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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衣 ...

  •   深冬,大雪。
      我与友人弱冠分别,多年未见。再碰面时,她已是皇城中高高在上的天子。世人皆知当今圣上曾是皇后,是当朝将军的亲孙女。只有我知道,她也曾是个梦想快意江湖的女侠,也曾是南山道观的普通道姑。
      一封诏书将我送至宫中。龙椅上的她着了素净的青衣,像我们少时在道观那样。她今日没有梳妆,只是简单的描了眉,挽了髻,见到我就温和地笑了,招呼我去她身边。
      我理了理裙摆,抖了抖身上的雪,拾级而上。
      宫人都被她遣散了,无人知我这样大逆不道,与圣上共坐龙椅。
      “阿星,坐,这里无人,没事。”她笑着拉我的手,我看她面上留有藏不住的疲乏,颇为心疼。
      “竹子,你怎这般疲累。”她看出了我眼中的担心,眸中笑意更甚。
      “我一人疲累能换天下太平,何乐而不为?”
      我轻叹一声,只得让她枕在膝上,给她松松筋骨。
      “阿星,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入观吗?憋了这么久,该告诉你了。”她轻声道,让我不由得一愣。
      当时她入观,着实令人生疑。大将军的亲孙女,锦衣玉食,游戏人间,何苦到了道观,日子清苦不说,还得断情绝爱。
      她在我膝上闭了眼睛,朱唇轻启,娓娓道来。
      那年,她违抗爷爷让她进宫选秀的旨意,逃至江南,正逢雨季。乌发在奔跑中有些凌乱,她微微皱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雨中留下一道青色的身影。
      走过石桥便是一条小巷,无奈雨势变大,望着已经湿透的衣衫,她摇了摇头,只好找个屋檐避雨。
      “姑娘,外面冷,随我进屋坐坐吧。”
      她忽然一惊,寻声望去却是一双深邃的眸子,眸中是她不曾见过的温柔,似春风掠过,融化了她心中的寒冰,不知双颊竟浮现些许淡红,白衣少年浅笑,伸手将她脸上的发丝拂到耳后。
      “小生沈禾川,不知姑娘..?”
      “叶子竹。”
      那是她们的第一次相遇,她说。
      “他身上总有淡淡的香味,声音很好听,他笑起来也很好看,就像从梦里走出来的人一样,我真的动情了。”
      说着,她坐起身子,抿了口杯中的清茶。
      “所以甘愿卑微只为换他一笑,他曾说愿意伴我一生,哪怕是庸度,我不求多的,这样已足矣。”
      我无言,只是握握她的手。沈禾川,那不是前丞相家的庶子吗?近日沈家所有人锒铛入狱,在他家书房寻得了卖国叛君的证据,想来是不服女帝,大理寺的人正在审呢。
      她等我回神,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江南待了月余,出双入对,四处游玩。直到又一个雨天,他撑伞把她送到来时的石桥边,和往常不同,他没笑着和她告别跟她说明天见,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没开口只是止步不前。
      “竹子,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了。”
      他最终还是说了,她没回应,两人陷入了沉默,突然他把她拥入怀中,语气温柔又带有几分慎重。
      “竹子,等我回来,我回来以后就娶你为妻。”
      “好,我等你。”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烟雨深处,但她又何曾知道,此地一别不知何时才是相逢之期。
      几年后,听闻旧时的一位友人要成亲了,四处游历的她应邀赴了这场喜宴,友人还是年幼时青涩模样,不过在烛影摇红中又添了几分妩媚。祝酒之后她便回了旁桌,无意间惊鸿一瞥,竟是一道熟悉的身影,恍然间思绪翻涌,她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此时的少年多了几分成熟,白衣如旧,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冰冷。他的身旁挽着一位娇小玲珑的少女,也是身着白衣,与他甚是般配。她不由得走近了些,或许是被少女注意到了,对他低声耳语几句,不待她转身离去,他已顺着少女的目光看了过来,她知道他看到自己了,可他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停留。
      “她是谁啊。”
      她听到少女娇嗔地向他问道,而他宠溺地笑着摸了摸少女的头,轻声回答说:“她是我以前的一位朋友。”
      原来只是朋友。
      举杯冲着那两人的方向扬了扬,一饮而尽。她酒量不好,眼中泛着些许水气。她有些醉了,很想借着酒劲扑到他怀中,问问他这几年过的怎么样;她想趁醉吻吻这梦中人,再将他们的往事轻歌慢诵,惹得旁人惊动。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诶,你看,他们俩多般配,听说是青梅竹马,不久后也要成亲了呢。”同桌的女眷微微侧身对她说道。
      “是啊,他们可真幸福。”她很平静,语气淡淡的。
      原来他早有心上人了。她不再看他,起身寻了一张空桌,重新斟满了酒,独自饮着,对一旁的热闹和推杯换盏无动于衷。多年的漂泊让她懂得了许多,问世间情为何物?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向来都空洞而已。
      “我早已抛下红尘,纵使他以薄情为刃,又怎会伤到我一分一毫。”她的嘴角爬上一抹自嘲般的笑容,目光悠远直指窗外风雪深处。
      “有些人连相遇都是错,又谈何善终?后来我去过许多地方,遇见过许多人,却再未心动过。”
      闻言,我又是一惊。
      竹子如今的位置,是从皇后来的。先皇临终的遗诏,传位于她,举国为之一震。
      “先皇对你..”
      “他对我很好,百般恩宠。是我负他。”她轻叹一声。
      我了然,又拍拍她的肩。
      “那近日传言,丞相叛国,可是真的?”我不解。
      “是。”竹子从我膝上坐起,面上带了一丝冷漠。
      “我没想到。时隔多年,他负我一次,又来了第二次。”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似乎今日要将心头郁结尽数除去,她又倒了一杯茶,沾了沾唇,将这关乎机密的事情与我说起。
      我与她在道观一同炼丹修术的日子,是她为数不多安享生活的时光。
      弱冠之年,她与道观告别,只因下山历练时看到了家中四处寻她的消息。她觉得,也许随了爷爷的意也不错。
      只是暂时没当嫔妃,她与太子在秋狩中相识,太子对她一见钟情。
      风风光光的太子妃,倒也不错。
      太子是真的很爱她。他自小在深宫长大,喜欢听她说江湖上的故事,喜欢陪她练武,偷偷带她出宫去看灯会,听话本。
      就算后来登了基,后宫也只是象征性娶了几人,还是日日往她宫里去。
      只是可惜,他初登基时正逢边疆战乱,国内旱灾。内外交困,心力交瘁,身体每况愈下,刚过而立之年就驾崩了。留下了时年二十七岁的叶子竹和他们年幼的皇子。
      她刚当上太子妃的婚宴上,见到了沈禾川。
      他身边已不是那位青梅,而是大商贾江家的庶女江妍。
      “倒是配他的身份。”竹子冷笑了一声,我不禁愣了一下,我只有在看她对上那些土匪山贼时露出过这个表情。
      她似乎有些冷了,与我移到屏风后的卧房,差人送了毯子来盖在腿上,又喊人去御厨那儿端汤来,然后把人遣走了。
      她喝了口汤,面上露出了及笄时的天真笑容。
      “这汤不错,你快尝尝。”她亲自给我盛了一碗。
      “嗯..真暖和。”我喝了一口,然后慢慢一碗都下了肚。
      “有点想念道观山下的手擀面了。”她说。
      “是啊。我下山后,也再也没吃过了。”我握着她的手,望了望窗外的雪色。
      沉默了一会儿,她捏捏我的手,继续道那未完的故事。
      她大婚之日,当真举国同庆。我因家事未能赴宴,着实遗憾了很久。太上皇喝了不少,连太后也喝了个微醺。两人早早地回了寝宫,各位大臣和世家弟子就逮着太子灌酒。
      还好他海量,有些上了年纪的大臣也都慢慢回府了,只剩下一大帮年轻人。
      “恭喜。”是熟悉的声音,她面上表情一凝,终究是换上得体的笑容,与他二人碰杯。
      对上他眸子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有点触动。
      可笑的是,她居然在他眼里看到了眷恋。
      真是虚伪。
      可惜她已经不是那个一个眼神就能心动的小姑娘了。
      太子松开了揽着她腰的手,似乎与沈禾川很熟悉,二人攀谈起来。
      江妍亲昵地拉着她到一边,说着客套话,但眼睛没离开过沈禾川,她在心里讥笑了一下这人,客客气气地与人聊天。
      大红的喜服衬的她明眸皓齿,脸颊上的红晕也恰到好处。她本不该与那商贾之女聊太久,也许是酒的缘故,她在聊天最后加了一句。
      小心他。
      江妍愣了,眼中尽是疑惑。
      她意识到自己失言,正巧这时周围人起哄着要她和太子入洞房了。她满脸娇羞,被太子抱在怀中,谢了满座宾客,离开了太子府的正厅。
      无论如何,那天,她很幸福。
      她假装没有看见太子抱着她离开时沈禾川眼里的不甘与愤慨。
      是了,他们本来才是别人口中的那对“神仙眷侣”。
      他食言了而已。
      不久后太上皇退了位,太子登基,她顺理成章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大婚之后,她和沈禾川本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她偷摸溜出宫去,到城东的沉醉楼去吃烧鸡,进上房时与隔壁的雅间走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是他。
      他面上有些惊讶,她迅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就进了那间上房。
      心跳的有些快,不过还是吃的比较重要。
      结果他和烧鸡一起进来了。
      她知道这不合礼数,但是也不好明着赶人走,只得在言语上下逐客令。
      他没有回答,只是像以前那样给她剔着烧鸡上的肉。
      惹得她蹙了眉。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而且,她也不想见他。
      他闲扯了几句,终于提了正题。
      他希望她向皇上引荐他,他升官了才能在本家站得住脚,毕竟他只是个庶子。
      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并无波澜,淡淡应了一声,他这才离开。
      他剔好肉的那一碟烧鸡,她终究一块都没吃。
      她叫店家包了一只新的,带回宫里去和皇上开小灶。
      皇上看着她的眼神,盛了满满的爱。看她吃的满嘴流油也不嫌弃,用龙袍给她擦着嘴角。
      她心里一阵暖意。闲聊中有意无意问了一下他和沈禾川的关系。
      皇上不是傻子,他本来也很看好这个沈丞相家的庶子,把对他的晋升决定告诉了她。
      她点点头,嘱咐他要小心丞相的势力。毕竟她爷爷远在边疆,国内能保护她们的人并不是太多。
      皇上点点头,叫人撤了面前的盏碟,和她沐了个鸳鸯浴,一夜安眠。
      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皇上很高兴,抱着她不撒手。她也高兴,偎在人怀里,畅想未来三个人的快乐。
      在她生辰前几天,她撞见了皇上和沈禾川的激烈争执。
      两人说的什么,她听不清,她只记得她出现时两个人都慌了神。
      皇上责她到处跑,沈禾川眸里的慌张则不得而知。
      不多时,与沈丞相分庭抗礼的张丞相被查处,她才明白当时他们在说些什么。
      只是她从不过问政事,安心在宫里养胎。后宫嫔妃不多,管理的来也轻松自在。也不用担心什么勾心斗角,天下人都心知肚明,皇上眼里只有一个她。
      皇上给沈禾川弄了个文职,慢慢提拔,沈丞相每次上朝看见自己庶子站的比嫡子还靠前,心里总不是滋味。
      沈禾川只当看不见自己父亲的眼神。
      他要在那个家里有地位,只有仕途这一条路了。
      只是皇上大概想不到,自己的心腹会倒打一耙。
      几年间,边疆战事不断,国内各地闹了旱灾,民不聊生,每日的公文堆积如山,皇上倒在了御书房里。
      太医来时,人已经不行了,皇上最后看了她一眼,眼里满是眷恋。
      她那时刚诞下小皇子不久,她畅想的三人世界终究没有完全来临。
      沈禾川此时已位列右相,代替了他父亲的位置。皇上驾崩后他便嚷嚷着要摄政。百官无一敢违抗。
      在他以为自己掌控大权时,皇上的亲随带着遗诏出现了。
      念出她名字的时候,所有人都呆愣了。
      尤其是他,面色苍白,目不敢视。
      后来,她查出来西南水库的水,是他偷偷挖渠引走的,边疆的战事,是他允诺了外族不少利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女帝震怒,即刻捉拿他全家入狱,封了丞相府。
      大理寺审的差不多了,过不了多久,那人便会被处死。
      她说到这,深呼了一口气,似乎把什么脏东西全部吐出来了。
      她抬眸看我,神色平静。
      “故事结束了。”
      我不知作何反应,回望着她。
      她眼里没了年少时的天真与忧愁,也没了婚后的喜悦与希冀。
      她是女帝,家国天下,仰仗她一人维持。
      她终是孑然一身。
      “你回去罢。今日你来,我很高兴。”她打破了沉默,面上又是柔和的笑。
      “下回来,让我见见小皇子吧。”我点点头,捏捏她的手心,提了要求。
      “好。今日他在外求学,没见到你这姨母,是他的遗憾。”竹子笑着拍拍我的脸。
      “那我回去了,等你的诏书。”我有些舍不得,迟迟不肯起身。
      “我就不送你了。”竹子坐在榻上,歪歪头,冲我挥挥手。
      我知道她来送,我们都会掉眼泪。
      我点点头,冲她挥挥手。披上外衣,掩门而去。
      行至窗边,我看到她已经靠着床沿睡着了。
      她一袭青衣,在雪白的绒被上颇为亮眼。
      桌上只留下空空如也的茶具餐碟,仿佛未曾有人来过。
      雪停了,我走了。
      过了几月,传来了沈丞相当街斩首示众的消息。
      我去宫里见了她,见了小皇子。
      她眸中更沉静了。
      诏书再没来过。
      也许她想给自己的青春留一寸净土,免受世俗围困吧。
      我知道,那个与我炼丹修术,惩恶扬善的青衣道姑,再也不会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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