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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逢魔 ...

  •   午后一点半,钟会又遇见了那只猫。
      不曾在他的任何一个梦里出现过,但很眼熟,细长,漆黑,眼睛是阴惨惨的银,像小胡同的影子里埋伏着碎玻璃渣。上周去医院的时候,钟会检查车底,见它在发动机下面装睡,他踢了踢底盘,把它赶了出来。猫并不感谢他,也无意龇牙咧嘴捍卫领地,它像一个监视者那样窜到暗处盯了钟会许久,然后消失了。一滴水消失在水中。
      现在它与其说是来报恩或报复,不如说来警告他,它一直都在,当着他的面溜上隔壁家窗台,把一窝鸟折腾得鸡飞狗跳。钟会避开扑簌直掉的羽毛,走过楼下,车点火的时候仍听得到尖叫声。关我什么事,他想。那窝傻乎乎的燕子,还是乌鸫,有够讨厌的,每到凌晨四五点他心脏狂跳着醒来,就听到它们在那调情宣淫、载歌载舞,还特别得意,以为日行一善,当了回救他于噩梦的闹铃。
      五分钟后,他拨通了林业局的电话。

      下午去见主治医生是因为吃安眠药十二小时后才能开车。上杉绫,那位一天有26小时要忙的日本专家,在两场会诊的间隙中接见了他,好整以暇地翻出了所有病历记录。“你擅自加量了。”她眉毛微动,责备像雷雨云无声侵近。
      钟会面无表情,等着这一关过去。
      “布尔达赫说梦会抽取部分现实元素进行组合,或者干脆用象征再造现实。困扰你的那些梦和现实关系大吗?我不是心理咨询师,不过方便的话说说吧……钟会。”
      那本日记他其实带来了,近五年每一个梦都写在上面,很沉,双肩包才装得下。梦里他永远前途无量光彩夺目,政要、明星、□□精英、驰名的话剧演员,再不济也是个雄心勃勃刚拿下顶流企业offer的藤校毕业生,无论哪种生活都比现在的意气风发,直到遇见那个人——世界就从空中跌落了。那个人永远在最后关头闯入他的生活,一辆失控的列车,一把着魔的刀。梦被碾成烂泥,血流成河。只要那个人出现,钟会的梦就必然以死亡收尾。死在火场、深水、废弃厂房、汽车后备厢、拉杆箱、黑色的垃圾袋中,好几回他甚至清晰地感到身体变硬,而关节正泡在腐蚀性液体里软化,被一点点锯开。如此不现实,每次又都好像在重复某种现实。
      绫耐心寻味着他的沉默。如果说还有能倾听他抱怨的人,她算是一个。可她那温柔得令人战栗的审视太像母亲了。钟会后脑的发丝竖了起来,小孩子摊开日记请母亲看,地狱笑话也不敢这么写。
      “没什么特别的。”钟会说,“能再多开一个疗程药吗?您和我的时间都很宝贵。”
      “最大剂量是3mg。我可以按这个量开七天,但你不能这么吃,1mg足够,否则会有脑损伤,不可逆。另外两种是抗惊恐焦虑的,记得看说明书。”她嗒嗒地敲完键盘,递过来一张纸,“好了,签个字吧。精神类药物管制可是很严。”
      那是张缓刑通知书,详细注明了每种药的副作用、过量危害和医生的告知义务,伴着一支半死不活的签字笔,笔芯已见了底。钟会从随身本里抽出钢笔,写下名字,面不改色地看着墨迹在纸上洇开。

      母亲去世后第三个月,钟会搬离了那栋大房子,自己在市郊租了个一居室长住,兼当工作间。他连loft都不想要,跃层太高旷,半夜能听到无数次死亡飘忽穿过。他用藏品填满工作室的空隙,钢笔、文具、手工皮制笔记本、水彩纸和颜料,方方正正的各色墨水瓶、自刻的印章,然后是三脚架。拍摄所有这些东西发到网上,偶尔直播,这成了他在梦以外的几乎全部生活。拥挤,七零八碎,像儿童城堡的海洋球一样将他浸没,过去无论哪个自己见了都目瞪口呆、继而发笑的生活。
      但梦没有因此放过他。
      从医院回来路上有点堵,到楼下已是晚上七点。钟会借路灯瞟了眼邻居窗台,林业局的人大约来过,那窝鸟连巢一起端走了,现场半根羽毛也没留下。
      它们的噩梦结束了,他想。
      他开锁进屋,转头扣上门的瞬间,发觉黑暗里藏着道比裁纸刀还薄的视线,颈后的发带颤了颤,似被它割伤。
      钟会猛地跨前一步,按亮了灯。
      那只黑猫从明明关好了的窗子边跳下来,再起身的时候,已经是个穿黑西装的男人,黑发,脸和虹膜一样苍白,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是两片中空的阴影。
      “好久不见,”他低声笑,“钟会。”
      钟会冷冷盯着他。
      “你找错人了。我姓张。”
      “既然你还站在这里,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报警,那就表示记得过去所有的事。”那人的目光一寸寸扫视房间,裁纸刀拆开包裹,“你变了好多。更稳重,更沉得住气——还是索性一蹶不振了?子上会很吃惊的。”
      几十本笔记摊开在书桌和床上,毫无疑问,它们每一页都被看过了,陈年的花店会员卡和电影票根都翻了出来。钟会有种连毛孔也被侵犯的嫌恶。所幸,隐私中的隐私,那本记录梦的日记,因为带在身上而逃过一劫。他反倒放松了,扔下双肩包,像往常那样走过玄关,手悄悄摸到外套口袋里的随身本,推出钢笔。
      “贾充,司马昭的狗。有何贵干?”
      贾充笑得直截了当。“找他走丢的另一条。”
      “他要看我现在过得多惨,可以亲自来,更爽,不劳你转告。”钟会从桌边拉出办公椅,见贾充不坐,他自顾自靠在桌沿,捋了把碎发,“要还用得着我,想当金主,那也得先投资几个亿,再找个团队来吧。这点体量的小博主就接推广,粉丝会跑光的。”
      “他只是想你了,就这么简单,士季。”
      最后两个字没有说完,和血的嘶声一起哑在喉间。钟会将钢笔插进早已物色好的那处脖颈,快准狠,就像还记得怎么用飞翔剑一样——虽然现在他手里只有把匕首,笔尖在气管里拧了拧。
      “谁准你……”他喘息着,“那样自来熟地叫我?”
      贾充无声地大笑,眼神毫不意外。他的身躯沉下去,融成一滩漆黑的墨水,却半点也没沾上地毯,而是忽然就被纤维过滤了似的消失在实木地板的缝隙中,几滴银色的水珠从那滩墨里分离出来,跳到窗边,蒸发了,像从未出现般干干净净。

      好消息是不用费心收拾凶案现场。坏消息是,他还会来,带来更糟糕的东西,每个梦的后半段,那些旧面孔一点点翻搅,就把他往结局更推进一步,撞上真正的丧钟。
      钟会漠然捡起所有笔记,将内页全部扯下,喂给碎纸机。都是些过时的回忆,巨细无遗地写着尚未被噩梦浸染的那部分,这不重要了,想起它们被讨厌的人看过,只令他反胃。他倒在床上,精疲力竭。但还有件紧急事要做。
      他不记得哪一本上有自己全网社交账号的密码。挨个点过去,还好,如他所料,贾充正忙着重塑身体,没空干这个。钟会花了二十分钟才把各个频道的密码全换掉,瞥到一条带小红点的私信,是阿国,他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经常帮他代购季节限定的特典文具。“上次那几支笔哪款最好用呀,钟先生?”她总是玉润珠圆地叫他钟先生,一段彼此都很愉快的距离,“有姐妹下周生日,给她挑点礼物。”
      钟会的嘴角舒展了一下。
      他正要回复她,一个陌生电话切了进来。
      最近有不少陌生号码突破拦截,变着法子骚扰,对此钟会很警惕,一概放置拉黑。不过今天例外,说不定是林业局的回访。他按下接听键。
      当他突然意识到林业局怎么这个点还回访,已经迟了。
      “士季。”
      钟会站起来。
      “——是你!”
      他认出那个声音的瞬间就挂断了电话,猛地冲进洗手间,心脏在这几秒一直停着,直到狠狠地掐它,将胸膛掐出淤青来,才重新跳动。他想吐,不是因为恶心,不是别的,只觉得必须得倒出去什么东西。但最终他只是洗了脸,擦干头发,又细细梳过一遍,才若无其事地回来坐到书桌前,把手机扔在桌上。
      电话没有再响。他拨了过去。
      “是你。”
      “士季,”那个不能更熟悉的声音说,“……你还好吗?”
      这是寒暄?还是询问此时此刻的现状?“跟你没关系,”钟会说,“但可以告诉你,不好。”
      短暂的沉默。
      “我明白。我一直试着联系你,没人接听。你被数不清的噩梦纠缠,意外、谋杀、火灾、车祸、分尸、溺水、高空坠落、枪林弹雨。五年了,我都知道。”电话那头顿了顿,“因为我同样经历过。”
      他说起那些可真轻巧啊,就像回忆今早吃了什么一样。“你每晚也得靠好几种药才能睡够四小时吗?让我瞧瞧你的黑眼圈。”
      “听我说,士季。”
      “姜维!”钟会喊道。他发现自己不习惯这样生分地叫对方名字了,这令他尤为痛恨,“你还想要我替你做什么?我现在这样子,能给你什么?但凡你找得到别人,你认识的那些人,随便哪个,都不会来找我。别以为我忘了过去的事,咱们上辈子早就了断干净了。我不会再受你摆——”
      摆布。天哪。这个词说出来真是奇耻大辱。
      钟会骤然捂住了嘴,不让一丝声音泄露,无论是笑,还是牙关打战声。他感到姜维正在那听着,安静地倾听每个字,每个急促的吐息。解释和道歉在这中间何其累赘,而哪怕没有回声,容纳它们的群山仍无言敞开,像湿婆神走到迦梨女神面前,躺下来,承担她的怒火。
      手指慢慢插进头发,他冷静了些。
      “这次你又犯什么疯?21世纪了不会还想着兴复汉室吧?”
      “不。”姜维说,“但差不多吧。我要毁灭世界。”
      这居然是他今晚听起来最正常的一句话,钟会想。可能是我疯了。
      “你有没有哪一刻觉得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唯独你,我,两个人,素未谋面也在一次又一次共同经历死亡,和过去那样,相遇,走上末路。没有病理原因,无药可治。我们早已死在正月十八那天成都的宫城了,可好像有谁按照前世的模板重新编排了我们,困在这里,一次不够,还得死八百万次。士季,你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吗?”
      他知道司马昭的人来过了?钟会蓦地警觉,贾充消失得那样怪异而自然,即便回想起那滩不留痕迹的墨水,他也毫不惊讶——也许此刻正处于某一个梦中,而梦到的那些则是八百万个此刻。
      “我要毁掉这个无尽轮回的囚牢,把你我都救出去。”
      “现在我们相遇了。”钟会提醒他,“两小时后该有地震警报。”
      “不一定,”姜维的语气明显很笃定,“只是刚刚通个话而已。我尝试过,应该还有别的条件。怎么说呢,士季?我想了个办法,把记忆从身体里抽走了。现在这个我是分离出的那部分,带着过去所有经历,存在于你看不见的地方,你不会遇到完整的我。这就是咱们只能电话联系的原因。”
      如果钟会不是戴着耳麦,手机好端端放在桌上,那么它已经摔了下来。
      “你是个幽灵,对吗?”说“厉鬼”或许更恰当,“你的身体在哪?”
      “他还在上学,记不起前世,也不会做梦。他手里……可能有我们获救的关键。”
      钟会的怒火噌地又往上涌。凭什么?这个世界居然还有另一个——一部分的那家伙在阳光健走,无忧无虑。当姜维说他也身临其境,钟会本还有点窃喜,像井里躺了三百年的枯骨终于见有个活人掉下来作伴,但那人不仅没半点恐慌还带着全套求生装备并且拨通了救援队,就只剩嫉恨了。
      “你都不问问我想不想世界毁灭,姜维?那原本都是美梦!我活得好好的,如日方升,大有可为,天下尽在掌中,后面那么惨全是——”
      全是拜你所赐。
      他不能说这句话。再大的愤懑、不甘、怨气,非得找个决口,都不能落在对面这个人身上。不管是对方蓄谋也好,被冥冥中的轮回诅咒拨弄也好,倘若只归咎姜维,无异于否认自己亲手选择了那条路,而是完全任由别的东西摆布了。钟会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这点姜维再清楚不过。
      心脏又停了,像被一只虚握的手攥着。“用不着你管,”钟会奋力挣扎,“我可以自救,把脑额叶切掉,变成傻子,等哪个好心的病友用枕头把我捂死。”
      他听见电话那边叹了口气,又或者只是一道幽深的呼吸。
      “我需要你,士季。”
      钟会的胸腔忽然一空,那只手悄悄松开,化作鸟飞了出去。
      他瘫靠在椅背上,许久,才大口大口地嘶喘,间杂着让谁听见也无所谓的笑。
      “你赢了。”很轻,“……要我做什么?”
      十一点的铃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柔和的水滴音,提醒他入睡。姜维当然听不见,可钟会觉得他在电话那头似乎有所感应,信号颤动了一下。
      “不早了,你快休息吧。”还是那点旧温柔,熟悉的配方,“后边的可以慢慢说。明天你有空,我还用这个号码打进来。”
      过了十几秒,当他以为姜维忘了挂断,那声音又更轻地、毫不突兀地说道:
      “晚安。”

      手机熄屏了。钟会的脸陷入黑暗。
      他一把拽掉耳麦,死死克制住将那个号码拖黑的冲动,最终还是多敲了几下按键。输入法联想跳出两个字,钟会怔了怔。
      “不要”。
      他存进通讯录,姓名那栏写道:不要接。
      可他知道自己还会再接,甚至还会打过去。姜维算计得明明白白。只是……他真的算到贾充要来?否则为什么在濒临悬崖的这个节骨眼上搬来另一个漩涡,殷切地问他,选哪一边跳?
      钟会眯起眼睛,大致猜到姜维要自己做的那件事了。
      躯体很重,一点点往下沉,这是睡意的征兆。可头脑清醒得很,心脏像鸽子一样扑腾,急欲穿胸而去。他打开台灯,抓起另一支笔飞快地写着——随身那支笔尖已经拧断了。纸太小,他换了张大的,一张,两张。计划理清后他又默读了几遍,随后是碎纸机的沙沙声。
      钟会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他很快乐。五年来,这是第一次,过去鲜活的自己穿越无数次凋死回到这木然之躯上。手指兴奋得发抖,牵动傀儡的丝线。过去——不是梦,是真实的记忆——彼此手上都缠着这些线,是谁在牵扯它们呢?
      世界毁不毁灭不重要。
      我可以毁灭你。
      过去他们当然不说“毁灭”这种字眼,他们说柔情蜜语,说晚安,天崩地裂说出来也轻得像耳边的热气。可是……忘了是谁开口说那句话?谁先对另一个人说……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唯独它,那么真诚,远比说“我爱你”要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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