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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坦白局 ...

  •   天歌独自到了鬼帝府司阴景天宫,鬼帝已屏退左右等他,在长极殿正中摆了一张红木矮方桌,两张草编的蒲团,桌上置好四菜一汤,两壶酒,只有一个酒杯放在鬼帝席前。

      天歌习惯性的坐在鬼帝对面,一条腿盘起一条腿随意半曲,将小臂随意架在腿膝上,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酒壶狠狠灌了一口,低下头也不说话。

      鬼帝拿起另一个酒壶给自己斟上一杯,每次他们两人的酒局,他都准备两个酒壶一个酒杯。

      “等我许久了?”天歌沉默须臾抬头问道,话语有些许凉意。

      “只要不催账,等多久我都没意见。”鬼帝喝下一杯酒打趣。

      “若有一日你来寻我,只是简单的想在冥界买处房屋该有多好啊……”鬼帝苦笑着轻摇头……

      “这些年,我在冥界买的院子加起来都能置个村落了,还不够意思?”天歌带着笑意看向鬼帝,眸子极深处的凉意化为点点苦涩。

      “为你的够意思再干下一杯!”鬼帝对着天歌双手举起酒杯,天歌一手抓起桌上的酒壶碰了一下饮下一大口。

      也只有这种酒局的时候,天歌能放下他文人君子,行坐有礼那一套,像个田间汉子似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坐没坐相,笑没笑相,但这种酒局的背后是瘆人的。

      天歌垂眸沉声道:“幻神以自己的神骨为祭灰飞烟灭了……”

      鬼帝抬眼看了看天歌,随机夹起一口菜放嘴里,边嚼边叹口气:“这都是命……”

      天歌:“真的是命吗?”说完深深盯看着鬼帝,

      鬼帝也盯着天歌“你以为是什么呢?”

      天歌依旧深盯着鬼帝。

      鬼帝将木筷啪嗒放在桌面上,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喊你玉帝赐的那两个字吗?”

      天歌依旧没动,前,玉帝命他为凶神掌青冥司那日,赐新名:天歌。之前从未有一个□□中可用“天”字。

      鬼帝用指腹随意抚者酒杯杯沿,冷笑一声继续道:“歌者,颂扬也。上天有好生之德,尔可歌矣。”

      鬼帝突然拇指食指用力捏住杯腹,狠狠在桌上一戳,骂出“狗屁!”,酒杯磕在桌面的声音迎上鬼帝骂声,在大殿回荡。“他这是诛心!在你心上身上插刀!所以从那以后我索性不叫你名字了。”鬼帝看向天歌温声笑意道:“不过好在你的任务快完成了,就能扔了这两个字。”

      天歌凝着鬼帝的双眸颤了颤,沉声道:“我并不在乎。”

      鬼帝怼回来:“真的吗?”

      天歌默声。

      “我还是喜欢喊你初晰,这是梅旸给你取的表字吧,没人喊你初晰了……”

      听到“梅旸”这个名字,天歌整个人一栗,这两个字也没人在他面前提过了,他自己也从未提过,连心里都未敢提过。

      耳边响起那个熟悉的少年清朗之音“我叫梅旸,表字元符,家里人都叫我暾暾,你怎么喊我都行!”

      鬼帝见天歌凝在那里,兀自饮下一杯,抬手指向长极殿外“你知道我母亲压在那下面……”

      天歌回过神点头“嗯。”

      “在业火之境,我从来没跟讲过,她为何被困封在那里。”鬼帝将酒杯脱手随意扔在桌上,酒杯砸着餐盘边沿,翻了几个滚转了两个圈歪倒在桌上。

      鬼帝站起身“走!咱们去外面!”

      天歌起身,跟着鬼帝走出长极殿,停在廊庑处,两人并排而站,都虚望着隐匿在昏雾中的罗酆山。

      鬼帝低头垂眸凝望廊庑下的深渊,脸色极沉“我母亲就在那底下,一千年了……”,天歌随着鬼帝也望向深渊。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你今天也不急着走。”

      天歌点头。

      “一千年前,不寿山下,有个小国名叫义周。”

      “不寿山?”

      鬼帝也不看天歌只盯望着眼下的漆黑:“嗯对,就是那个妖山不寿山,一千年前的神妖大战的主战场。义周国在不寿山脚下,有一户人家居于渚水河旁,世代打鱼为生,共兄弟十人,排第十的老幺名为阿伤。

      神妖大战累及山脚下的义周国,义周国突降天灾,阿伤的九个兄长和母亲均死于天灾,只有阿伤活了下来,他为兄长和母亲置坟守灵,然后见不寿山下尸首累累,不忍他们暴露荒野,为恶兽所食,用一月之久为上万百姓收埋尸骨,曾经丰饶秀美的渚水畔成了望不见头的坟地。阿伤为万坟守灵七七四十九天。其母化为怨鬼啼魂鸟,日日绕着坟茔啼哭。

      玉帝感怀阿伤慈悯,在其死后点为鬼官,免受轮回之苦。这个鬼官为报母养育之恩,求玉帝将啼魂鸟养于冥界,待时机成熟可再入轮回为人。玉帝恩准。

      后来,义舟国与临国乌良国因抢夺牲畜粮食战于渚水河畔,伤亡数十万,渚水血流成河,啼魂鸟悸动狂癫逃出冥界,残害百姓,后被鬼差捉拿,玉帝将其压在地狱业火之境。”鬼帝说完仰头虚凝着阴郁的上空,长长舒出一口气。

      “其实,这个故事无论大神小神,大鬼小鬼几乎都知道,也没什么新奇的。但他们都不知道,这个阿伤就是现在的四方鬼帝之首,北方鬼帝。他的母亲就是被压在业火之境的啼魂鸟……”

      在鬼帝讲到阿伤为鬼官时,天歌就已经猜到,看向鬼帝道“阿伤并不是什么点为鬼官,而是直接点为鬼帝。”

      鬼帝侧目看了天歌一眼,哂笑道“是啊,直接点的鬼帝,多大的造化啊……”

      接着鬼帝冷笑出几声,声音游荡在罗酆山透着悲戚,两行泪顺着眼尾流下来:“都是假的……”

      鬼帝蹲下身,单膝点地,将头埋膝处,让自己离那深渊近一点点:“当年啼魂鸟被罚困业火之境,根本就不是什么出逃害人,而是神妖大战时,玉帝为了永绝后患,命天兵缉捕不寿山出逃的妖怪,天兵为邀功不惜伤了义舟国与乌良国,导致两国灾荒,才引发两国一战,死了数十万人。玉帝为挽尊嫁祸啼魂鸟。”

      此时,天歌惊愕的俯盯着鬼帝的脊背,鬼帝微微有些颤抖。

      “我跪下使劲的磕头求玉帝,我可以不做什么神仙,我可以替母受罪,我那样努力的求他……终于玉帝大发善心,如果我能在每年的众神考核中取得榜首,就能见母亲一面,他就是这样拿捏我的!”

      从与鬼帝相识开始,他只知道鬼帝的母亲被压在罗酆山下,也知道鬼帝需在每年的众神考核中取得榜首才能见母亲一面,所以鬼帝油滑的混迹在各个府司之间,谁都不能得罪。即使对于鬼帝的一些行事不赞同,只要不过分,天歌也从没说过什么,他理解鬼帝的无可奈何。
      三界像笑话一样糟蹋他上千年,称他为有史以来骨头和嘴一样软的鬼帝,鬼帝从来不争辩一笑置之。

      “兄长为何对我合盘讲出这些,你明知我此次来的目的。”

      鬼帝笑笑:“这一日总归会来,不是我耍赖就能躲开的,不管谁清天册,我都会如此,只不过对你,我不想辩解,不想对峙,那样不好看,对不起你叫我一声兄长。”

      天歌也跟着笑笑,现下再问什么都是多余的。

      鬼帝转身拍拍天歌的肩膀轻声道:“咱们继续喝酒去!”

      天歌依旧跟着,重新坐回蒲团,此次是正襟危坐,鬼帝看看天歌端坐的模样,心里有些凉,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自己依旧自在的斟满一杯。

      “确定不向我问罪了吗?”

      天歌:“不用了。”

      鬼帝笑道“这是信了那些事都是我做的。”

      天歌盯着鬼帝“不是吗?”

      鬼帝随意点点头“是……”

      鬼帝又饮下一杯:“还记得咱们初识吗?”鬼帝抬眸看了一眼天歌见他没有回答自己的意思,续言道“你在五腊日大集会上问了两句‘没有信徒就不是神了吗?神是因信徒才为神吗?’就因这两问被贬到我这地府黄泉路入口做启魂灯守神……还记得你来地府时我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天歌回想了一下无奈的摇头道:“你当时看傻子一样上下打量着我,说了一句‘一个堂堂上清天医院泽幽司主神,医得了鬼神,却医不了自己的脑子。’”

      鬼帝朗朗的笑了几声:“你可真是记仇啊,一字不落。那时我在想满天众神,也就天医院那种象牙塔里能养出你这样只长嘴不长脑子的神,不过虽然我嘴上说你,但心里其实佩服的很。”

      天歌虚望着鬼帝身后一侧的烛火,殿内静谧无风,火尖直直向上,天歌瞳孔没有聚焦看到的是一片光晕“我被贬去黄泉路口,之后与他相识也是你安排的?从那时你就认定我会去清天册?”

      鬼帝摇摇头:“我可没那么神,那就是你该得的缘分。你就是这样的性子,注定要造这一遭。不是我选的你,也不是玉帝选的你,是你自己,是天命。”鬼帝灌下一杯酒自顾自的继续讲“那时我一来觉得你是个有意思的神,二来觉得保不齐哪天就重返天庭青云直上,我也多个人脉,三来觉得你一定有钱就想从你身上捞一笔,所以化成个鬼差天天去找你,硬拽着你逛鬼市,排遣烦忧,你知道为啥老逛鬼市,因为我想让你买院子哈哈哈哈……你不懂……”鬼帝想说“哥哥”两字,但立即改了嘴道:“你不懂我的苦衷啊……”

      天歌想起那段时日,不禁苦笑一声,鬼帝日日缠着他不是去冥界赌场就是去酒坊,然后喝的晕晕乎乎的时候看各种空置的园子,每次鬼帝都以灌醉他为目的,但次次都是天歌将醉到不省人事的鬼帝送回来。天歌试着躲过几次,不知为何鬼帝最后都能找到他。麻将、牌九、色子……这些玩意儿也都是跟着鬼帝学的。那时天界盛传天医院的泽幽君成了鬼帝的小弟。

      鬼帝此时已然有些醉意,面颊泛红,话语也有些断续颠倒:“那时候你就像个小媳妇儿跟在我后边,我就想这象牙塔的小白脸还不是随我拿捏?”说着鬼帝伸手就去捏天歌的脸颊,天歌将鬼帝的手放下来“兄长你喝多了。”

      “每次都是我喝多,你就没醉过,然后我就知道了,你啊腹黑的很,背着我提前喝解酒汤,也是,你是天医院的天医……但你呀真是个实诚的,次次都送我回来,还给我准备一碗醒酒汤。什么时候你开始喊我兄长了呢?”鬼帝虚晃着手指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对!人界回来后当了凶神,除了第一次,之后你每次去人界布恶,回来我都送你一枝盛开的梨花,然后神鬼界盛传我爱慕你哈哈哈哈,你呢直接在大朝会上当着众神面高喊我义兄!你啊也就看着老实。当然你待我也心实,要不是你我这鬼市的院子卖不了那样多。”

      鬼帝两眼汪汪的对着天歌:“可初晰啊哥哥这些年对你是不是也掏心掏肺?我是真把你当我……亲弟弟来待啊,你可千万别恨我……再说了,我也……我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我就是……我就是想救……我母亲……而且他们都是自愿的!不是我逼的!我发誓我没逼他们!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说着鬼帝双膝跪在蒲团上,上身前倾伸手抓住天歌的衣领拉到自己跟前,天歌双手抵住桌沿,鬼帝抓着天歌摇晃道“你叫我兄长,我母亲是不是你母亲!弟弟啊……我们的母亲在这地下被业火折磨了一千年了……一千年啊……我没办法,我心疼啊……”鬼帝一推将天歌松开,天歌双腿和腰同时用力没有仰过去。

      鬼帝瘫坐在自己的蒲团上两手捂住脸,没有声音,但天歌知道鬼帝在哭。

      鬼帝抬起头怔怔的对着天歌问道:“你还认我这个兄长吗?”

      天歌:“当然。”

      “真的?”

      天歌肯定的看着鬼帝:“如到迫不得已,我或许会站在你的对立面阻止你,现下我还不知你有怎样的计划,想来你也不会告诉我,因此只能一步一步去面对。但我答应你,我定会将母亲从业火之境救出来。至于能做到哪一步听天由命。”

      鬼帝眼眸深深的看着天歌,无奈的摇头道:“弟弟啊,已经晚了……已经晚了……去不寿山吧,那里将是你的最后一站,梅旸也在那里……”

      天歌顿时惊愕,只觉得一柄长剑直戳脊背,平静了的江面突然乍起滔天骇浪,冲的他眼前一黑。天歌重重闭上眼稳住心神,猛然直起上身,跪在蒲团上:“什么!你说什么!他为什么会在不寿山!”

      鬼帝脑袋昏沉在脖子上架不稳,索性低下头呼着浓重的酒气“因为……因为他就没入过轮回啊……”

      天歌脑子再次瞬间陷入漆黑,只有一道惊雷狠狠撕开漆黑“什么叫没入过轮回!什么叫叫没入过轮回!”天歌几乎在嘶吼。

      “他不去,我有什么办法……你们俩啊是真拧巴!他担心你每次布恶不开心,就托我给你送花,你呢又不敢见,年年只问我人家来了没有,把我堂堂鬼帝当信鸽用。”鬼帝抬手虚指着自己得意道:“我可是北方鬼帝,四方鬼帝之首。他是你的人,我自然会安排好,这点小手段还是有的。我就猜到玉帝会用他来拿捏你,所以提前两年在人界找到一具只能活到十八岁的身体,然后取了梅旸一缕精魂,俯在那身体上……玉帝以为你收的是个轮回了九百年的魂魄,其实……哈哈哈哈……”

      “所以,他从未轮回过?!”这句话如巨罄之音,天歌就陷在巨罄里,砸碎耳膜撕碎身体。

      鬼帝还在虚虚的说着“等你去了不寿山,宁五就会消失,你的梅旸就回来了,你再不用年年问我,他来没来,他就没来过……弟弟,去不寿山吧……不寿山有很多怨魂在等你,梅旸在等你,都在等你……”

      鬼帝酒量本就差的很,今日灌的猛灌的也狠,扎着头,传出两声低沉呼噜声。天歌想问什么但见鬼帝的样子,也问不出了,只是僵在那里回想鬼帝的话。

      突然呼噜声停了,鬼帝的酒疯慢慢撒了出来。

      天歌未意识到,鬼帝已经撑着摇晃疲软的身子挪到自己跟前,双手牵起自己的胳膊才反应过来,忽地转头,却见鬼帝浅铜的脸涨的通红,囫囵的大声喊:“小老弟,哥哥带你去看处房子,贼好,真的!”酒气熏的天歌紧蹙双眉,鬼帝身子一个不稳往后抻了一下,天歌立马拽住。

      “老弟……是不是不相信哥哥,不相信我,觉得我又在骗你的钱!”鬼帝眯着眼,虚指着天歌,半伏下身子努力让自己的眼睛聚焦对着天歌的眼睛,天歌面无表情的回盯着鬼帝充斥着血丝、水泡泡的双眼。

      鬼帝突然摊坐到地上大哭起来:“弟弟,哥也不容易啊,现在谁他妈还信鬼神啊,一年也没几个烧钱烧纸的,下来那些鬼别说孝敬了,还得我养着,我就你这么一个有钱的老弟,不薅你薅谁?你不是也只逮着我薅吗?那山神听说又偷偷卖了一座山的管辖,月老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天天编红绳养闺女,你说我能找他们吗?雷神是个怕老婆的,电母一个眼神他连个嗝都得憋回去……别的神,别看见面嘻嘻哈哈,其实都他妈等着看我笑话!”

      天歌蹲下身子无奈道:“你又哭上了,你哪次手头没钱了让我买院子我没买,好了好了别哭了,你放心我不找你催账……”

      鬼帝听到这句就跟醒了似坐直身子瞪着红彤彤的大眼问道:“真的?”

      天歌:“真的……”天歌对这场面早已见怪不怪,每次不过三杯,不管在什么话题,不管这话题多么严肃,总能扯到这上面,都能随时突然开哭。之前他每次都怀疑鬼帝是故意的,就是为了防止他催账。

      天歌招来几个鬼差将鬼帝拽起来抬到长极殿后寝宫的榻上,并命其取来常备的醒酒汤,等鬼差退出去,天歌倒好醒酒汤放在榻旁的矮几上,起身离开。

      一路上,天歌耳边都在盘桓着鬼帝的那句话“其实,他就是梅旸……你去了不寿山,宁五这个人就会消失……梅旸在等你……”
      突然天歌止步转身往天界青冥司府衙飞去,那些花枝他每次都随意的扔在府司外院堆放杂物的角落,免的众神看到总是瞎编排。

      天歌抛开杂物将已经枯掉的花枝一一捡起抱在怀里,独自哭着大笑起来,梅旸从未轮回过……那么这九百年他究竟在坚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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