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约》巷俞

1、失约

　　我的丈夫宋释在今天去世了。

　　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宋先生今天早上乘坐的C919飞机由于发生机难，现已去世，请节哀。”

　　我独自坐在屋里，双目空洞地看着电视里的新闻播报，挂断了电话。

　　“今早，前往海南的C919飞机失事，现无一幸免，航空公司将……”
　　我关掉电视，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以为忘记很容易，最后却不想忘记……”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上面显示着“陆封”。

　　他是宋释一起创业的伙伴，也是见证我和宋释一路走来的好友。

　　我接起来，声音有些无力:“陆封。”

　　“哎，周溺。”对方应了一声，“看新闻了吗，宋释……去世了。”
　　“我知道了。”

　　陆封叹了口气:“会发生这种事，我们都没想到，还请节哀。
　　“对了，麻烦你顺便也收拾一下宋释的遗物吧。他带上飞机的东西还有的保存下来了，已经送往在露水湾那边的房子了。”

　　我垂下眼，“嗯”了一声，随手扎起头发出了门。

　　露水湾，是宋释买来做我们的婚房的。虽然已经领证一年，可他总觉得，我跟着他没过上好日子。
　　买房的这笔钱，是他最新的一个项目的资金。

　　宋释是做酒店连锁产业的。他脑子很好，即便刚开始创业时资金不足，甚至需要贷款。

　　我还记得他那时刚二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需要四处贷款求人，丢尽了尊严。
　　那时我心高气盛，心疼他，却用了最难听的话说他。
　　——你的尊严比谁的都不值钱。

　　我至今难忘他当时的表情。

　　但还好，宋释第一笔生意很顺利，那晚我们为了庆祝，一起吃了大排档。

　　只可惜，我还没等到住进新房，就因为吵架分居了。

　　一路上，我回忆了诸多细节，终于到了露水湾。

　　我用陆封事先给的密码开了门，里面已经覆上了一层灰。可见宋释为了忙工作，已经好久没回家了。

　　屋里布局温馨，到处都是我喜欢的鸢尾花，连家具都是我之前提过喜欢的。

　　宋释在这方面一直很细心。

　　我绕着房子走了一圈，转到了地下室，推开了最里面的一间房。

　　刚打开灯，我就怔住了。

　　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收藏室。透明的收藏柜里摆放着我们曾经用过的物品。

　　有我们一起在旧书店淘来的书，有他在大排档吃饭时送我充当戒指的易拉环，有我高中穿的校服，用过的课本，有我第一次送他的糖果包装纸，还有我送他的所有礼物……
　　诸多，都被他用心地保存起来了。

　　看着看着，我的眼眶有点滚烫。

　　我抚摸过每一样物品，在摸到一本书时，我的指尖猛然顿住。

　　那本书名字叫《失约》，挺古老又玛丽苏的言情小说，是90年代最爱看的一类书。
　　也是宋释送我的恋爱7周年礼物。

　　我低头看着这本书的封面，思绪慢慢飘远，忽然就记起了那天。

　　我和宋释从高二开始谈恋爱，校服到婚纱，青涩到成熟。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

　　那天，是我们的恋爱七周年纪念日。

　　都说“七年之痒”，每一年我都用心对待，宋释也是。他总会变着法地送我礼物和花，总能把我哄得很开心。

　　记得那天，我很早就在日历上圈出日期，很用心地打扮。穿了最贵的裙子，戴了最好看的发饰和项链，摆了一大桌子菜，就等着宋释回家。

　　我把饭菜热了又热，指针走过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在时间指向“十一点十分”的时候，宋释回家了。

　　他风尘仆仆，穿着应酬时的西装，戴着我送他的领带。

　　“宋释，你回来得好晚，工作很忙吗？”我强颜欢笑，站起来迎接他。

　　宋释手上拎着个纸袋，笑着吐槽:“可不是，就为了买礼物，我跑了好几条街才找到。那家书店本来就很远，我忙完工作都九点了。”

　　听他这么说，我也有点期待:“是什么啊？”

　　“打开看看，你一定会喜欢。”

　　我打开纸袋，却大失所望。

　　那是一本很旧很旧的书，封面写着《失约》。
　　就是普通古早的言情小说，我高中很爱看。

　　“这是我特意去我们高中那边的旧书店买的，你以前可爱去哪里买书了。”宋释忆起曾经。

　　我捏着书的手有点颤抖:“宋释，七年了，我陪你吃过那么多苦，结婚时连枚钻戒都没有。
　　“七周年礼物，你就送我这个？”

　　宋释一怔，似乎想不到我会生气。

　　我仰起头，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宋释，我们高中就在一起。我知道叔叔阿姨很早就去世了，你一直寄人篱下，性格有缺陷。所以我一直努力开导你，一直陪着你。

　　“高中，你每天打两份工，只能请我吃路边的烤红薯。大学，我陪你吃盒饭，陪你吃路边摊，这些都没有动摇我对你的爱。

　　“后来你开始创业，挣够了钱，带我去大排档时，你还记得你把易拉环套我手上时说了什么吗？”

　　屋里安静得出奇，只能听见我掷地有声的声音:
　　“你说过，会把易拉环换成戒指的。”

　　我眼泪掉到地板上晕染开来，声音提了不止一个调:“可现在呢？我们还是住在这种低级公寓里，我还是没有戒指，还是没有一场盛大的婚礼。
　　“我爸妈当时说过，我得对自己的决定负责。现在这是我的报应吗？”

　　屋里很寂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声。钟表的时间正好指向十二点，发出“叮”的金属声音，划破沉默。
　　就这样，我很期待又格外花心思的纪念日，在争吵中结束了。

　　宋释有些无措。我别开头，把书放进纸袋里还给他，声音很轻:“宋释，我已经过够苦日子了。我想，我们还是冷静一下吧。”

　　十七岁的我，真的以为真爱无敌。但现在看来，也只是我咎由自取。

　　我本来以为他会找我解释，可是没有。这一冷静，就冷静了两个月。

　　等来的，也只是他的死讯而已。

　　……

　　思绪慢慢回笼，我低下头，缓慢地翻开了那本我一次也没看过的《失约》。

　　这本书不算厚，大概一百多页。但里面有几页被折了一个角。

　　我一愣，翻开被折的第一页。

　　那页上面有个字被用铅笔圈了起来——
　　我。

　　我内心警铃大作，怀疑宋释是想要传递什么给我的信息。

　　我连忙又翻开其他几页，每一页都有一个被用铅笔圈起来的字。而这几个字连起来是——
　　我、爱、你。

　　我眼尾顷刻泛了红，眼泪止不住地掉。

　　蓦地，有东西从书里掉了出来，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弯腰捡起，居然是一枚戒指。

　　这枚戒指的设计非常有立体感。是银白色，表面是蝴蝶吻玫瑰的图案，内侧刻了一串字母——ZN&SS。

　　我捏着那枚戒指，跪坐在原地，哭得声泪俱下。

　　上高中时，我喜欢去学校对面的旧街里淘书，也经常看见宋释。

　　我们之间，是他先告白的。

　　某次放学后，夕阳映照进教室，很有氛围感。我倒完垃圾回来，发现我的桌上多了一本书，是我一直很想要的那本小说。

　　我当时很高兴，顾不上别的，翻开书后，发现有几页被折了起来。

　　少女都有好奇。我一面猜测书是谁送的，一面翻开被折起来的那几页。

　　每一页，都有一个被用铅笔圈起来的字，组合起来是——

　　我们交往吧。

　　看完最后一个字，门口响起一个清脆好听的男声:“都看完了。所以，到底要不要给我一个回复啊？”

　　我心头一颤，扭头。

　　宋释单肩背着书包，就靠在后门边，懒洋洋的。阳光照在他头发上呈金色，他颀长的影子在地板上拉得很长。

　　那个画面，我至今都不会忘记。宋释，是我平淡高中生活的一抹色彩，也是我见过最有少年感的男生。

　　之后，我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宋释很尊重我，他不开黄腔，不抽烟也不喝酒，很有教养。

　　在我没成年之前，他不会随意亲我，连拉手拥抱都要犹豫很久，他的耳根也很容易红。

　　我记得第一次牵手，是我们一起放学回家时，我主动的。那天还是我们正式在一起的第一个月。

　　我牵他手时，宋释的耳根红得不成样。我还打趣他来着，少年那时嘴硬道:“这是因为夕阳的关系啦。”

　　恋爱时，宋释对我很好，他给我讲题，用心对待每一个节日。带我出去玩，送我礼物，细心地记住我说过的所有话。

　　后来，我们去了同一所大学，认识了他的室友——陆封。

　　创业那段时间，是宋释最累的时候。他不回宿舍住，而是住在租的工作室里，挤在狭小的沙发上将就一晚。

　　宋释没日没夜地工作，为了应酬开始喝酒，又在厕所里吐得昏天黑地。

　　我心疼他，有天带了饭去看他。宋释本来在工作，眼底的黑眼圈难掩。

　　但他在看见我的那一刻，顿时崩掉了。186的少年抱着我不撒手，哭得一抽一抽的。

　　那天他和我说，想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

　　为了我，为了我们的未来，宋释一直都没有放弃。

　　终于，宋释和陆封一起做的第一个项目成功完成，他也挣到了创业以来的第一桶金。

　　那天，宋释带我去了大排档。他把可口可乐上的拉环弄下来，虔诚地套在我手上:“阿溺，以后我会把这个拉环换成真正的戒指的，请相信我。”

　　大学毕业后，我们结婚了。

　　其实，我和宋释的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不被认可。我爸妈认为他条件不好，又没了父母，总感觉他性格有问题，不支持我们在一起。

　　不过我叛逆，坚持要和宋释结婚。我爸妈虽无奈，可也没太反对。

　　他们那时对我说，阿溺，你得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人生是你自己的。

　　婚礼那天，现场到的人并不多，连婚纱都是租的，戒指更是没有。

　　当晚，我和宋释同床共枕。他没有碰我，而是和我促膝长谈。我们聊了一夜，他问我，有没有后悔。

　　我当然不后悔。因为我爱他，也相信他可以改变我们的未来。

　　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我和宋释完全没有这样。

　　他不管多晚，都一定会回家陪我，每天都会带我喜欢吃的东西。

　　宋释比较独立，他做饭很好吃，我经常夸他的手艺，也很喜欢他的手。

　　宋释总会搞点小浪漫，比如送花，送饼干，吃大餐，看一场电影，之类。

　　他总是想要把他认为好的东西都给我。

　　创业不易，即便我们很艰辛，但也很充实快乐。

　　我真正爆发，还是他在七周年送我的那本旧书起。

　　直到我们开始分居，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起，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很早就厌恶这种贫穷的日子了。

　　要是，我当时可以翻开那本书就好了。

　　我浑浑噩噩地出了收藏室，紧紧抱着那本书，又推开了宋释的卧室。

　　他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但最为显眼的，还是立在书桌旁的那条婚纱，以及桌上的设计手稿。

　　原来，戒指和婚纱，都是宋释设计的，为了我。

　　我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机械地走到书桌边，看见了一个日记本。

　　我忽然有些不敢看了，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翻开它，上面有着宋释瘦长好看的字迹:

　　——马上到七周年纪念日了，阿溺一定很期待。现在公司已经很不错了，不如送枚亲手设计的戒指吧，阿溺一定很开心。没能有结婚戒指，一定是阿溺心里的遗憾。

　　——问过设计师朋友了，设计戒指据说很难。不过还有两个多月，应该没问题吧。

　　——今天是七周年了。不过工作好多，虽然我已经五点起来做，可还是忙到了很晚。不知道现在赶去那家旧书店还来不来得及。哼，这个礼物创意，阿溺一定很惊喜。

　　——阿溺收到了礼物，冲我发了火。她哭着说不想再过苦日子了。果然是我不好，要是直接送戒指就好了。都怪我，没能让阿溺过上好日子。

　　这页上有被打湿的痕迹，看来是写着写着哭了。

　　我泪流不止，边哭边在心里道歉，又继续往下看:

　　——和阿溺分居了。我先搬来了事先买来做婚房的房子。阿溺说想要一个盛大的婚礼，那先设计婚纱吧，然后再向她道歉。

　　——阿溺以前说，想去看海。我查过了，海南是很不错的地方，在海边举行婚礼，阿溺一定会很高兴。很久没看见阿溺的笑了，我很想很想她。

　　——婚纱已经完工了。我预订了海南的酒店和婚礼，决定先去踩个点，然后亲自去告诉阿溺。

　　最后一封很长很长，好像是在飞机上写的:
　　——空姐说，飞机失事了。飞机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写遗书。我没有家人，只有阿溺。不知道这封遗书你能不能看见，但我还是想写。
　　高一开学时，因为下雨，你把你的伞给我了。你那时候扎着高马尾，眼睛亮亮的。我想，我也许就这么被吸引的。
　　之后，我想尽办法接近你，认识你，然后和你告白。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但我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我一辈子都很苦，但能遇见阿溺，是我的幸事。我的阿溺，不知道你还生不生我的气，但我想说，我永远爱你。

　　我的眼泪掉得无声无息，我无措又狼狈地擦着眼泪，满脸泪痕。

　　原来，我差一点就可以嫁给他了。
　　我们差一点就可以幸福了。

　　每次我哭，宋释总会第一时间哄我。他说过，他最见不得我哭。

　　“宋释，有你在我很幸福。”我抹去眼泪，打了电话给陆封，“帮我给宋释买块墓碑和骨灰盒吧，墓地要安静的地方，我不想他被打扰。”

　　电话那头，陆封明显一愣:“周溺，飞机失事，无人生还，遗体都找不到。”

　　“我知道。”
　　“那你还……”

　　我哭着说:“宋释他太苦了。即便没有骨灰，也要买块墓地和墓碑，我要让他安息。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坐上那架飞机吗？是因为我说，想要一个盛大的婚礼，他是去对接婚礼事宜的。他短暂的一辈子，好像都是为了我。”

　　对面，陆封很久都没说话。

　　我又道:“让他好好安息吧，墓碑上记得刻——爱人宋释之墓。”

　　“……我明白了。”

　　挂了电话后，我拿起日记本里夹着的那张，通往海南的机票。

　　现在变成通往天国的机票了。

　　“要安息啊，宋释。”我看着那条婚纱，喃喃道，“欠我的婚礼，下辈子再还我吧。记住了，下辈子，还要娶我啊。”

　　我一直以为，我们就像电影一样有结局，会永远幸福，会爱到天荒地老。我曾不止一次和宋释讲，我害怕他离开我。

　　可到头来，还是我先抛弃他的。

　　我盯着那条婚纱，眨了两下眼，泪水又涌了出来。

　　我对宋释的爱一直没有消失，但他却从我的世界里永远消失了。
　　如果时间能倒退，再次回到那个七周年的夜晚。我想，我一定会用力抱紧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