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不悔》太平洋的贝壳

1、雪夜钟家堡

　　“娘亲~娘亲~~~”

　　大雪初晴的冬夜，满是喜悦的孩童笑声，为钟家堡气势磅礴的屋宇轻轻洒落几分柔情。

　　宽宏的正殿内室，闻声款款行来一位衣饰华贵的美妇人，在满屋神色恭谦的奴仆簇拥中，眯弯了笑眸蹲身抱住嘚嘚奔来的小人儿，轻吻着那张嫩脸柔声笑道，“快给娘亲看看，咱们的四少这是又去哪儿掏了鸟窝？”

　　“娘亲，给您！快吃哦！”

　　被称作‘四少’的孩童，其时看来不过四五岁模样，在那美妇人的拥吻中甜甜笑了笑，便急慌慌从雪白的狐毛围脖里、摸出一枚尚带绒毛的小蛋，小心翼翼捧到嘴前轻轻吹了吹，奶声奶气鼓励道，“爹爹临行前说，您得趁热吃才不会再喘……娘亲，快吃！这个蛋蛋可热了！是孩儿亲眼看着小鸟拉下的！趁热，吃哦~”

　　几声轻笑，自美妇人身侧低低溢出。四少闻声不解地嘟了嘟嘴，却见娘亲也是愈发笑弯了眼，接过热乎乎的鸟蛋咯咯笑道，“我的好孩儿，今儿个出去一整日，竟只为了亲眼看着鸟儿下蛋么？”

　　“是呀……”眼见娘亲只是宝贝般捧着亲手奉上的鸟蛋笑而不用，四少不由挤了挤眉心，眨着水灵灵的大眼撅嘴委屈道，“怪不得，爹爹总说娘亲不乖……热热的蛋蛋不吃，一会儿都凉了么……”

　　“呵……”闻言愈发禁不住双肩微颤，那美妇人忙强忍笑意正正神色，深深垂头作势将那小蛋递往口中，实则却一个转指便塞入了领口，“好好，娘亲现下就吃……”

　　粉嫩的小脸，因娘亲听话的举动瞬时又布满了光彩，四少得意地转脸朝身后日日伴随的邤长身影吐了吐舌头，待见他那张木头脸上依旧毫无反应，不由低哼一声再度转过头，满意地看着美妇人已轻轻扬起的俏脸。

　　“好香……”似是极为惬意地咽下了那热乎乎的小蛋，此时美妇人娇嫩的面颜上、正带着一丝欣慰抚着爱子的脸蛋，低低笑道，“孩儿给娘亲找到的，可是世上少有的灵丹妙药。你看，娘亲突然觉得，今后都不会再喘了呢……”

　　“真的吗？！”小小的孝心与虚荣心，因娘亲的夸赞瞬时膨胀周身，四少忽地扭身朝身后之人砸上一拳，得意地蹦道，“擎苍方才还说，孩儿做的是无用功！他是天下第一大笨蛋……”

　　“乖……”颇为无奈地朝宝贝身后那沉默寡言的少年摇摇头，那美妇人又轻叹一口气佯怒道，“可是，不许再欺负你擎苍哥哥呦……不然待你爹爹回来，又要罚……”

　　“夫人快走！”

　　一声提气长啸，陡然将这暖意盎然的氛围刺破；而殿侧数十个灯笼，更是在这听来似乎相隔数丈的呼啸声中、依次骤熄。

　　那美妇人明眸一暗，倏地将怀中宝贝轻轻推至那擎苍身侧，唰唰自袖中甩出两柄闪着乌光的匕首、提气朗声道，“柳大哥？是何人来犯？”

　　“娘亲……”

　　但见温柔的娘亲陡然间柳眉倒竖，四少懵懵懂懂轻唤一声，小嘴已被轻裹肩头的一只手轻轻捂住，转过头，便见擎苍也是薄唇紧闭、只朝自己摇了摇头。

　　“夫人……”
　　眨眼间，屋内奴仆也已各自持剑而立；而那方才尚在数丈之外的声音也已飘然而至，只见一个周身黑衣的男子、紧揽着怀中一只楠木小箱、腾地跪地沉声应道，“夫人，槐玉无能……只劫回了堡主的尸首。夫人，武崇王已带人连夜来袭，请夫人速速带少主……”

　　“三郎……”

　　不及说完，那美妇人已是刷得白了面色，急喘着伸出颤抖的指尖抚上那只木箱，极不相信地喃喃问道，“你说……三郎他……”

　　“爹……”静得吓人的夜色中，只见一直未出过声的少年喉头稍动，紧揽着小脸呆呆的四少，试摸着低唤道，“您的伤……”

　　“住口。”低喝一声止住那声问询，那黑衣人倏地扯下滴血的上衣，将木箱紧紧挽住、起身递入少年怀中，跟着，折身抱拳厉声道，“夫人节哀，眼下来不及为堡主伤怀。槐玉已传书师门，您请速带少主前去。我与堡内人众拼死相抵，定可为您和少主争取些时辰。快走，否则槐玉泉下如何去见堡主……”

　　“三郎……”

　　可那美妇人，似乎根本听不到这急促的交代，只是目不转睛细瞅着被黑布裹起的木箱。许久，方抚胸渐渐平息了急喘，俯身将两柄乌金匕首收回袖中，缓缓蹲身抚着四少的脸颊，轻声唤道，“孩儿，以后要听擎苍哥哥的话，知道么？”

　　“娘亲，柳伯伯都回来了，爹爹呢……”

　　漆黑的夜，冰冷的风。这小小的声音，片刻前还满含着幸福的喜悦，此刻听来仍是那般稚嫩，却难掩一丝茫然的颤抖。

　　四少轻轻拿手指摩挲着美妇人脸颊上、被月色映射出的水光，沙哑了小嗓音悄悄继续道，“娘亲，爹爹在小木箱里？”

　　“不……”天真的期待，直让那美妇人瞬时闭紧了双目，再抬眼，她却已恢复了昔日的温柔与恬美，轻轻摘下内里一枚骨坠，仔仔细细挂至四少细嫩的脖颈中，嘱咐道，“孩儿要答应娘亲……这骨坠，是娘亲与爹爹的定情信物，万莫给了旁人。还有！来日……来日待你成人，要将娘亲和爹爹一处成葬，好么？娘亲要与你爹爹，生生世世在一起，好么？”

　　“嗯……”仍是满腹疑问，却因娘亲眸中令人费解的神色心酸难忍，四少轻轻点了点头，转首问询地看了眼擎苍，待见他的面色也极为骇人，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心，回过脸搂紧了美妇人小声说道，“孩儿也要和爹爹、娘亲，生生世世在一起……还有擎苍……”

　　“带她走！”强扯的笑颜中，美妇人早已满腮泪痕，不待四少再在怀中轻蹭，她便倏地起身拉下那稚嫩的双臂，狠狠将茫然的孩童塞入身前瘦长的身影中，迎风凄然笑道，“钟家堡岂是贪生怕死之流？三郎傲然一世，既是技不如人，我绝杀双匕又怎能让他身后威名尽失！诸位多年来的照顾，早已报了钟家昔日恩情。今日钟家堡有难，生死难以预料……诸位不必心生哀戚，有家小的、有愿未偿的，钟家妇人恳请您早些离去，各留血脉！愿与我钟家堡共存亡的，我代三郎叩首谢过！”

　　“夫人！”

　　言罢但见那美妇人倏地跪地，重重叩首三次；而不知何时也已从钟家堡各处院落齐聚而来的众人，随着那咚咚声响，竟无一人挪脚，皆齐刷刷跪地同声应道，“我等与夫人、与钟家堡共存亡！”

　　“娘亲……”

　　坚定的应答，响彻钟家堡；只有小小的四少，茫然地看着昔日温和的奴仆们满面肃然，挪开小步想要拉起娘亲的手，呆呆唤道，“娘亲……”

　　“擎苍。”

　　可那美妇人，似是再不愿多看她一眼，只是起身冷然将那凑近的小手甩开，微微俯首轻摁着四少身后那瘦弱的少年，轻声嘱咐道，“钟家堡唯一的血脉，就交给你了。答应我，好好照顾她，不离，不弃。”

　　“夫，夫人……”少年的目光，本只停留在黑衣人脚下越来越多的血迹中；可待夫人细若蚊声的低语传入耳，他的双眸竟是受惊般腾地一张，跟着，缓缓垂头将怀中颤抖的四少打量一番，便蹲身裹紧了她沉声应道，“夫人保重，擎苍定不负夫人所托。”

　　“娘亲……娘亲！”

　　言罢，那美妇人已折身回去了殿内，静静坐在属于钟家堡堡主的端椅内垂下了头，再不抬脸。而那四少，挪开小步想要追随而去，却是被擎苍紧紧揽住，只能挣着唤着、终不能再动。

　　“去吧，马和行囊该已备好。”

　　灯笼，一个个复又燃起，将这片刻前还漆黑一片的钟家堡映的无比辉煌。那黑衣人漠然注视着殿门许久，才轻轻挪至擎苍身前，一向淡漠无波的眸子里，竟有一丝犹豫一闪而过，却跟着，只是低叹一口气转过了身，“十年内，不要在玉都出现。另外，堡主有命……为了少主与夫人，万万不可寻仇。”

　　“爹……”抬脸紧盯着黑衣人苍白的唇半晌，柳擎苍方轻唤一声点了点头，单臂抱起依旧挣扎高唤的四少，裹紧了怀中那只木箱，快步朝钟家堡厚重的前门奔跑着、沉声应道，“你保重。”

　　一路策马狂奔，不再回头。

　　待行得数里开外，陡然间，但见前方忽然多了一丝明朗，柳擎苍倏地扬手握鞭顿了顿，终于忍不住转过脸，静静看着遥遥的北方、那映红了暗夜的冲天火光。

　　那里，是已被遥遥甩下的钟家堡，葬着他从未有缘见过的娘亲、有着他自小就敬仰万分的爹爹和各路侠客。只是他明白，自此之后，‘钟家堡’三个字只能深埋心底；而怀中这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则是他柳擎苍今后唯一的亲人与责任。

　　“冷呢……擎苍，我们回家吧……要娘亲抱抱睡……”

　　胸前的四少，哭喊了一路早已困乏不堪，此刻因着马儿停留、才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哆嗦着睁开了眼。柳擎苍闻言怔了怔，忙俯身自行囊中取出一张毛绒绒的大氅，轻轻将她周身罩起紧紧绑在腰际，跟着，却是有些不知所措地凝眉抱住她晃了晃。

　　“娘亲……”

　　渐觉安心的孩童，在这有些生涩却极温暖的安抚中，砸吧着小嘴再度闭上了眼睛，却不知身后那冲天的火焰中，晨时还充满笑语的美好一切，已然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