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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陈欣记得外公姜望还没退休的时候,常在上班的路上把她放在左手边,卡着她的咯吱窝把她从吉普车的框架窗户里举出去,海风扫得她脸上发痒,咯咯地发笑。然后就把她安放在他的大书桌旁边,由着她翻看那些厚厚的地方志或是薄薄的文件。

      “这是我外孙女!要是不把她带到单位来,我根本没法来上班。”他这样跟其他人说。

      这些记忆湿润绵密。后来陈欣见识过严肃古板的老师,才想起姜望比他们都还要更严肃,更古板,可是这样一个老头那时候不厌其烦地和自己演滑稽戏。这样的经历撑着陈欣内心的殿堂,使那殿堂容得下更多更琐碎的情感。

      这也未必是好事,人家说她漂亮是为了奉承她的外公,可她就相信了,还努力演出漂亮的样子,久而久之竟成了真的。戴依头一次见到陈欣就伸过手指来,想触摸她长而整齐的睫毛,被她鹿一样躲开了。

      唯独姜望不觉得陈欣漂亮。原因只是在他心中一直存在的、令人惊讶的对比:有一次,他从身后的书架抽出一本厚书,翻出一张照片。陈欣看不太清,但认得出那是年轻的姜敏。那时她打扮得像个男孩子,头发是祖孙三代共享的、接近粗糙黑色的深灰色,长相甚至不能用美来形容——那是一种极其尖锐的鲜活,只能把刘海放到眼前来稍掩锋芒。相纸已经老化得打卷,但姜敏仍然完整地站在镜头里,笔挺却友善,眼睛明亮,回望着每个凝望照片的看客。

      陈欣总觉得姜敏是由一家之主姜望介绍给她认识的。宽厚、有着灰白头发、到了这个年纪还在每天认真刮胡子的老先生把身材高挑,面带害羞的年轻女人带到她的面前,用右手拍着左手背的同时对陈欣说:

      “好了,孩子们,你们应当认识一下。这个女人是你的母亲”,说完他就把头转向姜敏。

      “而这个小娃娃则是你的女儿。”

      陈欣也搞不清楚这一幕到底有没有切实发生过,但她明白在姜望的眼里她和姜敏是两个需要不同对待的孩子罢了。家里这个老头待过大学也待过机关,在外头说话中气十足。陈欣爱他爱得不得了,以至于有点怕被他责骂,幸而这种事很少发生。

      公交车绕出山来,过了大桥不远,驶过一片老街和零零散散的铺面,陈欣抓着手里半空的包跳下车来。家里没人,老头儿应该是去旁听什么冗长的会议了,屋子里的棱角因为他的缺席柔和了下去。陈欣光着脚径直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盒子,剥开在门口买的菠萝蜜,从里面捏出黏糊糊的果肉来,抖动着浇酸奶在上头。应季的果子熟得有点太透,甜得带着股涎水的味道,用酸奶杀一下正合适。

      “吃着东西还不忘吃手,什么样儿”。陈欣没抬头,跟她前后脚回家的姜敏就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藤椅吱呀一响。

      “你走路怎么没动静的啊”,陈欣知道母女两人口味相似,喜甜也嗜酸,暗自笑姜敏简直像是被吃食给吸引来了一样。

      “那就得问问谁回家不关门了“。姜敏一手把脸侧的头发掀起来,另一手直接伸手去抓水果。“怎么样,开学典礼还是在那个地面沉进去半米的礼堂办吗?里边还是一股霉味吗?”

      “装了新风啦,你啊想看就自己去看看嘛。”

      “我不去”,姜敏咕哝着说,“我爬不动山。”

      “借口”,陈欣把石英玻璃碗旋转着往姜敏那边推推。“妈,你吃,我去找同学玩。”

      “哎呀我也想让你陪我一会,现在我和你不也是同学了吗?”

      “那跟我们一起好了嘛,我们约了去轮渡!”

      陈欣时常会想,她爱自己的母亲,可是母女这种关系不全是天生的。至少有一部分是来自于生活中的其他人把母亲当做母亲来对待,女儿再从这些人身上学习这种伦理。然而——有点不太公平地——姜敏甚少受到这样的待遇。

      陈欣这么想:世上不乏有些人为了奉承说自己的母亲像自己的姐姐,为了迎合那种女人年轻就是美的庸俗理念嘛。但是对于姜敏来说这事不完全是这样,首先她的年纪的确明显地小于她的那个圈子,她生陈欣很早,而且身边的很多人是姜望的相识。而且她向来平静地做自己的事,说话轻松愉快,不给别人下命令,从不像一般的成年人那样试图用和人交换的方式谋求额外的利润,所以就被当成一个年轻人来对待,被当成一个孩子来对待。

      她就像所有人的妹妹,没人能不爱她。不管这种爱是公开热烈还是隐秘持久。

      实话讲,陈欣就是有点嫉妒这个。即便陈欣从来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做一个经过时间打磨的女人是什么感受,她也能代入这个角色去嫉妒姜敏。同时,她又忍不住想去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自己的母亲,因为她怕姜敏把什么事情搞砸了,就像想把花瓶边上的猫抱下来一样,尽管在她的记忆里姜敏其实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妥帖,也没有打碎过花瓶,但那种感觉是挥之不去。

      虽说把姜敏一个人丢在家里微有些不忍,陈欣还是出门赴约了。二零零几年的通讯没那么及时,爽约是很令人困扰的大事。对于女儿的提议,姜敏有点跃跃欲试,可能突然想起自己已是个成年女人,还是做出了成年人的行为:帮陈欣找出一件洗得干净的棉质长衫,往口袋里塞了一张簇新的纸钞,送女儿到门口,温柔沉默地和她新结识的同学招呼。

      “你妈妈真年轻啊!我天呐。”

      戴依不管暑气未褪,也要拽着陈欣的手。好在海上的风急迫得很,汗一出来就被吹散,连带着陈欣手上的绒毛也倏忽地动。两人背后的船上栏杆上钉着一块速生木刷白漆红字的牌子,上书“严禁垃圾落海”半圈字。

      “都这么说,都这么说”,陈欣替姜敏谦虚起来。“你是不是要说她像我姐姐了?”

      戴依仔细考虑了一下,认真地回复陈欣。“没有,她长得不像你哎。你是不是更像你爸?”

      “也许啦,我也没见过他啊”,也许是感觉把这个话题抛给戴依去解不太得体,陈欣又紧跟着解释了一句,“我不记事的时候他就去世了。”

      “啊……对不起”。戴依有点夸张地捂住了嘴,这个反应让陈欣有一点点不快。不是对戴依,只是每一个人都把这视作一种深重的不幸,可是她觉得不必如此共情她,因为她根本没见过她那弃世而去的父亲,也就不会为此感到遗憾或是悲痛。在她十来年的人生中,提起父亲基本上仅是为了解释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自己的确是来自于男女的结合。

      她无需遗忘自己的播种人,因为根本没有记忆留下。实际上陈欣觉得他根本不想认识她,即便他和她有过一段时间共享阳光、空气和水,即使——她还是有点触动地想到——他抱过她,用他的脸贴过她的脸,应该是这样吧。但他为何还是离她而去了呢?

      姜望对此的态度与其说是讳莫如深,倒不如说是一种职业习惯:如果他不想说什么事情,他身边的人是能感受得到的,没人想让他不高兴。而姜敏,如果陈欣不是把她当做一个易碎的年轻女人,而是无所不能的母亲的话,她可能会去打听打听自己的父亲究竟是如何跟她相遇,又是如何决定把陈欣带到世上的吧。但她不忍心去问姜敏这些事情,而且她很怀疑姜敏是不是“决定”过要这样做。可是,父亲,她事实上不存在的父亲,她没有见过他,没有听到过他,没有触摸过他,也许他自己不这样想,可这一切都随着他的离开而落空了。

      “没事的呀,你不用为这个特别敏感。你认识我爸吗?”

      “不认识吧,我和你也才认识一个多星期啊,我可以回去问问我妈妈,不过应该是不认识的……”

      “不,小戴,我的意思是我也不认识他。”

      陈欣被自己这点无情的幽默逗笑了,而戴依有点担心地把她拽得更紧了。陈欣像哄一匹受惊的马一样把她拉过来靠住。她想,这样反而搞得像是我在安慰戴依了,不过也对,就像世上很多别的事那样,承担客观后果的人往往是要安慰一下主观上为此产生强烈情绪的人,好像后者才是真的被伤害了一样。

      “啊,小戴,天要黑了。”

      陈欣瞥到日落的前兆,便把身子全转过去看。太阳正把金红色的脚颤抖着伸进粼粼的海面,船尾溅起的飞沫每一束都倒映出被海拥着的晚霞。太阳看起来有万里之遥,如果认真丈量起来就更远。陈欣想到自己已经到了不必因为太阳落下就老实归家的年纪,新的未来像夜晚一样深沉而温柔地跟随着她。她单知道像写在各种书上的一样,新的生活将带来新的难为,新的自由将带来新的悲伤……船滑过海边次第亮起的灯光,海天相接的、蓝红色的线似是有弹性,紧绷着将浑圆的太阳兜起,终于到了难以支撑的程度,太阳蚀穿了这线,随即在一瞬间浸入海中,凉意一下子就蔓延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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