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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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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冬月,天黑得越发早了,宫里的主子们早早用了晚膳,在奴才们的伺候下窝在暖阁里,手谈、翻书或是逗弄猫狗。
尚膳局后房的粗使宫女们晚饭后还有活等着做,围在一块洗盘子的时候,天还余了半分亮。
德连吸了吸鼻子,深井里拉上来的水冰得刺骨,她手上已经隐隐有些发疮,但逃不过这手还要日日在冷水里泡着做活。
荭嬷嬷嫌院子的水池边寒气重,看着这几个丫头做事还算规矩,便不再盯着,站了会就去屋子里坐了。
伍枝回头望了一眼,确定那嬷嬷已经走到门边,这才回过头来神秘兮兮地开口:“你们听说没,今个咸门那趴了二三十个,喊得呦,啧。”
德连手上动作不停,轻声道:“都是可怜人啊。”
旁边云水咂了咂嘴:“这倒怪了,这会子又不是招揽中人的时点。”想了想,她又问:“怕不是哪个家被抄了?男丁都沦落到宫里来?”
伍枝抽手在围布上擦了擦,回道:“才不是,下午往咸门那里送滚水,听到两个刀儿匠谈天,都是京郊穷人家里的。”
“京郊?莲儿家里不就是京郊的,会不会有莲儿的旧识呐?”
德连听见扯到自己,抬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百十个村子,我认识几个人?”
洗碗的宫女们也就十四五岁,闻言都笑起来,胆大的更口无遮拦起来:“莲儿进宫前有没有相好?若是相好也进来……”
伍枝听了替德连不高兴起来,忙打断她:“说什么呢!”
宫里阶级分明,主子是天,奴才是泥。在奴才里头,宫女又比中人体面得多。
“就是,这说得什么话,指不定人家旧识正在官学里头用功呢!明年就考得状元,进宫跟圣上讨莲儿!”
大家一时间又笑起来,也不管这话是不是大逆不道,宫里头没有取乐的花头,做活间能说说笑笑,也算是难得轻松的时光。
德连也禁不住笑了:“终于知道你们平日做梦都梦什么了,果然是姑娘大了。”
云水还想说几句笑话,忽然瞥到嬷嬷从房里探了身子出来,便疯狂对着众人使眼色,水里的手也摆了个“噤声”的手势。
众人会意,一下子安静下来,个个低头紧盯着手里的油污碗碟,伍枝也忙弯腰,双手重新插进冷水里。
不过一刻钟,嬷嬷复又进去,云水松了一口气:“人没在盯着了。”众人都吐了一口气。
伍枝抱怨一声:“冷死了。”
过了一会,她像是想到什么:“莲儿,你家离丙忠乡多远?”
德连心中一个咯噔,忙问她:“我家就是丙忠乡的,怎么了?”
伍枝迟疑了一瞬,犹豫着开口:“丙忠乡二旮寨……”
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升起来,德连抑制住喉咙里的战栗,“我家是丙忠乡二旮寨章家村,你快把话说完整了。”
云水等几个丫头都停了手上的活,看着伍枝和德连。
“我送水的时候,还听到刀儿匠说,丙忠乡二旮寨的那个年纪最大,也最倔。”
德连明白了伍枝的意思,她没有相好,但是有个弟弟,伍枝清楚这一点,才联想到这头上。
单一个同寨,德连本不会多想,但心口突然一阵热痛,右眼皮也跳起来,她放下手里的碗巾,突地站起来。
“姑姑问起来,便说我闹肚子了。”
说完,便快步走了。
宫里要求稳重,不准随意跑动,德连只能加快步子,明明还在地上走着,她却感觉自己要飞走了。
御膳厨到咸门正好要从她们的寓所经过,德连脑子转了一下,先进了一趟寓所,掀开床尾卧铺,是一个小荷包,捏在手心里便走。
到咸门子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宫道,天色晚了,风也大起来。
德连是被后娘送进来的,后娘牵着妹妹的手,接下宫里嬷嬷的几两碎银子,冷眼看她:“你去吧,我就送你到这儿。”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若是后娘生了儿子,说不好会不会又为了几两银子,再把弟弟送进来。
德连憋泪壮着胆子跑了一段,直到远远看见有人影才稳下步子。
进了咸门,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中人垂首站着,抬头见是个宫女,又低下头去。
“请问管事公公在哪里?”
小中人回答她:“爷爷被老祖宗叫去了。”
德连冷静下来,低下身问他:“请问小公公,你们这今天新来些人,都安置了吗?”
“在西边的铺房。”小中人说着手指了一个方向。
德连就要往铺房走,小中人提醒她:“姐姐别急,那里头腌臢,姐姐有什么事?”
德连回身,那小中人神情严肃,有几分样子,她勉强挤出一点笑意:“今天新来一个丙忠乡二旮寨的,我能不能见一面?”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姐姐说的是谁,况且……”
德连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钱,塞进小中人的手里,语气里多了几分着急:“最倔的那个…在哪?”
小中人年纪虽小,但显然对这事一点都不陌生,他侧眼看了看德连的荷包。
德连会意,手伸进荷包里又掏出一块小银子,递到他手里。
“这人我倒知道,爷爷把他扔在马房了。”他手往外指,补充了一句,“侧边的马房。”
德连福了福身子:“多谢小公公。”
出了门,脚下又快要飞起来。
马房这会子没有停马,一个人都没有,几间棚屋都空着,德连一间一间推门。
到最后一扇门,她捂了心口,压下去一口气,才缓缓推门。
靠里的墙边半倚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人,他头发凌乱,散在半边脸颊上,闭着眼,似乎是在忍痛,衣着也是脏兮兮的。
德连进宫已有几年,弟弟的样子有些不真切了,她走近,想看得仔细些。
头发丝挡着,脸型有些像,瘦削而方长,眼睛闭着,像是又不像是。
她腿软得站不住,蹲下身,轻轻拍了自己的脸颊。
寂静的棚屋里响起几声闷闷的巴掌声,面前的人蓦地睁开眼。
灰扑扑的一双眼睛,恹恹地看着她。
德连松了一口气。
不是弟弟。虽然脸型有些像,但他一睁眼,她便知道这完全是两个人。
一个蹲着,一个半靠着,场面有点古怪。
德连怪自己莽撞,什么眼儿都还没有就跑到这里来瞧,打扰人休息,她进宫几年,知道这个年纪比不得男童,刚去了东西,更难养。
她有些尴尬并歉意地笑了一下。
何春山见她笑,面上开始发烫,不自然地并了并双腿,只是腿像绑了千斤重,依旧大剌剌地叉开,挪不动。
幸好有袍子遮掩,身下刚经刀子过,裤子只拉到膝头上,那儿缠了几圈白纱布,还光着。
因他的举动,德连也想到什么,面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红晕,看到他挪动腿不成,冷天里额头竟浮出一圈汗,毕竟是自己对不住人家,想了想从怀里腰侧掏出一块手绢。
揭开手绢,包了半块冷馍。她本想晚上回寓所烫烫,睡前垫垫肚子,但面前人可怜,跟她弟弟一般的年纪和身形。
眼看着她递过来什么,但何春山虚得连手臂都抬不起。
德连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一只手往胸口的衣服上擦了擦,掰下一小块馍,送到他嘴边。
何春山凝神看她的手,几块有年岁的冻瘢横在指头上,捏了一块馍。鬼使神差地,他连问也没问便张开嘴。
冷透了,硬得发僵,他咀嚼起来,牙齿每碰撞一次,都感觉身下在被人横扯。他吞似地咽下去。
德连问他:“是不是太冷了?是有些发硬。”她看了看棚屋,只有壁角高高地亮着一盏烛火,“你等着。”
德连起身跑到门外,之前那指路的小中人正在外头站着。
她险些吓到,不过还是定下来:“小公公,这里可有热茶?”
小中人沉着脸,德连凑上去,脸上热络道:“改日得闲,给公公送几壶滚茶来。”
“姐姐不嫌?”小中人审视一般地望着她。
德连哑然,摇了摇头。
小中人身量还不及她,德连被他看得发麻。
“姐姐等一会。”
不多时,小中人去了又回,手里多了一只杯盏和茶壶。
德连接过来,转身回到棚屋。
馍泡过一遍热茶水再吃到嘴里就舒服得多,何春山身上有了热气,终于有点力气说话,只是声音粗砺得厉害:“多谢。”
德连听他声音,又倒了满满一杯的水,送到他嘴边,何春山抬手要接,碰到她手指,猛得缩回来,缩在帽子里的耳朵一下子红了。
何春山一动不敢动。
德连也吓了一跳,稳了稳手,将那杯盏连同茶壶放在离他近处的地上。
“你是丙忠乡二旮寨的?”
“嗯。”
“我也是,咱们算是同乡了。”德连笑道,掩盖过刚刚一抹不自在,“你歇着吧。”
“嗯。”
何春山初进宫,本来嘴上就闷,刀儿匠见他不知进退,有心在刀法上锉磨他,此刻剧痛,话便更少。
棚屋里单一个刚净身的中人,她一个宫女久留,叫人知道了肯定不好,转身欲离开,又听到他艰难开口:“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她回头粲然一笑:“德连。”
等出了门,又想到什么,探出一只头嘱咐道:“记得手边茶水,别等凉透了。”
何春山尽力放大嗓音:“嗯——”
德连带上棚屋的门,还是有风从门底下泄进来,他挣扎一番,坐起来,喝了身旁的茶水。
眼睛瞟到地下落了一张帕子,正是她用来包着馍的那张。
小中人在咸门的槛上站着,德连以为管事公公回来了,缩了头走得更规矩些。
“姐姐不该如此。”小中人借着门槛的高势,跟她平齐。
“啊?”德连茫然抬头,偷瞄了他身后,并无一人,心也放下来许多,“小公公请放心。”
她从小荷包里掏出几枚钱,只是这一次那小中人却攥着拳头不肯松开。
德连又多摸出几枚钱,咬牙笑道:“还望小公公不要告诉旁人。”
小中人还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是催促她:“姐姐快走吧。”
德连心里奇怪,但见他面色端穆,不似狡诈之人,况且在这里也呆了不少时候,便把手上的钱又塞回荷包里。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