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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人参杀人无罪 ...

  •   “怎么,把钥匙忘办公室了?”他轻轻笑道。
      “嗯。”我道,估计自己的模样也有点小小的薄情寡义。
      其实我应该多说几句的,既然人家大老远跑来了,多说几句起码也是一种正常的态度,一种应有的回报。
      要是换成碎嘴子的女人,早就有一百句话等着砸向他了。
      要是换成普通的异性同事,早就有十句话等着和他交流了。
      可惜我不是上述那两种女人,因此我嘴里连一句像样的感谢的话都没有。
      从表面上看,我确实有点不太讲究。
      虽然我心里想的很多,实际上嘴上说出来的却很少。
      我是个心口不一的女人。
      在他面前我总是有点压抑自己的情绪,不敢放肆地表达。
      我怕他笑话我。
      我怕他看不起我。
      我怕他将我当成其他任何与他毫不相关的女人。
      黑白与彩色相比,人们更喜欢彩色;平面与立体相比,人们更喜欢立体;平庸和传奇相比,人们更喜欢传奇。
      从内心深处来讲我希望自己的生活是彩色的立体的富有传奇意味的,而不是黑白的平面的充满了各种平庸无聊的人和事的。
      和天下所有的女人比起来,我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除了对他较为看重之外。
      Y君亲自给我开了门,就像平常上班一样。
      门在走廊的北面,办公室处在阴面,不向阳。
      门是橘黄色的,十几年前最流行的颜色。
      他先进去的,我后进去的,中间隔着三步的距离。
      一步,两步,三步,大约1.5米。
      我拿了钥匙,转身要出门,就像平时下班一样。
      他随后也要出门,就像平时下班一样。
      哼,出门就出门吧,谁在乎谁呀?
      我先出来了,他随后也出来了。
      像鱼贯而出,又不像,因为只有两个人,数量太少。
      橘黄色的门,被他带上了,也就是锁上了。
      他苦苦渴盼的机会,就这样轻易地流失了?
      我也觉得十分失望,他就这样轻飘飘地走了?
      不行,我得想办法挽回这个可怕的局面,不然我会后悔的。
      “哎,大爷的病,怎么样了?”我柔声问他。
      好吧,我终于开口说句人话了,我忍不了了。
      “哦——还行吧!”他高兴地回道,然后就停下了脚步。
      上帝呀,万能的上帝啊,菩萨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他终于停下来了,他终于肯和我多说一句了。
      如此一来,我这大半天也算没白等他啊。
      面子啊,面子啊,有时候真是害人不浅。
      我明明十分渴望和他说会子话,和他聊聊天,随便聊什么都行,毕竟这种机会还是特别难得的,可话到嘴边就是吐不出来,真是讨厌极了。
      “那么,近期有出院的可能性吗?”我直接问道。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不相信奇迹会在他老爹身上发生。
      其实,我也不相信,世上哪有那么多奇迹啊。
      出殡的日子应该不久了,我认为。
      “那就是在医院耗着了?”我斗胆说道。
      “对,”他神色肃穆地说道,看来这次亲自给我送钥匙,他也不是见了我之后就要立马走掉的,他刚才是在等待我的反应,他不好拉下面子主动找我说话,“这就是我和你嫂子有分歧的地方。”
      “什么意思?”
      “你嫂子想要让他在医院咽气,我想让他回家。”他简洁而清晰地说道,为了这样一句看似寻常的话,他几乎使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显然是一件让他特别烦恼的事情。
      “我觉得,看起来也没什么本质的区别呀。”我张口就评论道,有点不假思索的意思,因为他喜欢我,所以我再次斗胆说了。
      随后我立刻就清醒地意识到,任何话之前只要加上“我觉得”这三个字的,其价值直接就减掉了至少一半。
      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喜欢听“我觉得”,而且也不会认为后边的话有什么实际意义。
      诲尔谆谆,听我藐藐。
      “不是这样的。”他微笑道。
      他前边就没有“我觉得”这三个字,确实比我要高。
      “是哪样的?”我紧跟着问道。
      “在家里咽气,是俺老爹最后的愿望,你明白吗?”
      “噢——”我如此应付道,真的是无言以对了。
      想来也是,临死之前老头就这么一个可怜而朴素的愿望了,当大儿子的怎么能不竭尽全力地满足他呢?
      要知道,这可是这个草芥一般的农村老头在这个吵吵闹闹的世界上最后一个愿望了啊,实打实的最后一个愿望,就和法国小说家阿尔丰斯·都德所创作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一样,具有无可替代的强烈悲剧意味。
      我不能理解,那他为什么不把老父亲弄回家。
      “这个,不难办到啊——”我信口说道。
      “可是你嫂子却说,死在医院里好看。”他冷笑道。
      “好看?”
      “是的,好看。”他机械地重复道,面无表情。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为了顺从姚大夫的意见,他已经将老父亲最后的愿望给抛弃了,忍痛抛弃了。
      毫无疑问,他的泪,是流在心底的,他的痛,是刻在心尖上的。
      “显得你孝顺?”
      “对,显得我孝顺。”
      实际上,他不孝顺。
      是他不孝顺吗?
      也不是。
      是他不能孝顺。
      这个时候,我一个外人,一个普通的女同事,甚至连名义上的小三都算不上,我能说什么呢?
      我曾经以为他和别的男人有所不同,永远都不会在别的女人面前说自己的妻子不好,因为那样太庸俗,太低级,可实际情况却是,他竟然也直言不讳地说了,这就让我感觉有点好奇了,确切地说是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了。
      尽管我的神情是十分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波澜,但我依然怒发冲冠地觉得,我要是他的话,在这件事上我一定会和姚大夫翻脸的,试想一下,自己的老父亲临死之前想要回家,死在自己家里,就是这样简单和朴实的一个愿望,他都不能满足吗?
      要是这样的话,他这个当儿子的以后还怎么活着啊?
      他以后还有脸去给老父亲上坟烧纸吗?
      他不得愧疚一辈子啊?
      他,难道已经百炼成钢了?
      我很好奇,姚大夫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黄连救人无功,人参杀人无罪。”他轻声念叨着。
      “什么?”我问,因为我从来没听说过这句话。
      “黄连救人无功,人参杀人无罪。”他加重语气重复道。
      “哦——”我似是而非地附和道。
      他们两口子的事情,谁是谁非,我能说什么呢?
      姚大夫认为老公公死在医院里要好看一些,显得儿子和儿媳妇们都尽力了,而且她又是本地小有名气的内科大夫。
      而Y君则认为,此时应该尊重老父亲的心愿,抬回家里等着咽气,不要那些虚情假意的伪治疗。
      说句心里话,我还是倾向于支持Y君的做法,只要老爷子确实没有继续治疗的必要了。
      说句难听话,像这样的病人,早死一天,晚死一天,不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吗?
      看起来八面玲珑的姚大夫又何必为了一个所谓的“好看”而违背了老公公最后的愿望呢?
      看来,死人的愿望究竟能不能实现,完全看活人怎么样了,说是任人摆布一点都为过。
      人啊,还是生个办事比较靠谱的执行力很强的遇事有主见的孩子比较好,虽不能说一不二,唯我独尊,但至少也得有个大差不离吧,不然的话临死也当不了一回家,只能是死不瞑目了,想想真是悲哀到了极点。
      由此可知,老人在活着的时候产生的那些愿望就更不要提了,实现的可能性一定是微乎其微的了,既然顶着巨大光环的大儿媳妇是如此的强势。
      “看法不一致,没法。”我颓然地说道。
      “我不想闹不愉快。”他低头说道。
      “你两个弟弟什么意见?”我问。
      “他们听我的。”他木木地说道,心底已然起了恼怒。
      这就完了,他可是听他媳妇的呀,完了,完了。
      不用问,后续包括如何火化,几天火化,哪天办场,都通知谁参加葬礼,骨灰埋在哪里,怎么埋,弄不弄大木头,树不树碑,请不请喇叭和铁炮,行不行路祭,泼不泼汤子,扎不扎纸马纸轿之类的东西,就是农村那一套复杂的古老程序到底走不走,完全看姚大夫的意思了。我猜想,她很可能会走简化程序。
      “这个事吧,还是得讲团结,顾大局,尽量协商一致,千万别闹什么矛盾。”我含含糊糊地说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会一致的,必须一致。”他勉强笑道。
      得了,剩下的时间我就不能再为这个事磨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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