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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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几无繁星。
弟子院中，原本安睡的玄都山弟子冷不丁被一只寒鸦惊鸣扰了眠，那寒鸦在诸多半梦半醒的抱怨声中扑棱着翅膀飞走，掠过道祖像时，留下一抹若隐若现的黑色的剪影，暗淡的月光下，原本和蔼的道祖像看上去竟有几分阴沉。
不多时，一切重归于寂，玉虚阁外的黑影也开始继续行动，只见那黑影推门进了玉虚阁，随后屋中便隐约传来了翻找声，没过多久，黑影似乎一无所获，又空着手走了出来，并关上了门，离开了。
次日，玄都镇外某个不起眼的院落中，几个身着异族服装的人或坐或站，看上去在等人。
未过多久，便有一长相普通，打扮像客商的人推门进来。
“如何？”院中为首人面带讽意开口问道，“可有找到那把被封存的山河同悲剑？”
那客商打扮的人一脸阴沉地摇了摇头：“的确不在。”
“哈哈哈哈哈……”那为首人突然爆发一阵大笑，“谭道长，我说得没错吧？祁凤阁何曾将你这个大弟子放在眼里？”
原来，这客商打扮的人竟然是个道人，还是玄都山掌教祁凤阁的首徒——谭元春。
那为首人见自己一句话便让谭元春原本就阴沉的脸生出怨怼，又趁热打铁来了一句：“段某虽是突厥人，却也知道这门中至宝不传外人，莫非你们中原人就是这么大方，随身佩剑就这么随手送给外人？还是说……他对沈峤的青睐已经到了超越你这个首徒的地步？”
这一番话狠狠戳在了谭元春最痛的地方，何止沈峤，他在门中受到的关注连后来的郁蔼都比不上！自从那次将晏无师和沈峤挡在山门外后，祁凤阁对他的教导愈发严厉。
前些时日，突厥人找到了在镇上主持施粥的他，要他联手将玄都山握在手中，原本他是想让对方将郁蔼除去，自己便能顺理成章成为下一任掌教。可后来，追杀郁蔼的突厥人告诉他，在一个不认识的少年手中看到了祁凤阁的成名佩剑“山河同悲”，这一消息，顿时打消了谭元春原本想留下祁凤阁的念头。
他几乎不用猜，便知道这把剑被祁凤阁送给了谁。拢在宽大袖袍下的拳头青筋凸起，昭示着主人心中翻起的滔天恨意。段文鸯见时机成熟，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石桌上，往谭元春的方向推了推。
“此毒名为‘相见欢’，别听名字取得好听，”段文鸯说着露出阴鸷一笑，“喝下此毒的人，内力越强，中毒越深，而到了祁凤阁那样的境界，这药便是这天底下最恶毒的催命符，一旦中毒，回天乏术——谭道长，你考虑好了？”
仅是片刻的沉默，谭元春便将石桌上的瓷瓶收进了怀里，并从袖中取出一叠纸，放在石桌上：“这是玄都山后山护山大阵的图纸，别到时候拖我后腿！”
段文鸯有些意外地挑挑眉，笑容玩味地收起那叠图纸，抱拳行了个中原的江湖礼：“谭道长的诚意我收到了，我们合作愉快。”
谭元春冷哼一声，也不回礼，便拂袖而去。
卯时一过，沈峤便睁开了眼。
起身、穿衣、束发有条不紊。当他对着铜镜打理自己的马尾时，不经意在镜中瞥见了床角挂着的几个花灯，嘴角抿起一抹孩子气的笑容——那是昨日收到的生辰贺礼，四个形态各异的兔子花灯。
那几个花灯，分别出自祁道长、师尊和两个师兄弟之手。
据说，一开始只是祁道长要送一个兔子花灯作为他的生辰礼物，后来被偶然路过的玉生烟看见，在得知这是送给二师兄沈峤的生辰礼后，小玉公子一时兴起便也学着扎，再后来被边沿梅得知，扎花灯队伍又多了一人，最后连晏无师也不甘落后，扎了一个最大、最华丽的兔子花灯。
沈峤含着笑意，走过去抬手摸了摸那几个兔子花灯，一一确认依旧完好无损后，总算舍得走出房门。今日是八月九日，是祁凤阁和郁蔼离开晏府的日子。
长安外，灞桥边，风轻云淡，垂柳两岸。
一行人行至此处，祁凤阁率先止步回身，对沈峤道：“阿峤，就送到这儿吧。”
“好……”沈峤微微点头，依依惜别，总有一别，况且该说的昨晚已经说完，于是便抱拳俯身对祁凤阁一拜，“道长珍重。”又直起身对郁蔼道，“郁公子珍重。”
祁凤阁颔首：“阿峤保重。”
郁蔼回礼：“沈公子也是。”
两人道了别，便同时转身踏上了轻功，一前一后地掠走了。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沈峤蹙着眉，露出少年本不该有的愁思。
时间回到昨夜，生辰宴会后，祁凤阁和几个晚辈原本聚在沈峤的小院里闲聊，晚宴后便消失无踪的晏无师忽然现身，后面还跟着一个侍女，手中托盘放的是一碗面。
“长寿面？”沈峤眼前一亮。
“嗯，我亲手做的，看你在宴会上没吃多少东西。”晏无师说完，那侍女已经低着头将那碗面放在石桌上，恭敬退下。
祁凤阁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晏无师，没说话。而一旁的边沿梅则是挑了挑眉，顺便示意想要说话的玉生烟闭嘴。
“师尊还会厨艺？”沈峤也意外，从前从未见过晏无师靠近厨房，“那我得赶紧尝尝师尊的手艺。”
“你想吃，我以后也可以做给你吃。”晏无师毫不避讳祁凤阁在此，笑吟吟道，“这世上的事，本就只有想与不想，没有能与不能，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的确不至于大惊小怪，沈峤一边拌着碗里的长寿面，一边默默腹诽，那是对您来说。
沈峤在众人或期待或好奇的目光中尝了一口，眼前一亮，抬头看向晏无师：“师尊真的是第一次下厨吗？这手艺，连长安溢香居都比不上吧！”
边沿梅笑着摇摇头，以手抵唇，意味深长道：“溢香居的厨子再怎么好，也是给客人做菜，不会掺杂感情，这碗面，可不仅仅是面，还有师尊对你的爱护之情。”
这番话听上去合情合理，却又透着些许古怪，可惜在场之人要么年纪尚浅，如玉生烟；要么了解太少，如郁蔼，只有祁凤阁隐隐觉出了不对，但他到底是个讲究君子之德的人，并不准备去置喙这对师徒之间复杂的情感。
沈峤被众人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多谢师尊，师尊费心了……”
“区区小事，”晏无师听到这番话，笑意更深了些，“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本座。”
“对了，师尊，我想跟您商量个事。”沈峤觉得此时师尊心情好，不失为一个商量事情的好时机，便放下了筷子，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晏无师，“弟子……能不能跟着祁道长去玄都山玩几天？”
晏无师敛了笑意，默然地看向祁凤阁，后者对他轻轻摇头，示意这件事他也不知情，末了复又看向沈峤，一时无言。他知道这孩子说是去玩耍，其实是不放心突厥进犯的事，如今他的功夫和智谋都足以独当一面，比之半吊子的郁蔼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的确算得上助力。
“恐怕不行，八月宫中秋夕宴会，你要随我一同参加。”当然这也不是重点，晏无师继续道，“还有，你最近还是别去玄都山晃比较好。”
“不带山河同悲剑也不行？”沈峤还想挣扎。
“现在已经不是那把剑的问题。”晏无师轻轻一哂，意味深长地看向祁凤阁，“人的妒火，可以烧毁一切。”
祁凤阁注意到晏无师的目光，心中一凛：“看来晏宗主又得到了新的消息。”
“不错。”晏无师本也不想隐瞒，只玩味地笑了笑，“大约两日前，狐鹿估的大弟子段文鸯带着几个人到了玄都镇，秘密见了一个客商打扮的人，你猜这个人是谁？”
祁凤阁原本握着拂尘的手收紧了。
晏无师见对方一言不发，又补充道：“浣月宗门人跟踪这个客商，发现他去的方向是玄都山后山。本座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们后山机关阵法密布，比之前山过犹不及，谁会没事往那里跑？总不见得是迷路了吧。”
就着两人说话的间隙，沈峤默默吃着面，听到这番话后，忍不住担忧地看向了祁凤阁——师尊的意思是说祁道长玄都山出了内鬼，而这个内鬼还是祁道长亲近的人，若结合先前师尊的暗示，这个人是谁呼之欲出。
一直没能插上话的郁蔼焦急地开口：“请晏宗主明示。”
这还需要怎么明示？晏无师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慢吞吞拿起石桌上方才边沿梅斟好的茶喝了一口，懒得理会这个蠢货，仍然看着祁凤阁：“本座提供情报，是看在你多番出手帮助阿峤的面子上，没闲工夫帮你辨认那是谁。”
郁蔼悻悻地缩回了头，有些不甘心。
沈峤吃完面后放下筷子，默默叹了口气。
山雨欲来。
沈峤回到晏府后，被管事告知，宗主在演武场等他。
原本以为师尊是要考校他的武功，但意外的是，晏无师竟然要他用沧浪剑诀和他切磋。
“祁凤阁在府里待了这么久，想必你们几个都见识了他的沧浪剑诀。”晏无师的话笃定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而对于师尊总能料事如神这一点，沈峤已经能心平气和接受，甚至不想问原因，于是话不多说，举起木剑便攻了过来。
两人对了几招后，沈峤才发现师尊的目的或许不仅仅是验收他的武功，更像是在尝试某种新招，且这招式已经初具雏形。
沈峤看出师尊一度想和自己拉开距离意图，猜测这可能是新招需要释放的条件，但少年深知，师尊绝不会允许别人给他喂招，于是施展天阔虹影企图保持彼此交战的距离。
然而晏无师到底比沈峤多了十几年的修为，轻功更是出神入化，几招过后便成功撤出沈峤的攻击范围，接着，只见他手腕翻飞，几个繁复的手势后，伴着“嗤——”的一声，一道有形气劲自沈峤木剑剑柄处穿过，木剑霎时碎成了两段，被震飞出去。那气劲毁去木剑后，又溅射出数道气劲，朝四周散开，令人防不胜防。沈峤施展天阔虹影几番闪身急撤，方才免于被溅射的气劲波及。
“沧浪剑诀用得不错，”晏无师收手而立，面上露出几分满意之色，“生疏了些，但比之祁凤阁，多了几分灵活。”
沈峤自方才那一招中回过神，看着地上那深不见底的空洞，有些愣然，又抬眼看着有些发麻的手掌，眼中溢满惊奇：“师尊，这是春水指法的新招式？好生厉害！”
“伤到了？”晏无师见沈峤举起手掌查看，以为对方被那道气劲伤到手掌，抬步掠了过来，捧起沈峤的右手仔细查看，“抱歉……刚刚打得兴起，没控制好力道。”好在没事。
对于突然凑近的晏无师，沈峤先是一愣，而后更是吃惊于师尊口中的“抱歉”——这句话从师尊的口中说出，是那么的不自然。
尤记幼年，他因隐藏实力惹恼了师尊，被丢到城郊。那之后师兄解开了师徒之间原本不存在的心结，自己也就不再保留，然而，即便他武功进境尚可算快，挨打的时候依然是有的。
“没学会挨打，何谈打人？”师尊的话虽然残酷，却是不争的事实，况且，与幼年所吃的苦比起来，挨打实在不算什么，他只是不想看到师尊因他而不高兴。
师尊对他的期盼，他一直是知道的。随着年龄渐长，他也逐渐感受到师尊每次笑容背后的寂寥，倘若自己努力练武，如同师尊所期盼的一样成为能与他匹敌的对手，是否能让他高兴的时候多一些？
可如今，师尊关注的点似乎不在于他是否能躲过方才的那一招？
“师尊……为何突然道歉？”沈峤脸色有些不自然地疑惑道，“刚刚分明是弟子没躲过那一招。”
“道个歉怎么了？”晏无师好笑，拉着人到场外的石桌旁坐下，“阿峤又不是外人，难道做师尊的就没错了？”
沈峤暗自腹诽：从师尊你从前的行事来看，是的。
“阿峤这样可不好，”晏无师摇了摇头，趁人不注意还摩挲了两下手中细腻如玉的指节，“怎么也学会暗地里腹诽师尊了？”
被说中了心思，沈峤耳根染上几许粉红，正想习惯性地用右手掩饰一下，才发觉他的右手一直被师尊握着不放，他微微动了动手，发觉对方没有松手的意思，也就放弃了挣扎。
“师尊最近似乎有些奇怪……”沈峤再三措辞，还是决定问出心中所疑。
“哪里奇怪？”晏无师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反问，“对你好一点就叫奇怪？”
“不是这个意思……”似乎不止好一点，如果往常说得上是和颜悦色，如今简直堪称无微不至，不仅会亲手给他做花灯，还亲手给他做了长寿面。要知道，昨日府中人看到自家宗主洗手做面的场景，纷纷被吓得面无人色，直到现在都没缓过来，最口无遮拦的玉生烟更是悄悄问自己“师尊莫不是被夺舍了？”
“那是什么意思？”晏无师依旧笑意盈盈，仿佛有无尽的耐心。
“弟子也说不上来，”沈峤摇了摇头，“总觉得，师尊最近似乎碰到了什么好事。”
晏无师好整以暇：“何以见得？”
沈峤踌躇道：“弟子不敢妄断师尊，如果说得不对，还望师尊勿怪。”
“不怪，你说。”晏无师很是期待他到底看出了什么。
“认识师尊的人都能看出，师尊很爱笑，笑中所含之意也不尽相同，有时讽刺嫌弃；有时不以为然；有时……则是意兴阑珊。”沈峤停下来看了一下晏无师的神色，才继续道，“由此可见，师尊对于很多事始终抱持着不感兴趣的态度，可最近您的笑容似乎真实了许多。”
“所以弟子猜测，您应该是遇到什么好事儿了。”沈峤说完，有些小心地对上了师尊异常明烈的视线，又轻轻地抽了抽突然被捏得发疼的手，轻呼了一声“疼”。
被对方一句“疼”拉回了神，晏无师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将人白皙的手指捏得通红，不由得松了几分力道。他这一松手，沈峤便趁机收回了自己的手，还暗自揉了几下。
“最近没有遇到什么好事，”指尖还残留着温润如玉的触感，晏无师有些回味地捻了捻指尖，收回了手，看着对面坐着的徒弟满眼好奇地看着自己，又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但是遇到一个有意思的人。”
与其说“遇到”，倒不如说是“发现”，晏无师在心中暗自补充道。
“他与你一般年纪，长得很好看，武功也不错，虽然还比不上为师，在同辈中已是顶尖之属。”晏无师故意模糊了所说之人是男是女，说这话时神色也是不加掩饰的暧昧，令人遐想。
也就难怪此时的沈峤听到这话后第一时间以为自家师尊有了新欢。
心中好似有一块地方在听到这句话后塌了下来，透过缝隙，还冒出些许失落。少年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他只知道不久前他还在担心师尊的终身大事，如今这个人似乎有了影子，他又着实高兴不起来。
小时候师兄就常常半真半假地抱怨师尊偏心，这一点沈峤从来无法否认。师尊偏心得全宗皆知，他甚至觉得若非师兄胸襟宽广，此等情状下定会演变成同室操戈，而不是现在的情同手足。
难道是因为从小独占了师尊的注意力，所以才忍不住提前去嫉妒一个还没见过的人？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真的比他还厉害吗？沈峤没有察觉到他正将自己和师尊未来的伴侣作对比，也没意识到这样的对比有何不对。他虽性情温和、成熟稳重，但到底是少年心性、意气风发，韬光养晦并不代表身无傲骨。他如今的年纪所拥有的能力在同辈人中已是姣姣，这一点师尊曾说过，师兄也说过，但如今师尊却告诉他，有另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沈峤沉默多久，晏无师便盯着他看了多久，越看心中越是满意，满意沈峤对于这句话的态度。照现在的情形，说不定他可以找个时机更进一步。
该怎么告诉他才好呢？
秋风送爽，奈何不解风情，乍然而起，几片枯黄的银杏叶猝不及防间被裹挟，掠过演武场对坐两人的身旁，掠过扶风小院，掠过洗星阁檐下的风铎，又掠过千家万户，去到了更远的地方，只余下的几声动人清脆的声音，昭示着它曾经来访。
“丁——零——”
“丁——丁——零——”
风铎声唤回了沈峤的思绪，他不想在师尊面前失态，于是压下语气中溢出的不甘：“师尊所说之人的武功……比起弟子如何？”
少年说这话时没有抬头，也就没看到晏无师眼中溢出的惊喜之色。
晏无师模棱两可道：“这个可不好说。”
当然不好说，你又不能自己和自己打。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 2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