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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他的神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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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三界,名不副实。
万千小世界不计其数,三界只是某个阶段最具代表性的存在,兴衰荣辱,都在映射这个阶段最真实的样貌。
天之远,日月不可及。
天之近,霞光触手可及。
凡人修仙问道飞升仙界,享后辈供奉。
仙者折断因果,想要飞升为神,只为一己私欲。
神尊之位,哪里就那么容易呢。
雾海云崖,石阶层层,隐于其中,不见其貌。有仙人顶着雷劫一步一血痕地爬上来,周围云雾纷纷避让,不知是嫌弃这血脏污,抑或着不忍阻扰,纷纷让路。
石阶往下,一眼看去,雾海云崖无边无际。
而这,只是神界一角。
晏行知一袭素白,看石阶上仙人咬牙前行。一旁小云给他端茶送水,怕他累了,还贴心幻化云凳给他休息。这等待遇,同他从前可谓是一个天一个地,根本比不得。
“因果未断,他上不来。”
霖之寒声音从身后响起,肩膀一沉,带着余温的狐皮斗篷已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毛绒领子遮住半张脸,冷冽熏香差点将他溺死。
晏行知张嘴,一枚药丸塞喂进嘴里,酸甜开胃。摸摸肚子,有点饿了。
“回去了,我包了饺子。”
被领着往回走,晏行知不忘回头多看一眼,仙人爬了一半,皮开肉绽了都,还不肯放弃。该是怎样的过往让他如此执念,神尊之位也抵消不得。
不过,那人给他的感觉好熟悉啊。
晏行知醒来就在这里,被精心照顾着,细致到手脚指甲都有人帮忙,他醒着,却似雾里看花,浑浑噩噩。
许多人和事都变得模糊,不真切。
神尊殿宇大无边际,享着天地间最上等的灵脉,衣食住行皆是极品,就他脚下方寸地方,还是补天遗留,为数不多的最大的一块息壤。
这些,他本是不懂的。
是照顾他的人一点点不厌其烦地同他讲过许多遍,他才记住。
“花开了。”
他每天都会重复同一句话,霖之寒拿筷子的手稳稳夹起一块肉放入他碗里,声沉如海,砸落耳边,很是动听。
仿佛,在某个久远的过去,也有人在他耳边这般声如浪潮,砸落心间。
“是,花开了。用完膳我陪你沐浴,今日该画第三盏了。”
晏行知闻言点头,咀嚼地动作加快,像只仓鼠,很是可爱。
霖之寒坐到晏行知身旁,替他轻抚后背,怕他吃太快噎到。却不愿多说一句,怕吓到他。
他走过一路,不记得时间,只记日月轮转,四季交替,从很遥远的过去,穿梭过漫长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在这一方天地寻到他的神明。
不是预想中的惊喜交加,甚至让他触目惊心。
他的神明降临人间,却未被珍惜,苏醒之前孤身无援,苏醒之后亦是如此。
薄薄一捧土,将他的神明埋葬三尺坟,就差那么一点,就要再次错过了。
“吃饱了歇一歇,不着急。”
按住想要起身的晏行知,霖之寒暗暗一叹,将人打横抱起,在人茫然地注视中,心随意动,脚下阵法亮起。
再出现,眼前是一座荒山,草木杂乱铺陈一地,草木避让的空地血污陈旧,泥土都被染成黑色。
霖之寒将人放下,领着人走到血污处,抓着人的手去碰旧血染黑的泥土。
“那日,他们将你在此处虐杀肢解,我就在隔壁的第七个山头,却没有一丝感应,任你惨死。”
没等晏行知有什么反应,霖之寒搂着晏行知的腰身,出现在雪山之巅。这里的景色一片雪白,层层白雪覆盖,早不见了当初痕迹。
“后来,神魂初醒,天道设计了另一个死局要至你于死地。我仍不知,彼时我在山下才了许多雾空花,满心期待给你最好的惊喜。”
最后来到坟前,霖之寒眼中映出那日大雪纷飞,掺杂着纸钱被风吹起,落满整个山头。
…………
“束高尾,登金阁。红衣飒,鬼见愁。白纸币,纷纷扬,护我幼弟百岁无忧…”
晏游非扛着白幡,一步一唤,他身后跟着晏家兄弟,柳枫溪,应不隔一前一后,二人抬棺。
朔石造棺,重于千斤,二人修为不浅,却是伤势未愈。被晏游非强压了修为,此时面色惨白,青筋直爆。
棺材身后披麻戴孝的人脸色阴沉,十分难看,可再难看也要跟着走。
这些人昔日里都是呼风唤雨的大能,眼下这般憋屈,都是因为抗白幡走在最前面的疯子。
晏游非疯了,只是看着正常,他提着长剑上门来请,那架势仿佛谁敢说个不字,就要屠人满门,这谁遭得住啊。
当然了,罪魁祸首此时正盘腿坐在棺材上,低垂着头,昏昏欲睡。
当他们走到下棺地点,晏行知的手垂在棺材板上,发出声响。晏游非声音一滞,手中白幡插进地下,落在棺材上,让睡着的晏行知靠近自己怀里,同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
“小知了,睡懒觉。日三竿,不知叫。笨哥哥,摸厨灶…小黑脸,咯咯笑。回过头,馋猫笑……”
晏游非把人放进棺材里,仍觉得不真实,记忆里那个软糯的小团子怎么就这么大了,身体冷冰冰的,不和他回家,睡这又冷又硬的棺材。
下雪了啊。
他的小知了最怕冷了,要盖好,不然睡醒了会闹脾气的。
晏游非脱下自己的披风给晏行知盖好,在雪花落尽棺材之前,深吸口气。
一声。
“合棺!”
山林鸟雀散,激起千堆雪。
合上棺材,晏游非身子晃了晃,险些掉下去。一双手扶住他,抬头,少年鲜衣怒马,眉眼含笑。
“花开为期,我一定回来。”
少年不曾食言,纵使千帆过,岁月长,归来时仍是旧时模样。
半生骄傲,一身傲骨,从未受损。
柳枫溪咽下喉咙里溢出的腥甜,混着内脏碎肉,抬棺的手不敢用力,不刚放松,就这样不上不下。
应不隔没比他好多少,最是讲究的一个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下葬!”
棺材入土,虽未见挚友最后一面,却好似陷入阵法幻境。
少年人恣意洒脱,挥挥手,神态安详地躺进棺材里。
什么也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入土求安,勿扰。
后来啊,柳枫溪自戳双目,成了瞎子,捧着亲手刻的牌位磕磕绊绊,一路摸索着走到晏行知的坟前。
一言不发,只哭了满脸血泪,脏了坟前土。
…………
霖之寒又迟了一步,忘了自己修为高深,挖坟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没有保护双手,十指用力抠着泥土,一点点地把棺材挖了出来。
那时,他的双手已经不能算是手了,森森白骨粘连着血肉,同泥土混在一起,怎么看都十分可怖。
…………
“之寒,我是不是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回忆未完,晏行知捧起霖之寒的双手,翻看了很久。他眼中茫然未退,已有神采,他在心疼,却仍是记不起为什么要心疼。
“是啊。是很过分的事情。我的神明被众生诋毁,埋入黄土。要我迟来一步,挖了三天三夜,才将神明迎回人间。”
霖之寒反手握住晏行知的手,那双手冷得刺骨,在晏行知昏倒的时候将人搂进怀里,胸膛没有起伏,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他的话还没说完。
他的神明满身死气,重回九重,也不再是他记忆里的神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