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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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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厄库西石矿的中央是一个能容纳万人的广场。中央有一个拔地而起巨大祭台,自下向上不断收窄,顶部的大小大概只够四五个人盘腿坐上去,铺了红色丝绒毯,又用黄金和白银镶嵌。
路西法前一晚就是来了这里。而现在,城内的人都穿上了雪白的祭袍,用装饰着白色羽毛,描绘着不同花纹的银白面具遮住脸,带着他们从城外掳掠来的孩子来到这里。
“人多就是不一样啊。”贝利尔突然揶揄说,尽管他们是顶替了两个人的身份藏在这里,但这貌似并不能给贝利尔造成心理压力:“要是在迷雾大陆,欧蓝大陆或是精灵大陆那种人少的地方,不管是为了什么,少了两千个孩子他们能跟人搏命。”
这是在讽刺大陆的王室默许了这件事。他也戴着面具,但米迦勒能想象得到贝利尔面具下的表情。
现在不是谈论的时候,因为祭祀快开始了。
城内的人用法术在环绕着广场的晶石壁上打开了八条隧道,从这些隧道里把那些孩子都送了进去,再退回隧道里。紧接着这八条隧道像是一块可活动的拼图一样,整个升到了石壁的上方——这让所有穿着白袍的人都可以俯视下方的祭台,还有更下方惶恐不安挤成一团的孩子,最大的不过二十岁左右,最小的还是幼童,他们穿着整齐划一的蓝白花纹的长袍,脸上神情也是类似的恐惧。
“阿德厄库西——”
一道威严的声音响彻整个广场,不约而同的,所有身着白袍,带着银色面具的人开始双手平举往上抬,高喊着“阿德厄库西”的名字,声音如海中击打岩石的浪潮,极为有力,滔滔不绝。在重复数十声之后,又开始唱起了歌。
神秘的,悠长的,古老的曲调。不是任何诗句而是咒文,但根据祭神时候的诗句段落猜测,他们这是在召唤。
曲调到了最高潮,有一个人摘了面具一把丢下,身披白袍在赞颂声中如同展翼的雄鹰一样自上而下飞落在祭坛上,用小刀划开自己的手掌,握住胸前的宝石,另一只手高举,呐喊道:
“降临吧——降临吧——”
“收下你的祭品!展示你的神迹!延续你的传奇!”
“石头的神话——阿德厄库西!”
他是这座城内的王,摩加撒德。随着尾音落下,他全身的肉都像是分裂成了数千块,每一块都有了自己的意识,每一块肉都开始蠕动,眨眼的功夫整个人就像是一滩因为加多了水要散开的烂泥,但很快那些肉都开始游动,把宝石包裹进去,而他整个人变成了一个湿润的,血红的肉团。
贝利尔是来找矿心的,因为祭祀的时候,怎么也不能少了矿心。
但是现在——矿心在哪里?
那个一整个的肉团的表面的肉又开始分裂成小块,肉团本身也在违背常理地逐渐变大,表面的小肉块逐渐变形,一收一缩,像是上千张湿润的鲜红色的嘴,里面生出了细长的,像是蛇信一样的东西。
不知不觉间,所有歌颂都停止,八条围绕着广场和祭坛的隧道一片死寂,就在这个时候,很突兀的,隧道前方传来一股吸力,米迦勒身体本能反应跟这股力量抵抗,贝利尔却不受控制往前移动了一大截——法师的力量比战士多少还是差了一大截。
戴着面具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贝利尔做了个回头的动作——所有人都在看他。这个时候米迦勒警觉,除了贝利尔,隧道内的其他人好像都没感受到这股吸力,停在原地不动。
空气都停滞的僵持只是短短一霎那,突然之间所有蓝色晶石发出炽盛的光芒,刺激得所有人都无法睁眼,紧接着是巨大的吸力,那个肉团本身像是化作了台风眼,周围生出了无形的回旋气流,狂暴的力量将四周的人席卷而去!
孩童在自己的尖叫声中飞到空中,又在逼近肉团的时候被血色的细长管子缠住,肉团表面的嘴像是贪婪的吞噬巨兽,将送上来的猎物一口吞下。贝利尔在感知到自己飞起来的一瞬间飞速伸手往前跑——被米迦勒伸过来的手一把拉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贝利尔整个脚连着身体往后飞,在风中喊得撕心裂肺,全靠米迦勒把他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法术没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时间米迦勒可能匪夷所思贝利尔现在这个样子跟平时的反差是不是有点太大,但贝利尔心里显然没有一点包袱。
他大概是希望米迦勒站得越稳越好,但下一秒让贝利尔差点窒息的是,米迦勒借着风的吸力到了隧道的边缘——一跃而下!
贝利尔险些骂了脏话,在感觉到整个人凌空而起要像个风筝一样被吹走的时候,米迦勒右手挥出一把鲜红的长剑,他的背后也生出了一对宽大的,洁白的羽翼——即使是在这么混乱的时刻也听到了隧道中传来的惊呼——在风中猛扇两下,同时长剑深深扎入岩壁中,一把将贝利尔拽了回来。
有黑色的火焰在他的羽翼上燃烧,即使在所有晶石都在发出可以把人刺瞎的耀目白光中也可以辨别。两个人靠在墙上,贝利尔用了全身力气呐喊:“用圣剑镇压啊啊啊啊啊啊啊!!!!!”
“什么?”米迦勒看回去。羽翼实在是太瞩目,上方八条隧道中的人群哗然,这次的祭祀当然是避开了地狱的来使的,不知道城内的人现在怎么想,但很快隧道就封闭了,这里又变成了没有缝隙的平滑晶石墙壁。那个肉球吸入孩童之后明显变得越来越大,无法识别出被吸进去的人死了没,也不好下手。
“我可是法力全没有了,你这肯定不是啊——!”贝利尔喊道,他还在被难以抵抗的吸力往后吸,全靠米迦勒的手握着他的手,整个人看喊叫的力度就能判断出精神状态的不稳定。
“如果——”贝利尔在大风中喊道,声音被风声扯得七零八落“你还有法力!!!想办法停下这风啊啊啊啊啊啊快啊——!”
他不知道米迦勒有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但是米迦勒直接松了手。再没有任何阻碍,贝利尔的身体在吸力可怕的风中腾空而起,在自己失控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喊声中飞了起来,又在风停止之后晕头转向中重重摔在地上。
看起来靠白袍和面具的伪装只能骗过人,骗不过这个会吃人的肉团。它靠什么来识别可以吃的人?有没有用过阿德厄库西石吗?
他个子高,摔下来也格外痛。贝利尔从地上爬起来,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他没骂人,总之他抬起头,看着那飘在空中熊熊燃烧的赤红火焰,又看到冲天火焰的中心,剑锋笔直向下指向祭坛上空的红色十字长剑,笑了一声对旁边的米迦勒说:“我果然猜对了啊。”
这个时候周围的光亮已经不那么刺目,但这种晶石本身就是能发光的,所以还是能辨别四周,炽烈的风已经平息,那个已经长成十几人合抱才能围起大小的肉球表面的嘴全都不乱动了,伸出来的长长的红色的管子也耷拉在地上,仿佛面临重压一样奄奄一息,满地都是没来得及被吸进去的但是昏过去的人。
米迦勒并没有回复他。他半跪在一个人影身边,那个人还单手紧紧抱着另外一个人,另一只手握在一根晶簇上,估计是刚刚拿来固定自己。贝利尔上前几步看了一眼,发现这两个都是女的。
黑头发的女的,金头发的断了腿的女的,都还醒着,都看不出特别。
贝利尔静静站了一会儿,没有询问,只是“啧”了一声:“小看它了,我还是用不了法术。在这里等路西法陛下来吧,我是做不了什么了。”
米迦勒依旧没有理会他,他在听尤兰和耶文的话,时间紧迫来不及说得太详细,但对于了解这座城,足够了。
他的手掌碰了碰自己右侧的口袋——里面有一根红色晶体打磨的尖刺。他不久前发现这根尖刺在衣服口袋里的时候也感到困惑,把握不住它是被人刻意留下的,还是只是忘记了。
虽然了解了更多关于阿德厄库西石的事,但昨晚仍然在路西法那里花费了太多时间。早上他清醒时路西法还睡着,一只手松松地从背后圈着他的腰,鼻尖贴着他的后颈,呼吸均匀,睡得很熟。算上堕天那一次,米迦勒已经两次用圣剑重创了他,但看不出伤痛有让他长记性。
昨夜他低头吻着米迦勒伤痕的时候,米迦勒有一刻也在想,在他带着尤兰远离地狱的那段时间,路西法的养伤会有多漫长,圣剑的伤痕都会有火焰灼烧的炽痛感,他会不会很难熬,会不会憎恨他这个突然暴起背叛自己君王的臣子和旧情人。
但他等了很久,等到换了几个大陆生活,等到重新跟天堂有了联系,等到开起了伊甸玩具屋,等到尤兰都醒了过来,也没有等到写着他名字的通缉令。
米迦勒没想吵醒他,离开时一举一动都很小心,可他仍是醒了过来。
路西法从床上坐起时米迦勒还在穿衣服,回头看去时两个人的眼神也正好对上,对方绸缎似的的黑发落了满身,神情没有刚睡醒的朦胧,也没有平时遥不可及的傲慢和尊贵,只是很平静地望着他。
好像跟过去他们睡醒的早晨不同,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米迦勒不擅长这种场面。但他只是愣了一下,就落落大方说了:“再见。”
他表现得他不告而别是什么很理所应当的事。
意外的是路西法很配合,也点了点头,说再见。
他一片寂寂的目光里没有任何阻拦,这一下反而是米迦勒不知道说什么,他一瞬间几乎有一种感觉,他不应该就这样离开。可是在原地进退两难了一会儿后,却是路西法坐在床上笑了笑,对他说祝你一路顺利。
再没有别的。
他一直忍不住反复想起路西法这个笑,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他,在这反复的回想中意识到他像是肯定他们会再见面。
“你有什么打算?”米迦勒问。
“打算就是等人来救我。我也真是长见识了,谁知道一堆石头的核心是一团肉球啊,谁知道他们的祭祀就真的是放神出来吃人啊。”贝利尔摊手:“我摸不懂这个东西,它是摩加撒德变的,太古怪了。而且如你所见不能用法术了我就是个玻璃人,要把它带回地狱我自己是做不到了。等路西法陛下带人下来吧。”
贝利尔虽然说谎不多,但他说谎比呼吸还要自然,他有的时候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说谎,有的时候在应该说谎的时候说实话,仿佛一切为了乐趣,旁人也难以辨别他在什么问题上说了谎。
米迦勒刚来地狱的时候就认定他和路西法趣味相投。
就像他明明知道米迦勒不可能放任那些被吸进去的活人不管,却仍然装作想不到这一点。
“你很想研究这个。”米迦勒笑了笑,说:“不担心我把它毁掉吗?”
“啊,担心也没用啊?”贝利尔表情无辜地笑了:“我又拦不住你。”
“那就好。”米迦勒语气平静:“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我不希望你拦我。”
贝利尔嘴角往下垮了一点,他故作的嬉笑神色平静下来,用困惑的表情瞥着米迦勒:“你还真打算毁了它?我还以为你跟陛下达成共识了,我们带走矿心,其他随便你。现在这是为什么?”
米迦勒没有跟他解释的意思,祭坛上方那个肉球表面的嘴还有其中伸出来的红色管子依然跟缺水的花一样萎靡不振,但圣剑的火焰更加明亮,贝利尔的视线追逐着那把剑,脑袋里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各种记载里被天堂神殿派天使毁掉的法器——其中也不乏威力强大,可研究性强的,但天堂判定一种法器是否应该被毁掉,第一位就是考虑法器本身造成的危害。
不等他多想,不远处那个祭台骤然粉碎,力量被人控制得很好,晶石祭坛瞬间成了粉末,没有多大的动静,只是失去了形状,上面那个肉球直接滚了下来,带着黏湿的水迹在地上滚出一段距离。近距离观看这个肉球,更直观地感受到它跟矿石没什么关系,而更像是畸形异变的怪物残碎的内脏,表面时不时有地方鼓起,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跳动的心脏。
贝利尔不再笑了。
“我是真的想研究这个,你知道吗?”他很认真地问。
米迦勒点点头:“我看出来了。”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两人交手的瞬间,很自觉地张开羽翼飞到了空中,贝利尔也不想为了多杀几个人激怒米迦勒,招式全往对方身上招呼而不是往地下丢,安心感主要来自昨天还跟路西法睡在一起的米迦勒不会杀他。两个人都不是认真动手,他脸皮格外厚,所以一边动手还一边解释说:“我刚刚可不是骗你啊,我确实不会法术了,只不过你压制了那个矿心,让我恢复了一点。”
这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跟米迦勒交手。米迦勒是出了名的战绩卓著,贝利尔至今难忘圣战时对方突破一切魔法防御和重军包围,一剑朝起义军至高处,六翼飞扬的路西法一剑劈下来的模样。那也是米迦勒最大的功绩,他那样年轻美丽却那样让人惧怕,贝利尔深深记得战争结束后路西法的伤口——左肩上到胸口,几乎将人劈作两半。时至今日贝利尔回想时也仿佛能感受到当日身体中圣剑留下的灼痛,他知道其他人也是,路西法更不会例外。新任副君是战场上屹立不倒的旗帜,堕天前地狱人人对他又惧又憎,尽管也有争议说米迦勒剑术确实强,但综合上路西法还是更强,所以米迦勒赢了也是讨巧。这种说法流传了许多年,但是事实就是——赢了就是赢了。
堕天后因为那些层出不穷的事情大家几乎不再提米迦勒算得上是直接导致路西法起义失败的原因,路西法的支持者也在对方官复原职后把一切不欢迎压在心底。但贝利尔对对方的强大实在是刻骨铭心,他是战场上永不熄灭的火焰,造物主精心锻造的利刃,纵观米迦勒的统帅生涯,总结起来便是从无败绩。这种情绪让他在米迦勒被送上雷刑刑场的时候觉得这一切再正常不过,他是路西法他也猜忌米迦勒,他是路西法他也不会忘却与米迦勒之间的旧怨。但当他知道路西法跟米迦勒有了那种关系之后,第一个想法却是——路西法居然敢玩米迦勒?他怎么敢?
圣剑被拿去镇压矿心了,米迦勒手上没有趁手的武器,贝利尔也只想拖时间等人来,并不真的想跟他打,也没有留意地上那两个人在做什么,直到他被地上的动静惊扰到,才发现那个肉球整个在疯狂翻滚,一边翻滚一边从那些嘴中噗噗喷出血,同时肉块一个一个往外掉,眨眼间之前吞掉的人一个一个滚了出来,带着血滚落了一地,而肉块居然像是要散架了,四周晶石墙壁随着轻微的嗡鸣声震动起来,一层一层往下掉。
贝利尔大惊,本来一皱眉就要过去,却突然看到了什么,猛地止住动作。
法力被限制的感觉减弱,显然米迦勒也是。圣剑的火焰牢牢交织成了一道火网,不过是片刻的功夫,肉块已经整个在里面散成了一滩像是半消化的呕吐物一样的东西,而其中昏迷的人还是完整的,不知道是死是活。
圣剑回到了主人身边。
——一地血色间,贝利尔看到了一根红色的尖刺,像是晶石打磨的,里面有金色回旋的咒文。
那是路西法研究出来的克制阿德厄库西的法器。
一些问题迎刃而解,他定定地看了那根尖刺很久,突然哈哈笑了,转头对米迦勒说:“——早知道你有这个,我就不跟你打了。”
贝利尔想得很多,语气上却听不出来:“对了,还有一件事。之前路西法陛下做过推测,如果矿心被毁,有一定概率用过阿德厄库西石的人都会死,就像是你知道的那样——化作砂砾黄土。你做好了为自己的决定赔进一座城的人的心理准备了吗?”
米迦勒还没说什么,地上那个金发的女人突然说话了:“那是他们应得的。”
贝利尔的目光看了过去,他没做什么,但光是自身存在也能让人感受到不能抵抗的压迫,但那个看上去没有任何特殊的金发女人顶着他的目光,居然好像忽略了身体害怕的本能,凭借着一股力量咬牙坚持着接着说了下去:“他们害了那么多人,早就该死了。”
字字含恨,掷地有声。
这两个人看起来跟满地晕倒的人没什么区别,贝利尔一直没怎么留意他们,即使看到米迦勒在跟她们讲话。可是刚刚米迦勒在跟他交手,那么能有机会把那根尖刺刺到矿心上的,只有这两个被忽略的人。
他觉得有些好笑了,却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米迦勒说:“这整座城都是得利者,没有人是无辜的。”
他曾经是审判灵魂的天使,他当然有资格评判一座城。
“啊啊,这个我不关心。”贝利尔摆了摆手,岩壁上某个位置随着他的动作变得像是消融的冰块一样,眨眼间出现了一条宽敞又平滑的路,仿佛被侵蚀一般连碎块都没有,他看得到那两个女人身体在颤抖,但是语气很随便:“既然陛下把这个留给你,我就当这个石头不具有让我研究的价值了。”
他羽翼一扇,没有留恋,直接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