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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冬日雪暖 ...

  •   咸宁五十三年冬,皑皑白雪覆盖一地残尸,湿哒哒的雪水踩在脚底有些粘稠。内侍们拎了一桶又一桶的冰水,冲散了地面的血腥味。

      我死在这场大雪中,连同追随我的人一起。

      被囚的日子久了,我逐渐变得麻木、冷血。我习惯遮住双眼,逃避身边的一切,我患得患失,宫里的人都说我疯了。

      只有我知道,我一意孤行犯下的错,即便忏悔一生也救不回想救的人。之后我开始养精蓄锐对抗我身边的一切,即便最后还是败了,但我也没输。

      我没输掉我的骨气,我的责任。

      我是幸运的,至少留了一具全尸,临死之前还能看见有人为我落泪,只是不知那人流的眼泪中又掺杂了多少算计。而那些追随我的人,在混乱厮杀中,丢了胳膊丢了腿,极致的寒意刺入他们的骨髓。

      我死的前一天,皇帝下诏诛杀前朝余孽,要对付的首当其冲就是我外祖父家。也不难怪,前朝皇后的母家财大势大,对新朝政策多有不满,自然是皇帝的心头刺。

      那天,皇城上空散发着诡异的红色。夜晚,外祖父嫡系一脉上下近千口人,连同路边的野狗一起,被扔在了乱葬岗,成为新朝口中的“乱臣贼子”。

      第二天,暗卫护我出宫的时候,皇城禁卫军将我们围在了宫道上。

      我割开喉咙躺在雪地上,落下的雪花遮住了我的双眼。有人揽过我的肩膀,我能感觉他的手在颤抖,甚至声音也跟着发颤,但他说的话在我耳边异常清晰,他让我别死,封我做皇后,我想要什么就给我什么。

      我努力睁眼的一刻,朦胧间看见了他眼角留下的泪,我才意识到我这短暂的一生如同走马观花,什么也没留下。倒是赚了两滴鳄鱼的眼泪。我揪住他胸前的衣领,问他:“陛下啊,百年之后,你还…还会…会记得我吗?你还会记得…记得你的…皇位是怎么……怎么来的吗?”我恨自己,话都说不利索。

      他的脚步顿了一瞬,随后走的越来越快,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罢了,多年…的陪…陪伴,终究是个…笑话,你说是不是。”

      我当然不想让他记得我,因为我觉得恶心。他实在太懦弱,舍不下权利,也舍不下我。隔着杀父杀母之仇,还妄想和我在一起,实在太令人恶心。

      这样的他实在配不上我。

      他抱着我越走越快,离我要出宫的宫门口越来越远。

      让我至死也没走出那道红墙。

      我的魂魄穿过□□,开始浮于皇城上空。但我走不出皇城,只能被迫看着皇位上的那人走完他的一生,直到他油尽灯枯时,我的魂魄也开始消散。这样的上天实在太荒唐,即便死了,也要把我困在最恨的人身边。

      难以置信的是,我竟然重生了,重生到了十年前,一切罪源的开始。

      我想,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也是对我的惩罚。

      我本是文朝最尊贵的长公主,与他相识,是在十年前的一个雪天。父皇宠爱母后,连对我也宠爱有加,即便是个女儿身,在一众皇子公主当中,我也是最得宠的那个。所以父皇不会限制我的自由,不会干涉我的出行,让我顺理成章地见到了他,十年后灭我家国的仇人——敌国质子,沈戮。

      我坐在轿撵上,又一次俯视着这充满野心,满口獠牙的豺狼。此时的他脸上没有几两肉,身子骨看起来十分微弱,让人一眼瞧见就知道这是个病秧子。不过这也符合他作为质子的身份。

      他的手背被冻得发肿,有人踩着他的背,试图抢走他手中的半个馒头。旁边有人还在添油加醋:“打死他,小福子快打死他,什么下贱的东西,也敢抢大黑的食物。给本皇子打死他。”

      我认得说话那人,是我的三皇弟,也是前世新朝建立后,死的最惨的一个前朝皇子。大黑是他养的一条狗。我没有见过三皇弟死前的样子,只是听宫里的人说起,他生前最后几个月和狗一起吃睡。堂堂皇子,落到这般地步,着实可笑。

      我让人停下轿撵,对上狼崽子的目光,像上一世一样替他教训了三皇弟。

      不同的是,我这一世并没有可怜他,也没有把他带回自己宫中。

      想来也是愚蠢,沈戮的住处离现在他出现的地方隔了大半个皇宫,跑来也要小半日。我嘲笑自己,前世没能看清这人的心机。

      宫女搀着我下了轿撵,我将一块绿豆糕放在他手中,对他说:“你在这里等我吗?”

      我看到他的眼神躲闪,将他从地上拉起,笑着说:“不是什么人都入得了我的眼,这样吧,十年后你来找我,我送你一份大礼。前提是你没死在这。”

      沈戮是一头嗜血的狼崽子,丢一块肉就能激发他的野性。他那双眼睛生的实在可怕,直勾勾盯着我,让我一阵恶寒。

      沈戮将绿豆糕捏在手里,眼神让人难以捉摸,里面有羞辱、有不甘,还有欲望:“不用十年。”

      我轻嗤一声:“那祝你好运。”

      反正,我不会让你活到那时候。

      自那之后,我开始关注朝政,第二次见沈戮,是在两年后母后的生辰宴上。他跟在五皇妹身后,脸色红润,被养肥了不少。看来,在皇宫里又找了一位靠山,是他前世亲封的皇后。

      沈戮从文朝被接送回国,能在短短两年时间内登上皇位,甚至不远千里灭我文朝江山,这期间五皇妹想必也帮了不少忙。难怪前世沈戮不仅没杀她,还给了她皇后的尊容。

      不知五皇妹看上了他什么,也许像前世的我一样,看上了他那张脸。因为他的那张脸,长得实在耀眼了些。

      仔细想来,前世我想父皇讨要他时,也是看中了他的容貌。最后输在了容貌的算计之下。

      这一世他与五皇妹接触早了些,这是个不妙的兆头。我望着五皇妹,笑着说:“五妹,你身后这小童长得实在可爱,新找的面首吗?借皇姐也玩几天,过几天还给你。”

      沈戮这人太高傲,他的自尊心就是他的命脉。不然前世也不会在登基之后,将那些曾经羞辱他的人,百般折辱之后,杀了个干干净净。

      现在的他,就是一条卑微的狗。

      而我,知道如何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

      沈戮双手握紧,慢慢又松开,面无表情站在原地。倒我的五皇妹替他急了:“皇姐怎么能这样说,戮哥哥才不是面首,他是我的夫君。”

      一言激起千层浪,这场宴会不欢而散,我如愿将沈戮带到了身边。这样才能监视他的一切。

      他跪在我的脚边,抬起头颅直挺着身子说:“公主不是说十年后吗?这会又如此着急了?我还伺候不了您呢。您若是想要我,我会毫不犹豫站在你这边的。五公主又算个什么东西。”

      杯里的烫水落到了他的脸上,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呢?麻木、不甘。我真的想杀了他,但是我不能,他还顶着一个质子的身份。

      我麻木,因为我知道,沈戮就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肮脏杀戮才是他的本性。

      我不甘,是因为故事的主角如果不是我,那会不会是我的五皇妹,被抄家灭族的也是她。

      沈戮这话说的暧昧不清,我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十多岁的孩童说出的话。我朝旁边伺候的人使了个脸色,巴掌就落到了他的脸上。一刻钟后,我让人停下手,他的脸肿着,鼻子嘴里有血流出。我拍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伺候不了我,换我伺候你啊,怎么样,舒服吗?”

      他没出声,我也懒得跟他废话,只吩咐一旁的宫女:“今晚,让他守夜。”

      翌日一早,伺候的宫女来报,说沈戮昏倒院里睡了一夜,现在还发着高烧。我让人给他找了个大夫,如果他就这么死了,那我重活一世还有什么意义。

      沈戮这病似乎很严重,还惊动父皇给他请了太医,我也被父皇禁足三日。沈戮毕竟是质子,面子上总要说得过去。

      听宫里替沈戮诊治的太医说,他自小体弱,这两年又补得太过,急功近利。加之昨夜受了凉风,身体已经落下了病根。

      解禁后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望了还在养病中的沈戮。看他脸色苍白的样子,我不禁回想起前世他杀伐果断的模样。真讽刺啊,冷酷无情的帝王,也有这般脆弱的时候。想要他的命,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沈戮似乎知道我要来,并没有太过惊奇。他从床上撑起身子,摸索着下了床,跪倒我的脚边:“参见公主。”

      我压下心底的情绪,没有让他起身,抬手向他致歉:“不必多礼了,好生养病吧。”

      我在他这里一直待到了晚膳,三个时辰,他跪着我坐着。看着他一副病恹恹随时要倒的样子,我也没了折腾他的心思。脚步踏出门槛,他出声叫住了我:“暮夕,你很恨我?”

      文暮夕,是我的小名。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手指血液倒流,压到心脏,让我不能呼吸。扶着门框,我捂着心口,想逃离这里。这一世,他并不知道文暮夕这个名字。

      “我知道的,你很恨我。”沈戮好像异常肯定。他双手捏住我的肩膀,像是乞求又像是命令:“我知道我错了,我不会像前世那样,你给我一次机会。”

      我奋力推开他,高声喊到:“我不恨你。”

      逃一般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是啊,我懒得恨他。

      此后,我很少找沈戮的麻烦,但也没让他好过。我不给他找先生,不让他读书写字,不让他与外人接触,让他困在我宫中。

      他永远一副沉默的样子,有时我不禁怀疑,沈戮并没有和我一样重生,那天的事只是我的一场梦。

      咸宁四十九年,沈戮的母国以五座城池为代价,迎回了他们这位并不受宠的皇子。

      这时我才明白,是我自负过头,小瞧了沈戮。以为将他困在文朝皇宫,就能避免前世的事发生。没想到沈戮这样的人,就算困兽一样自身难保,依旧能伸出伤人的爪子。

      前世也是在这年,沈戮离开了文朝。

      这些年,父皇允许我涉政,但我也没有权利干涉两国外交。

      与前世不同的是,沈戮离开两个月后,我接受了父皇的赐婚。重生后的第六年,我第一次在朝堂上见到了我前世的未婚夫。

      他扎着高马尾,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也是文朝护国将军的独子,陆时安。

      他看着我的眼神那样热烈真诚,就像我前世看沈戮的眼神一样。

      我知道他肯定喜欢我。

      但在我的记忆里,我与陆时安并没有什么交集,前世满心满眼都是沈戮,为沈戮绝食、为沈戮抗旨、为沈戮发疯。我故意掉进水里,发起高烧,以此来反抗赐婚的圣旨。生病那段时日,陆时安来看我,语气晦暗不明:“为什么要喜欢他,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

      之后,陆时安在宫门前跪了一天一夜,求得父皇收了赐婚的圣旨。再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他战死沙场的时候。他托人给我留了一封信,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打开过。

      好在现在,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依旧活着,我答应这场婚事,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背后的陆家。因为前世陆家的兵权,落到了五皇妹手里。

      我并不喜欢陆时安,这一世的情情爱爱都与我无关,儿女情长换来的家破人亡,我不想在尝试一次。

      咸宁五十年,我与陆时安成婚后的第二年,沈戮带兵攻打文朝边境。比前世他发兵文朝早了两年。

      陆时安随着陆将军出征,我这个将军府的少夫人,也随之一起。

      我看见被战火洗礼后的土地,焦灼一片,尸横遍野。这场战事持续了半月,与前世不同的是,这次兵败的并不是陆时安,而是沈戮。

      这一世的沈戮太心急了。听说他回国后不到一年,弑父杀兄登上皇位,不顾阻拦执意发兵文朝。以至于现在孤立无援,无人救他。

      咸宁五十年,沈戮兵败被俘,文朝将士直取其京都,这两块土地又统一在了一起。

      押着他回京的路上,我问:“你算计一切,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沈戮坐在囚车里,完全没有俘虏的样子:“我想要的,这辈子都得不到了。”

      陆时安功不可没,受封亲王,赐号“安”,是文朝迄今为止唯一的异姓王。

      江山固在人易主。

      我向父王求情,求他饶沈戮一命。死不是沈戮命运的终点,暗无天日的活着才是他该承受的。

      咸宁五十一年冬,鹅毛飞雪覆盖文朝皇宫,陆时安陪我去天牢见了沈戮一面。我与沈戮之间,总该有一个了结。

      昏暗潮湿的牢房,散发着恶臭,沈戮一身囚衣蜷缩在墙角。见到我他扯出一抹笑容,目光朝牢房的窗外望去,漫不经心道:“你走的那天,也像这样下着大雪。自那以后,我讨厌下雪,每一个冬日都让我备受煎熬。要是你还在就好了,陪着我一起疼。”

      “疯子。”除了这两个字,我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他。

      我敛下心神,问他:“到今日这般地步,你后悔吗?”

      沈戮依旧靠着墙角,自嘲一笑:“后悔?我有什么后悔的,技不如人,我认了。”

      “我这一生,都没有过真正的自由。小时候父皇嫌我体弱,将我扔来文朝。我满心算计,终于大权在握,”沈戮站起身子,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却不在了…”

      “以为我想听你废话?”我打断他。

      “那你为什么来见我?”沈戮轻声问。

      “江南吴家,是文朝首富,也是杨贵妃的母家。你是怎么和他们联系的?”

      杨贵妃是五皇妹的母妃。

      沈戮笑出了声,片刻后他说:“难怪啊,暮夕啊暮夕,你看你,今生比我更想要权利。你嫁陆时安,是因为陆家的兵权,对吗?”

      “是又如何,关你何事?”

      静默片刻后,沈戮再一次开口:“我有吴家家主的把柄,就埋在了你宫里的梅树下。”

      我盯着他的眼神,问:“你早就筹谋了这些,攻打文朝也是故意的吧?你想干什么?”

      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色。

      我依旧追问:“为什么?”

      沈戮叹了一口气,说:“因为无聊吧。你死了之后,世间的一切都挺无聊的。我苦心夺来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眼睛通红,仿佛有泪掉下来。要不是前世看完他的一生,我会以为他情根深种,随我一起去了。

      可是在我死后,他依旧过完了风光无限的一生。而我,早就被他抛之脑后了。

      我离开牢房时,沈戮问我:“你想要我死吗?”

      “不,我想你活着。没有尊严地活着。”

      “好。我会活着。”

      咸宁五十三年,我生下了陆时安的长子,取名陆思鸣。小家伙出生,陆家上下喜庆的很,我想,余生漫长,有陆时安陪着也挺不错。

      咸宁五十六年,我与陆时安带着儿子进宫看望母后,在宫道上遇到了沈戮。

      前世风光无限的皇帝陛下,今世入宫净身做了太监,没有比这更让人愉悦的了。沈戮现在的身份,比宫里那些低等宫女,还要下贱三分。

      因为六年前的那场战事,始作俑者便是沈戮,宫里的人难免对他心怀怨恨。

      我经过他的身侧,抓紧了陆时安的手。身后传来打骂声:“下贱的东西,岂敢直视长公主容颜,还不赶紧滚起来。”

      我没有告诉沈戮,他悲惨的童年不是他残害忠良、坑杀百姓的借口。他遭遇的不幸,也不是我造成的。上天也许是公平的,让他重活一世,却不得善终。

      从皇宫出来,陆时安将外袍披在我肩上,伸手抱起陆思鸣,说:“今日中秋,晚上有灯会,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望着他出了神,在他的催促之下应了一声“好”。
      陆时安的掌心比夏日烈阳更加灼人,此后年年岁月,与他一起,冬日也没有那么难熬。

      我的少年郎,是个翩翩君子,是文朝意气风发的少年将领。也是我苦尽甘来的归宿。
      时安时安,时时都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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