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红颜》南城久玖

394、第86章 旧忆·救赎之心

　　二丫看见了，街头巷道里，看似寥寥数人，但实际上到处都藏着人。

　　二丫看见了，门缝窗沿边，一双一双或是好奇、或是厌恶、或是惊恐的眼睛，都在朝自己看。

　　二丫看见了，屋顶瓦檐上，有着许许多多她熟悉或是半熟的稚嫩脸庞，对她展露出害怕到不敢直视的神情。

　　她其实不想看见。

　　但她哪怕是意念闭眼，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从四面八方、无数角度，看得真真切切。

　　因为不是她在看，而是黑锦在看，在用眼睛、在用力量、在用二丫能理解或不能理解的各种各样的奇诡能力在看。而黑锦所看见的，二丫也能一分不差地悉数看见。

　　于是，她崩溃了。

　　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如今愈发破碎。

　　她用的，可是自己现在的身子去见人的，而这副模样，怎么能让全村人都见到？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你如何还能有往后？”

　　黑锦那腻人的嗓音响起，此刻也带着让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她就是想在所有人面前毁了自己！

　　“所有人都看见了，你是怪物，怎么可能还能留在此处生存？不如远去，穷尽远途。”

　　黑锦吃吃地笑了一声，似是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几许媚意，能让听见的人全身骨头都酥软几分——但此时有且仅有二丫能听见她的声音。

　　“我不去，你是恶鬼，不能跟你走！”

　　二丫开始了极力挣扎，但眼下却显得有些晚了，失掉了复苏欲望与坚定不移做抗争勇气的她，即使是面对已经愈发虚弱的黑锦，还是如同面对城墙一般难以撼动。

　　“你的身体已经成为了我的囊中之物，这下便由不得你了。”

　　黑锦轻轻笑着，说的话却还是刻薄无情。

　　“你还我！”

　　声如椎心泣血，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黑锦是最为冷漠无情的格兰人，怎会为这小小的玄人情绪而左右？她只是内审了那团小小的飘魂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咳咳，只是颇为喜欢她这般梨花带雨的易碎感罢了。

　　但终究还是心中的恨意占领了高地。

　　“还你？还你又能如何？

　　“想想你的亲友，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又可曾助你脱离险境？

　　“不，不会的，哪怕再重来一次，十次百次千次，他们也依然会选择放弃你，而不是站在你身边，道一句‘别怕，我在’。

　　“知道为什么吗，小姑娘？你与他们不同，他们终究是目光短浅的凡人，有着害怕见到超出认知事物的愚昧，是穷尽一生也无法追上你影子的负累。与其说他们抛弃了你，不妨说是你摆脱了他们。

　　“而我的存在，不过让你提前认清了这一点，往后长大些，你也终会明白过来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黑锦冷嘲热讽着，语气已经转变得生冷，似乎要以此来告诫她，认清现实，而不要沉沦在过往编织的美好环境之中。

　　可那朵小白花依然试图在使人溺毙的湖水中挣扎：“你在我体内，我怎会有以后？”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黑锦轻飘飘地留下一句，便没有再去管那小姑娘的呼声与呐喊，在这街道中走了起来。

　　她的速度不快，似乎真的只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步伐。而那紫黑色的雾气，亦步亦趋，如影随形，可偏偏透过雾气所见的那张脸，却能让在外的无数人看得真切。

　　最要紧的是，这个身量不大的怪物就是二丫的消息，早已通过好几个途径传了出去。可大家看她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旧时的同村人，亦不是对孩子的无奈与和善。就连二丫那些一起玩耍过的旧友，看来的眼神也仿佛有着深沉的厌恶，仿佛她已经干了许许多多数不清的恶事。

　　可她没有，她是二丫，是软弱与和善的代名词，怎么可能会和那些用于描述怪物的词汇搅和在一起？

　　可现实便是如此。

　　只要她面恶，那她便人恶；若是她面善，人也不一定善。

　　这便是人潜藏的劣根性，在周围弥漫起恶意的环境中，自身的恶也会被无限放大，于是看向别处，善成了无，无成了恶。

　　诺德尔撒的环境不愁存活之难，故而人总是能安居乐业，发展起文明与文化，礼仪备受推崇，所以恶在大多数时候都被埋藏得很好。而兰因斯不同，存活已经足够艰难了，何必善待他人而恶自己？把恶散布出去，自己才能得到大家一起变烂的慰藉，这才符合格兰人的价值观——不如和整个操蛋的世界一起走向毁灭。

　　二丫接受不了人性的暗面，但黑锦早已司空见惯，格兰人，只会比这更恶。

　　“怪物，滚出去！”

　　许是孩子总是所有年龄段中最放肆的一类，他们明明脆弱无能，却往往因无知而无惧，因无惧而胆大包天，做事比成年人更容易出格。就像《皇帝的新装》中的小男孩，就像，此刻第一个朝黑锦扔石头的小男孩。

　　——这颗石头当然轻易被弹开了。

　　但他们在意吗？

　　他们不在意。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带领者，无论这个带领者究竟能否胜任这份职责，但只要他牵头了，往后之事，便顺水推舟。成，便是正义汪洋；败，便是落井下石。

　　所以，之后便会有无数的骂声，无数的石头与树枝。鸡蛋和菜叶是不会有的，这些都是珍贵的食物，拿去扔人？只能说是没饿过肚子的富庶人家才会考虑的事。

　　黑锦视若无睹，罔若未闻。她只是在路上走着，越走越顺畅，失去身躯九千年所带来的的滞涩感，也在磨合中逐渐消磨殆尽。随后，便能保持着自己匀速到堪称优雅的步调，走在这满是滚石落木的村中小道上。

　　他们也只会如此了，可敢上前挡路试试？

　　黑锦看着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路，无聊地想着。

　　只是，她不在意，有人在意。

　　二丫的呼喊声逐渐微弱，但并非是力竭，而更像是心中隐痛而染上的绝望。

　　她记得，那第一个朝她扔石头的小男孩，有一次跌落浣衣塘中，是她给他拉上来的。

　　她记得，躲在路边树后的小青年，对二妞有些别样之意，常唤她帮忙给二妞带东西。

　　她记得，在屋中窗边对她瞪着怒目而又藏不住害怕的大叔，她常去他们家帮着哄孩子。

　　她记得，站在房屋平顶上咒骂的，手持谷耙的老大娘，经常会喊她帮忙翻谷。

　　她记得……

　　她记得很多很多，可此时，他们却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他们只知道，面前这个身形熟悉的家伙，并非曾经所认识的那个人，而只是一个怪物，一个惹人生厌又令人恐惧的怪物。

　　厌恶一个非我族类的怪物，是理所应当的。

　　所以，她曾经做的那些事，也理所应当地消失不见了，只余下对异类的愤恨。

　　她透过黑锦全方位的视野，看见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露出陌生的神情，一颗稚子之心，终是跌入了无底深渊。

　　而一声声说着要找修者杀掉她的咒骂，使她的坠落，愈发积重难返。

　　但黑锦却敏锐地觉察了不对。

　　这样落后的村落，很难培养出几个够看的修者，方才那个小铁匠，就算不是唯一的的修者，也必是为数不多的一员。这种场合，他去哪儿了？

　　黑锦当然不怕他喊来什么帮手，落魄的传奇高境强者，哪怕再虚弱，也不是这些都还没达到诺德尔撒入圣标准的修者能多看一眼的。她想的是，和那个小铁匠一块来的，二丫的大哥呢？这是目前出现的人中，难能可贵的对二丫还抱有救赎之心的。

　　他人呢？

　　心中已感二丫的情绪跌落到了她理想的深度，黑锦已不愿再拖，便按原计划，准备寻一处僻静之地，彻底夺取身躯。

　　可明明空无一人的前路，兀然多出了三人。

　　黑锦当机立断，封闭了二丫的五感。虽不是身体的原主，但她是身体的掌控者，传奇强者的魄心对二丫有着绝对碾压性的优势，封闭她的五感，不过小事一桩。

　　但，也不知有没有晚。

　　这三人，一个是小铁匠，一个是二丫的大哥，一个是杂货铺的二妞。

　　他们是硕果仅存、依然妄图从恐怖而强大的怪物手中拯救二丫的家伙。

　　他们，有着真正的救赎之心，哪怕直面生平罕见的恐惧。

　　黑锦心中烦闷，抬手便想将他们碾成飞灰。

　　但，心中的异动，不知为何阻拦下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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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丫与黑锦共享感官，但以她的反应，其实是要慢半拍的。用地球话来说，就像是存在类似蓝牙耳机的传输延迟。延迟本身或许很小，平常几乎可以看作是实时传输。但只要黑锦反应够快，加上二丫无心于此且满心绝望，便能在她接受到这些信息之前，彻底阻断她的信息接收。

　　但，接下来封闭的五感，却让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她不确定，但她又执拗相信。于是，自我救赎之心，便从无尽深渊之底勃然而发。

　　这是，黑锦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

　　二丫焕发了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