之中的，般若神情淡漠。金光洒落，金白长袍迤逦，袖叶交错，他手指抚弄着花枝，仿佛那才是他的全部。
　　菩提树盘根错节，司命倚躺在树干上，恰巧能看到树底下的少年。
　　“你看到他的魂魄了吗？”
　　般若“嗯”了一声，说：“快要消散了。”
　　司命闭了闭眼，说：“送他去轮回吧，我答应给他写一世梦。”
　　般若笑了，薄唇微勾，金色瞳底满是淡漠。“司命，你总是这么善良。”
　　“善良么……”司命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
　　话音一落，他沉默了半晌，茫然道：“我做错了吗？”
　　般若看着他，淡淡道：“众生皆苦。”
　　“那你呢？”
　　“我亦是众生。”
　　交谈就此而止，司命阖上眸，似乎是有些倦了。
　　般若敛了敛衣袖，张开手臂，说：“司命，下来。别在菩提树上睡觉。”
　　司命静静看了他一会，跳了下去。
　　蓝色身影宛若蹁跹蝴蝶，跌落尘埃，与金白交织在一起，画面缱绻旖旎。

　　“是真的吗？”司命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
　　般若还是道：“嗯。”
　　“如果哪天我也睡着了会怎么样？”
　　般若静静与他对视：“永入极乐。”
　　“听起来倒像是好事。”司命靠在他肩上，再次阖眸。
　　般若拢了拢他的头发，仍是只“嗯”了一声，拆开他的发带，青丝散落，在后背倾泻。

　　“般若，别插手六界之事。”
　　“那你呢？”
　　般若反问。
　　司命喃喃道：“已然难以脱身……六道轮回，天自有定……”
　　般若“嗯”了一声，重复：“天自有定。”

　　过了许久，司命才满是疲倦道：“我睡一会儿。”
　　般若垂眸，金色瞳仁浅浅倒影着熟睡的司命，说：“好。”

　　他实在是太累了，浩劫至此，六界动荡，命数都乱了套，他得一点一点，寻着草蛇灰线，去拨乱反正。
　　司命醒来时没能看到般若，不过他习以为常。
　　他们各自有要做的事，不可能成天都呆在一起。
　　虽然天命轮回和菩提树息息相关。

　　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若是哪天连天都塌了呢？

　　他发了一会儿呆，手中命笔微微顿住，移开时留下一斑金光，那是功德。
　　他想着。
　　凤栖见想要的，是他毕生奢望、求而不得，于他而言却只不过笔下寥寥数字。
　　——一生圆满，无病无灾。
　　一生，也就这样了。
　　·
　　凤栖见终于是魂飞魄散。
　　在他笔下的一世美梦中。
　　他不愿醒来。
　　司命看着命簿中的几行字，轻轻摩挲着。
　　神情冷漠。
　　他确实是司命一职的最合适人选。
　　没有比他再合适的了。
　　冷漠。
　　高高挂起。
　　·
　　“司命，来菩提树。”空灵轻逸的声音有些飘忽，却是让他再熟悉不过。只是他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每当他定完一个人的一生，总会这样。
　　很累。
　　司命垂了下眸，终究还是向近在咫尺的传送阵伸手，轻轻柔柔的力道托扶着他，将他带到菩提树前。
　　菩提枝繁叶茂，一颗颗道果点缀其间。
　　白袍金纹的少年正抚摸着菩提树干，轻声道：“以后不会再累了。”
　　司命静静看着他，不发一言。
　　般若道：“浩劫快要结束了。”
　　司命神色很冷：“你做了什么？”
　　他隐隐有所察觉。却仍不敢相信，或是不愿相信。
　　般若缓缓转身，金色瞳孔冷漠而绝情，里面从未出现过一丝涟漪：“天行有常，大道无常。”
　　“命之所归，轮之所至。”
　　“般若，”司命道：“别这样。”
　　“无妨。”般若笑了笑，走近，右手轻轻摩挲他的脸，白色袖袍垂下，可司命觉得他更远了，永远也抓不到。
　　“一切终将重启，万物归于新元，不是很好？”
　　“那你呢？”司命问：“你要去哪里？”
　　般若沉默了一瞬：“源起源去。”
　　“哦。”司命淡淡道：“你不要我了。”
　　般若下意识去接他的眼泪，可是滚烫的泪直接穿透了掌心。他的身体在变透明，然后终将化为虚无。
　　“司命。”他道。在司命抬头的那瞬垂首，他的眸子依旧无情，却装下了一个人。
　　“别担心。”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我永远都在。”

　　司命看着垂下万千金丝的菩提树延伸至六界各处，一点一点修复，直至完成又一个轮回。
　　本该消散的魂魄重新聚集，散落在六界各个角落，然后静静等待，等待着重新苏醒的那一天。
　　他看到了茫然失落的妖族，痴情不二的天族，黯淡无光的星星，患得患失的尊者，苦寻无果的冥族，还有节日节气……他们形形色色，唯一的关联是——
　　他们因浩劫伊始而消亡，又因浩劫终焉而新生。
　　最后，他看到了那抹艳艳如火的身影。
　　在天地间重聚，重生于菩提道果下。

　　没人知道浩劫是怎么开始的。
　　也没人知道浩劫是怎么结束的。
　　般若知道，所以他献祭了。
　　司命知道了，可他宁愿不知道。
　　菩提树是世界本源，根系连着六界。
　　般若是菩提境的看守者，菩提树的守灵人。

　　嘴角的温度残留，可人早已不再。
　　他连给对方写一个梦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