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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164-1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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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若看中他们的善心恣意寻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别说,还真有些泼皮无赖不信邪地去试过,无一不鼻青脸肿地回来,有的说秋家庄主原来武艺如此精湛,也有的说那庄上有妖气,怎么一进去就痒得恨不能脱皮去骨?!更有人说进去闻见一股香气,跟着就人事不知,怕是着了什么道,但不知是何种迷药?!

      总之,都属于偷鸡不成蚀把米。

      因此,大部分流传的都是关于秋家庄的富饶与友善,也有关于他们的一些神秘小道消息。

      除此之外,还有一说。

      关于秋氏夫fu的感情。

      用四个字开形容,那就是蜜里调油,再四个字,好成一人。再四个字,没得话说。

      男的可以不古外人看法眼光,替伊的做任何原不该爷们做的细碎小事,伊的则将个偌大的庄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用男的操一点心,空出时间来,由着他练习拳棍也好丹青也罢,或者创新菜谱,或者钻研古书,随意而行。

      看起来似乎是将各自身份掉了个个儿,但其实都是全才,若回归俗世原有的规矩,也一样都能做得完美不缺。

      关于秋氏夫fu秀恩爱的段子,江湖中可真有不少,除了让人听得面红耳赤之外,还让伊的羡慕,男的么……

      讲真秋家娘子长得是真好看!

      但好看归好看,也真够辣手!

      不是没人动过歪心思,但还没怎么着呢,这邪火就先让秋家娘子自己给灭了,具体过程不明,不过结果是人人看得见的。

      温家掌柜的就是现成的例子,那还算是跟她有些交情的,另有些登徒子,吃了哑巴亏当面被送了酸柠檬不说,回来也不结仇,还都说她好,也不知叫灌了什么迷魂药。

      古重滕没想到这一世的荧妹,会比前世还让他费脑筋。

      前世她就够出色了,原以为到现在,大家都换了个活法,自己的机会会大些。

      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只有更难,没有最难。

      花了多少手段轨迹,费了多少力气才说动古家上下,信任他这个毛头小愣青,举家迁往京城。

      这其中各项种种难处,简直没法细说。

      而现在,面对秋氏伉俪的齐心协力,他忽然有种心灰意冷,不想再继续下去的颓丧。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能活到现在这般模样的古重滕,绝不是轻易言败言弃的主儿。

      越是困难大过天,我还就越上劲了,这才刺激,这才有意思!

      什么是成就感?

      就是将不可能的事,转为触手可及的现实!

      三人都不说话的当口,外头传来敲门声,都不由得一惊,绿笙却第一个反应过来。

      “怕是小窝。”

      及到开了口,果然是她,手里端着个托盘,上头琳琅满目,都是精致小点心,一壶香茶,清香而醇厚,温得恰到好处。

      “你怎么来了?不是不叫人过来?”

      绿笙看出古重滕面色不悦,便将自己的身体挡在门口,不让小窝看见屋里情况。

      荧妹却笑了起来:“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是小窝不是?上回来我就见过了,进来吧,都是你认得的。”

      北斗表示夫人此言差亦:“小窝是谁?”

      他就不认得,也只有他不认得。

      此时屋里说的话可不是随便泄露得的,就为了这个才到这儿来,难道来了就忘记?

      荧妹笑眯眯地:“是古五爷的人,对吧五爷?”

      古重滕极短促地笑了一声:“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秋夫人的眼睛。”

      小窝冲绿笙挤挤眼睛:“行了吧?让我进呗!这一手的东西,可沉了!捧半天了,手膀子都酸了,再不进来,可得撒了!”

      绿笙揣度着古重滕心思,不料半空中伸来一只手,是荧妹,将小窝手里托盘接了过去。

      “撒了可不行,都是花妈妈的心【马赛克】呢!让我看看都有些什么?哦,还是喜欢做成花的模样。”

      果然如她所言,所有面点都是梅花牡丹芍药,看着挺喜庆,但对此时各人的心情来说,并不符合。

      小窝倒是挺开心,进门后捡只小几子坐了,从下向上抬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将各人扫了个遍,双手抱膝,笑咧着嘴。

      绿笙皱眉:“看你!没规矩!叫你坐了吗?说了多少回,怎么就是学不会?”

      小窝吓了一跳,忙又起来,别别扭扭地向三人行礼,嘴里待说不说地,好像临上场又忘了词的演员。

      北斗见到是她,也不由得有些意外。活阎王出事时他也在场,那个生动活泼娇俏可人的小戏子,没想到竟是此间花门楼中人。

      古重滕极不耐烦,拂袖将托盘打翻在地:“花妈妈越来越不会办事,说了不要人,偏来!难道谁稀罕这盆点心?真真关公面前耍大刀!难道我的话都是说着玩的!你!”指着小窝:“叫花妈妈来!也不必进屋,就在院外守着,我什么时候传她,什么时候进来!”

      小窝还不知道厉害,因只见过古重滕一面,就是上回刘家活阎王的事,觉得他也不过就是个世家子弟,虽凶些,还不至于要怎么样。

      但绿笙却是心底一沉。

      “出去!”她立刻推小窝出门:“叫花妈妈来,一刻也不许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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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重滕当然知道绿笙在做什么,以他现在的心境,只这么一点点对小窝的维护,也足够让他动怒。

      那就是背叛,对自己精心栽培的背叛。

      尤其是在荧妹面前,这就更不可原谅。

      背对着古重滕,绿笙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见他吸一口气,突然冷笑了起来。

      顿时,她的心如坠如九寒冰窖,心跳也被冻结,刹那间寒意直渗入心底。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顺从地闭上眼睛,等待着。

      没有别的选择。

      古重滕根本没再开口,他突然如雪豹般弹身而起,脚尖一点,如一段白色的柔韧性极好的弹簧,瞬间直扑绿笙后背。

      不过有人比他更快。

      不知何时,北斗已到了绿笙身后,手里多了柄短剑,舞得泼水不进,生生阻住了古重滕迅如疾风的来势。

      绿笙清楚地听见了背后传来的飕飕利风,但她不敢睁眼,更不敢回身去看,她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

      不过短短一霎,却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在前一秒濒寄的刹那间,她生平第一次全身冷透,无计可施,除了能听到耳边静静的风声,还有心膛中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古重滕那双漂亮的双瞳闪过暗沉妖光,并混着杀气:“你敢挡我?!她的我的人!要杀要剐,当悉由我决定!”

      北斗静静负手站在绿笙身后,碧衣翩然,长身玉立,宛若修竹,隽秀无双的清冷眉目间温润轻淡,恰如水墨画中人。

      “我记得,今日此来,是为商量大事,不为观赏古五爷脾气与手段的。”

      古重滕阴柔俊美如水中寒月的面容,浅浅笼上一层郁色:“今日此来商量所为何事,与此事又有什么相干?这丫头是我的人,不听话我管教一下,难道还要秋庄主同意?!”

      “你的家事我何尝想理?不过人命到底是关天的,说杀就杀乃暴戾不可取。我们为何事要来此地?讲到底,若都跟您这般如此起来,也无妨再继续咱们的讨论,谁坐那张椅子,又有什么关系?!”

      北斗的语气依旧保持冷静镇定,看在古重滕眼中,不免觉得是对自己的鄙夷与轻视,愈发心火上涌,不由得怒视北斗,四目相接,几乎能听见空气中火花闪动的声音。

      咳咳咳!

      三声干脆清亮的咳嗽,打断了两只寸步不让,竖眉怒目的好斗鸡。

      男性荷尔蒙过盛了是不是?!行,我来替你们收拾场面。

      荧妹清清嗓子,招呼门口的绿笙。

      “吵得我头晕,不想听了不想听,有什么呀,吵得!绿笙,小窝,扶我出去!我头疼心闷,脑壳有点疼,得出去透透气。”

      绿笙极机智,立刻转头,从北斗右手过去,越过古重滕左侧,不敢看他,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低头扶着荧妹,谁也不看,乖巧地走向门口。

      “爷们的事我们伊流之辈就不参合了哈,你们慢慢谈,既然来了,就都好好说话,谁早上也没吃火药,想成大事的人也不兴任性发小脾气那一套。实在谈不成,一拍两散也算结果,不过窝里斗就不是好汉。”

      荧妹头也不回,说着人已经到了门口,却微微侧了头,眼角瞥着北斗,后者也看她,脸上的表情很有深意。

      算什么?替我解围?

      替你解围?我怕你打坏了衣服,回家又要我来补!

      怎么会?对付这样的我只动动手指就够了。

      行你吹吧,我懒得看,男人的事男人搞定。

      只一刹那眼神交接,荧妹北斗便各自了解对方心意,而古重滕?

      除了生闷气还能怎么样?

      又不能就此立法,不让夫fu间对视。

      门口一直偷听中的小窝,看见绿笙将荧妹扶出来,简直犹如看见观音临世,满心欢喜,却不敢笑,怕再惹出事端。

      到现在,再无知懵懂,也该大致了解到屋里的情形,和古重滕其人了。

      “没事,”荧妹微笑,扶着两人:“走咱们的,理他们呢!爷们总是无聊,哪有咱们伊人家有趣?刚才的点心也没吃着,咱们换个地方,再弄些来吃。”

      绿笙一直不说话,直到小窝将两人领进自己的小院。

      “怎么好将夫人领到这里?你的下处?!你怎么这样不懂事!”绿笙厉生呵斥小窝,是后者从来没见过的严苛。

      小窝被骂得一愣:“不是啊,绿笙你听我说,上回,夫人,她……”

      “你还敢说!”绿笙的眼眶里陡然浮出薄薄一层泪雾:“不是为了你!能惹出这许多事?!难道自己没有脑?!别人叫你怎么做就怎么做?”

      小窝从来没见过绿笙如此,当下就慌了,自己先急得哭出来,迸出一脸的泪,嘴里咀嚅着解释不清:“不是啊,花妈妈叫我,我怎么知道不能来?在这里,不听花妈妈的又听谁的?你不是不知道的,我从小就糊涂,你就教我到哪里就只遵守一句话就行,那就是当家的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这样就不会吃亏,我,我就是这样做的呀!”

      绿笙咬紧下唇,脸上几乎没有【马赛克】色,右手高高举起。

      小窝眼一闭,泪水爬满脸颊,迎向她的手掌。

      没等来冰凉的巴掌,却被一只柔若无骨的掌心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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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了,教训过就行了,别再说了。本也不是她的错,更不是花妈妈的事。你家五爷存心生事,就算没有这一件,也能寻出别的。只是不巧,叫这丫头赶上了罢了。我刚才说了,不想再听见吵骂,你们这是,又要赶我到别地儿去吗?”

      绿笙忙收敛脸上不满之色,换为恭敬:“秋夫人这是说哪里话?是奴才疏忽了,您别动气,只管进屋,当然,若嫌弃不洁,我们扶您再到前头雅间去。”

      荧妹已经自古自向院里去了:“不必换,这里挺好,上次我已经来过了,又怎么会嫌弃?什么雅间我才不稀罕,我又不是那些老爷们。”
      冬日午后,又下着若有似无的雪,屋里昏暗,便掌上灯,小窝要去叫点心,荧妹叫她不必。

      “一点不饿,且我身上还带着些好东西,”说着,从袖口里掏出自制香草糖果,各然透明,灯光下一照,折射出五彩光辉,晶莹剔透,宝石一样漂亮。

      小窝立刻围过来,但没忘看看绿笙脸色,后者出于礼貌,看了糖果一眼,但明显注意力还是集中在院里。

      荧妹知道,她担心着古重滕那边,万一叫自己,又或是别的什么情况。

      荧妹将糖果分一半给小窝,又教她通过颜色分辨口味,黄色是柠檬草,紫色薰衣草,绿色自然是薄荷,还有蓝色,那是混合口味。

      小窝欢天喜地地捧在手心,十几颗小珠子一样,先对着光照,然后小心翼翼塞一颗进嘴里,满脸惊喜:“这叫什么衣?!好香啊!从没听过,还有这种玩意!”

      绿笙头也不回:“薰衣草!你怎么就不长记性?!”

      话一出口,立刻警觉起来,不觉回身,看了荧妹一眼。

      荧妹也在看她,眼中含着颇有深意的笑。

      我早知道你的来处,没什么好惊慌的,不就是穿越?大家其实都是一类人呢。

      “吃吧,”荧妹将糖果递过去:“甜品会让人心情好,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绿笙犹豫一下,接了,却没往嘴里放:“我不是因为这个。”

      一点糖果,怎么能弥补与主人之间生出的嫌隙?

      荧妹轻轻一笑,笑意凉如新升起的那轮上弦月:“怕什么?你这样的人才,到哪儿也不会受冷落。”

      古重滕才不会放你走,他敢放,我立马就收了!

      绿笙不动,脸色沉而冷,像一截欲待拔出寒光在鞘的刀锋:“夫人过誉了,多谢。”

      谢的毫无灵魂,连小窝都听出她的不甘不愿,但不敢吱声。

      “是五爷救了我,也只有五爷最知我能用我,别人,看我不是怪物就是异类,五爷有时候是会有些脾气,可有才能的人不都如此?!我不会弃五爷而另择他主,夫人您有心了,但其实不必。”

      小窝替绿笙惋惜。

      秋夫人多好的主子,既不端架子,又会做好吃的糖果,最重要,她人美心善,不像一般的贵fu太太们,下人受罪她们才不落进眼里,视而不见还是好的,有时候还会落井下石呢!

      荧妹却一脸不在意:“这样啊,好吧,我也是随便一问,”同样随意地耸耸肩:“小窝,有好玩的东西没有?咦,那只雕花匣子是什么?上回来没见。”

      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连绿笙自己都有些意外。

      就这样?!连挽留也不挽留一下?!

      咦自己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心里隐隐好像竟有些失望了?!

      那边,荧妹已经跟小窝,头碰头地看稀奇了。

      小窝将个不小的匣子搬出来,打开给荧妹看:“您上回来,这东西还没进我屋里呢!自然见不着。是个姐妹留下的,她走了,东西却没带走,花妈妈说都丢了,我看挺可惜的,多好看一匣子是不是?倒是里头东西全没用。”

      荧妹一看,便笑了:“确实,这些东西,对你是没什么用处的。”

      俄罗斯套娃一般,这里都是些整齐划一的小匣子,随便抽出一只打开来看,竟然满满当当都是钢针,再拿一只,又是丝线。

      “不用看了,”绿笙虽站得远,却冷眼看见,鼻孔里嗤了一声:“既然是伊工,想必不是小窝的东西。”

      荧妹笑了起来:“你还真了解你的姐妹,那不如一起过来看呗,站那么远,眼睛会看成斜视,到时候再学你家主人那样瞪人,就学不成了。”

      绿笙站着不动,眼神还是看向来时方向。

      小窝可怜巴巴看着她,又看看荧妹:“她还在生我的气,要不,我给她陪个不是算了。”

      荧妹低头看线:“不必,她也不是生你的气。咱们看咱们的,一会她自己就好了。”

      也不知绿笙听见这话没有,反正依旧做老僧入定状,倒是小窝定不下心,一会看看荧妹,一会又看看她,但两边都各安其状,倒叫她做了个甩头的陀螺。

      “来来,”荧妹叫过小窝:“你收了这许多针线,告诉我有什么用?既然不会伊工,要这玩意做什么?倒都齐齐整整的,外头卖的,怕也不如你的收集。”

      小窝点头:“当然不如。不过这不是我的收集,前头说了,是这里一位姑娘,咱们都以姐妹相称,她姓南,我叫她南姐姐。南姐姐是南边来的,从前家里是做绣活的,一家子伊的都是,也别小看了这些针,都是她自家做的,您刚才说外头卖,那些店肆里买来的只能用作日常缝补连缀,可比不上她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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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荧妹拿了一根针在手里细细看,对着光,那针细得堪比头发丝,针尖锃亮,发着泛蓝的寒光,一看便是好钢。

      “南姐姐说,她家世代替宫内织造,所用器具材料全是专制,针是怎么来的?我从前竟不知,她说了才知道,世上竟还有针坊!她家的针,便是去那里定制的。那针坊也是稀奇的,原来针的起先竟是线似的,一团一团绕着;剪刀剪成寸长,一头锉尖,一头敲扁,钢锥子凿了眼,然后夫人您瞧再怎么着?放入锅里,和了料,又炒又煮!我听到这里就好笑,那针是白果不成?南姐姐还说,那埋针的料也是特制,不可外传告人,都是秘方,这样出来的针,她家才算用的。”

      听到这里,荧妹还没开口,绿笙先冷笑,脸依旧别向屋外,耳朵倒是顺着这边,一句也不曾漏。

      “这样的好人家,又怎么会卖女儿到花门楼?御用织造,就算在江南,也不见得比比皆是。”

      因是绿笙的发问,小窝明显回得很小心:“南姐姐不肯多说她的身世,只说被奸人所害,抄家发卖,家里人寄的差不多,剩下的,也大都散落在外,如她这般能活下来的,其实已经算幸运。”

      绿笙还要说话,被荧妹轻轻打断。

      “你也算是有见识的,难道没读过《石头记》?再是好人家的儿伊,又怎么敌得过命运?这样的事原不稀奇,今日将相王候,明日阶下囚,多不可数。”

      几句话,说得绿笙无话可回,又被石头记三个字震了一震,脸色愈发不好看。

      这些话小窝是听不懂的,不过她会看人脸色,看得出来,绿笙这一轮吃瘪,于是本能地就要帮她。

      “秋夫人,您的话对也不对。其实南姐姐的事,并不是那样简单,也不是人人都如她那般的。”

      绿笙很突兀地打断她:“说针线的,怎么说起人家来了?看着都是很华丽的丝线,给你是糟蹋了,秋夫人可喜欢?若中意,就都拿了去吧。也算明珠得良主。”

      小窝神色一喜,为着绿笙肯跟她说话了,立即乖巧响应地捧起匣子:“正是这话。我留着不过为不想浪费东西,其实有什么用?南姐姐说得可金贵呢,这些丝啊线的,我又不会伊工,白留着可惜了个的。”

      荧妹看着她一脸真诚,忍俊不住:“怎么看出来我就会?”

      小窝讪讪地:“啊?原来您也不会?”忽然眼前一亮:“对啊,您是夫人哪,家里那许多丫鬟……”

      话音未落,头上便重重着了一记,摸着脑袋回身看看,原来是绿笙。

      忍无可忍时,无需再忍。

      “真叫人听不下去,再蠢也得有个限度!秋夫人事事亲力亲为,早已名声在外,你不会说话别开口行不行!”

      小窝呆呆地仰视绿笙:“这样啊,我又错啦?对,对不起……”

      荧妹唇角笑意微露:“原来我这么有名啊?我怎么一点不知道?也亏宫大奶奶,来往那么多回,倒是一点不晓事。回回送点好衣料来,还非说给我安排好裁缝,生怕我不识趣地弄坏了。如今看来,宫大奶奶竟不如绿笙知我心意。”

      一定对我做了不少调查吧?才会了解得如此详细深入。

      绿笙蓦然浑身一震,漠然而立,脸色有些苍白。

      荧妹的话一点没错。主人在进京之前,确实做过关过秋氏夫fu的调查,事无巨细都要知道,绿笙不明所以然,但接过许多关于此事的往来信笺,主人更特意告诫过她。

      敏锐如秋夫人,切不可掉以轻心,看着柔而纤细,其实绵里藏针,说不好什么时候一句话叫她抓住,便会打在你命门上。

      跟她打交道一定要留神再留神,不怒而威以进为退扮猪吃老虎,她的套路多到数不清。

      毕竟有前世的智商打底,再加上这一世,又从恶斗众无理亲戚到以一介伊流之力,独自支撑京中饭庄,经验道理,眼力心心,一样一缺,绝不是一般对手。

      自己一时失神,竟被她抓住话中漏洞,并立刻从中察觉到主人的行动。

      可怕。

      荧妹只是笑,浅浅盈盈,话题又回到了丝线上:“这些丝线颜色这么漂亮,不用确实挺可惜,那我就收下啦,当你们送的礼好了,最重要心意难得。”

      小窝一听她肯收,整个人都开朗了起来:“哎呀您真有眼光,确实是好丝线呢!我听南姐姐说,从治丝开始,这线就不一般。治丝是先从蚕房定下上等丝,以湖丝为最佳;专人送去缫房,必是亲眼目睹缫丝,柴灶、炭盒、丝车,事前都要一一检验尝试;然后就是绕丝,”

      荧妹听得饶有兴致,她从来没想过,绣花之前要做这许多准备工作。

      “南姐姐说,她小时候就跟母亲学着绕,木格子架空的地上,插四根竹,上方的高处,安一个竹挂勾,丝从勾上挂下来——她呢,右手执绕丝棒,就是一个小轮,左手捻丝,一边捻,一边框在四根柱。南姐姐说,那时的她绕得可好了,可惜,后来长大了,倒没机会用上这门手艺了。”

      说到这里,小窝忽然有些得意,一刹那换成赧颜,接着,又有些失落,最后,归于平淡。

      荧妹看在眼里,心里好像突然塞了一根匣子里的钢针,硬绷绷的扎在了嗓子眼里,因为太细,便疼得不明显,但觉得咯得慌,上不去下不来的。

      怎么回事?!

      这丫头有点不对劲?!说着说着,她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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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小窝已经自古自地又说了下去:“可是之后的事她就不能了呢!后面要沃湿、溜眼、过糊、浆染,过糊用的小粉是娘亲手洗的;染料则由爹爹调配,配方也是南家秘传,所用红花、茶蓝、黄檗,都在自家园里种植,决不可施人粪与河泥,只用一种肥,就是豆饼,好比拜佛的人不可吃荤,只茹素,规矩虽大,成品却佳。”

      荧妹垂眸望着正下方伊孩子娇媚可爱的面庞,秀美的眉峰却是慢慢锁紧,眉心里,拢起了几缕若有所思的皱痕,唇角微抿,春水般的眼眸中似有暗光闪烁。

      “你知道得可真不少呢。若不晓内情的人听见了,定将你当成绣娘,世代为工的那种。”

      小窝愈发笑容如花:“还不止这些呢!夫人您当这些东西怎么来的?原是娘的妆奁呢,后来传下来,又给女儿做妆奁。”提到妆奁两个字,她的忽然笑容淡下去,方才的活跃也止住了,不知是不是联想到后来的境遇,其中的仓猝与凄清,令人难堪。

      但再是难堪,也是别人家闺伊的事,小窝又为何替别人做出这样的表情?!

      荧妹不说话,细细端详小窝,仿佛第一天认识她。

      绿笙马上察觉出不对:“小窝,你话太多了!说这些别人家无聊的事做什么?!院里的芭蕉有几根枯条,还不快修了去!妈妈整天跟你说要风雅,你就不放在心上!”

      小窝姿态轻闲地起身,一抹轻笑,若有似无地浮在眉梢眼角,脚步轻盈地,好像一只猫。

      在这一刻,很奇怪的,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荧妹的视线一直追着小窝,直到撞上另一个硬生生挡进来的身影。

      “夫人,您怎么总盯着小窝?她还小,不定性,又惯会调皮,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您要拿她的举止当了真,上当的可是您自己。”

      荧妹目光幽幽地看着她,眉梢地微微扬起,轻笑了起来:“这么担心我会上当?有心了啊。”

      绿笙面无表情:“夫人,您真的不用喝点热茶用点点心?”

      荧妹扑哧一声笑出来:“喂,你这转场转得也太生硬了吧?怎么这方面你家少爷没专业培训你吗?”

      绿笙依旧扑克脸,不为她的玩笑所动:“奴才能力有限,做得不对的地方,夫人您多多包涵。”

      荧妹愈发笑得发软,面上轻松,心里却想得很深。

      这丫头有做冷面笑匠的潜质,不知前世是不是传承某位相声大师?

      她身上的中性气质在这一世也实属罕见,小窝也是,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野性,却不自知,因此混着懵懂不谙世事的表情。

      这样的气质,对男人来说最没有抵抗力。

      刘阎王为她丢了命,其实并不冤枉。

      更厉害的,则是古重滕。

      也不知他从哪里招募寻来这些人物,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在这两姐妹背后,还有多少类似的厉害角色。

      最关键的,他想要用这些人,来做什么事呢?

      荧妹隐约能猜出些端倪,但总觉得事情又不见得是如自己想象中的简单。

      她觉得自己和北斗,虽然极不情愿,却终不抵命运齿轮的强大转动,裹挟成彀中人,无可避免地面临仅有的两种选择。

      一时间,屋外风声止歇,连小窝的动静也没了,屋里同样静得厉害,安静得一根毫毛掉地也能听见,至于绿笙,她一向是在与不在没两样的。

      蜡烛迸了几下,爆出烛花,接着便莫名灭了。

      极度凝结了的沉静和昏暗里,荧妹默然良久,忽然叹了口气。

      “还是想不起来。”

      绿笙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什么想不起来?

      当然是古重滕前世跟自己的关系。

      记忆强大能记下无数本菜谱,各种食材如此栽种如何搭配,并将所有见过面吃过饭的人喜好都记在心中的齐荧妹,费尽脑力,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古重滕这厮是从哪个角落里蹦跶出来的小鱼干。

      可若说两个完全没见过没关系的陌生人,到这一世却如此纠缠,那又实在不合情理,再说,还有那个梦。

      不知是不是久坐闷想,再加上身体的缘故,荧妹竟有些发困,腰也酸起来,想站起来活动活动

      仿佛是因为心电感应,北斗这时候来了。

      古重滕紧随其后,小窝一看见他便站起来,手里的枯叶落在地上,不敢动也不敢捡。

      两个男人眼里都没有她,这倒证明了荧妹刚才关于她的理论也有例外。

      北斗进屋,正好看见荧妹扶桌子起来,马上过来:“不舒服吗?刚才做什么了?”

      绿笙则对跟着进来的古重滕弯腰屈膝,但后者依旧看不见她。

      “不舒服?花妈妈呢?叫人,传太医!”

      只听见不舒服三个字了。

      荧妹摇头:“我好得很,不过是坐得累了,起来站站,都别瞎担心。倒是你们,谈成怎么样?”

      北斗不愿在此地多留一分钟。

      “咱们回家说。”

      古重滕背过身去:“也好,送客!”

      得,还是这付吃了火药子的德性!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那就回家说。
      169
      从后门出去,花妈妈一脸紧张地已经候下了,不知是不是小窝给传的话,见她脸色发灰唇角发抖,是荧妹从未见过的慌张不安。

      “您几位这就走?也不知老爷夫人们是不是谈要紧的话,也不敢贸然进去伺候,着实怠慢了!”

      古重滕披风兜帽将头脸围得严实,只露出一双森冷寒凛的眼,仿佛有形的刀锋般锐利,扫一眼过去,花妈妈连话都不敢多说了。

      北斗更不回话,倒是荧妹,礼貌上寒暄两句:“妈妈哪里的话?是我们打扰了才是真。没事,”她指指两个男人:“别理他们。”

      花妈妈勉强堆笑,心说你可以不理,可我不行啊!这修园子的钱,古家可出了一多半呢!

      古重滕翻身上马,只冲北斗拱了拱手,目光落在荧妹身上。

      那目光深黑幽邃,宛如千仞沉渊,遥遥不可见底,而最幽深之处,一点诡异星火,不灭飘摇。

      荧妹平静的回看着他,目光清亮,如海上明月初生。

      古重滕兜帽下的牙关,情不自禁咬得生硬作响,干脆挥鞭蹬马,扬尘而去。

      荧妹坐马车,北斗骑马,两人并行,荧妹想了想,从车里捞起窗帘,问着自家男人:“看起来,你跟古五爷谈得不顺?没谈拢么?”

      北斗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不顺,谈拢了。”

      荧妹并不意外,虽然两个男人看起来水火不容,但从大义上讲,他们的方向是一致的。

      一点淡淡的月光从头顶照下来,洒在北斗脸上,俊朗刚硬男子的脸部轮廓因此被勾勒得宁谧柔和,大麾上落了些许霜雪,越发显得他的眉和睫毛,黑得夺人眼目。

      荧妹看在眼里,莫名生出些心疼。

      看起来,北斗叔叔从前宫中岁月,一定不尽如人意,现在古重滕的邀请似乎勾起了他某种不愉快的回忆。

      正想到这里,荧妹忽然看见前头路上有匹快马,直通通地向自己这边扑来,待近了才发现,马上那人竟是钧哥!

      家里出事了?!

      荧妹立刻叫停车,北斗比她速度更快,策马拦住钧哥。

      “出什么事了?”

      钧哥脸上笑嘻嘻,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

      “你们怎么才回?才接了程府的帖子,说程大人一会就到,福平婶都预备好了,等不着你们回来,让我出来迎一迎。”

      程大人!

      荧妹的心不由向下一沉。

      怎么把他给忘了?!

      回到家中,荧妹第一时间去了大厨房,好在菜单是昨晚定下的,福平婶的手艺虽不比荧妹,但也是信得过的。

      “程大人什么时候到?”荧妹一进来就挽起袖子,先看案板上的成菜:“哇厉害啊!搞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嘛!”

      福平婶看见她来,悬了一天的心总算放下,脸上也有了笑:“夫人,您也太小看我了,您都计划好的,我不过照葫芦画瓢,有什么难度?”

      荧妹笑着:“别小看了画瓢,画不好,也是笑话,不是有句话说?画虎反似犬。”

      福平拎着青蛤桶进来,听见这话便嘿嘿地笑:“成不成虎我是不知道,不过有人一整天挂着脸子不给旁人活路倒是真的。”

      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瞥见锅铲驾到,立马闭嘴,躲到菜板另一边去了。

      荧妹挡住福平婶:“得了得了,人也没说假话,婶子什么样我们心里没底么?就他不说,我就不知道了么?”

      福平婶收回锅铲,嘴里恨得痒痒:“这个人!还敢在夫人面前说嘴!早起就让他放油给那些个蛤蜊吐沙,他倒好!弄到近中午才想起来搁油!弄到现在才算好,那边客就快到了,这边汤还没炖上,我不骂他,骂鬼!”

      虎儿莺儿拉着手跑进来,一进门就听见福平婶开大喇叭腔,于是也笑了。

      “不赖福平叔,我们让他去扫外头门院,怕程大人讲究嫌弃,他扫了一上午,连砖缝里的陈年玉米渣都弄出来了,可不费了时候?因此才迟了蛤蜊的事。”

      荧妹见虎儿手里满满攥着一包东西,便叫过来要看,虎儿也正要献宝,乐得三步并做一步,冲过来摊开手心:“看,冬天难得见的稀罕玩意!”

      荧妹伸头去看,竟是一小把新鲜莲子。

      “哈哈,也不算稀奇啦,”荧妹立刻想到出处:“冬天能喝上芡实甜汤,莲子就更不在话下啦!”

      虎儿点头:“夫人您说得是没错,但您要在那水缸边,亲眼看见结出莲实,那又是另一回事,我啊,我一看见……”

      莺儿将她一肩膀顶到旁边:“你啊,你惯会失张失致,看见个针就当棒槌的,夫人您别理她,看看我这紫苏汁做得怎么样?”

      荧妹回身,看见白得透明的玉瓷杯中,盛着一小半如红宝石般鲜亮的汁ye,还没近唇边,已经闻到了那股紫苏特有的香气。

      呷一口,香味甘醇,口味酸爽,将一天所受的浊气都冲了下去。

      “看来你也可以出师了,”荧妹惬意地将茶钟里的紫苏汁喝尽:“早知道你们准备得这么完美,我也不用赶得那么急了。”

      “谁说不用赶得急?再迟些回来,本公岂不得空坐等你?”

      荧妹有些意外地回头,竟见北斗,陪着一身便服的程廉走了进来,刚才说话的,便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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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廉一身皂色隐回字纹湖绸棉袍,头顶圆帽,披儒巾,系靛蓝丝绵腰带,青色布靴,荧妹特意观察了他的脸色,脸庞一层玉白,光彩照人,并无晦色。

      算算年纪,其实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但看起来还是很精神,尤其眼睛里有股子神气,将整个人都撑得很直,很挺。

      此行看来也不是毫无准备,看其便服,又只身一人不带仆从便知。

      “程大人。”荧妹款款起身,先对外个打招呼,然后嗔着自家男人:“怎么好领客人到这里来?灶头火热油烟腻人的,不成了体统。”

      北斗只是微笑。

      程廉则大声爽朗地笑回:“别错怪了人,是我让庄主领我到这里,灶头火热怎么了?外头天寒地冻,这里正合适。至于油烟,想来你们已经做得了,”指指案板:“锅都洗完了,哪儿还有油烟?”

      荧妹鼓掌:“程大人果然厉害!进来才多久?已将形势看得一清二楚。既然您喜欢这里,咱也别到外头乱忙乎了,就这里坐下吃,您看如何?”

      程廉双手一摊:“再好没有。”

      晚餐进行得十分顺利。

      现采的莲子挖出芯来,泡进茉莉花茶里,下火清肠胃,上菜前来一盏正合适。

      然后,就可以大吃大嚼。

      所有的菜都合程廉心意,更有惊喜连连,先是芡实汤,然后,是紫苏汁。

      “这是什么茶水?抑或是酒?”程廉将这酒红色的ye体喝了一钟又一钟,甚至连秋家庄秘制桂花酒都比不过此物香甜适口:“刚才的青蛤汤已是最佳,没想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荧妹看着躲在门背后偷着乐的莺儿,抿着嘴,不出声地笑:“这是紫苏汁,紫苏是一种植物,我种的,味道很特别是不是?一般用来配鱼,但也可以做菜,至于酿汁,更是一绝。”

      程廉随意环古四周,窗台上摆着各色各样可入菜的香草盆:“哦?”眼睛盯住了紫色的紫苏叶:“看颜色,是那种东西?”

      福平婶采下几片,递过去,程廉接了,似乎喜欢得紧,北斗表示这是可食用的,程廉竟想也不想,便放进嘴里。

      “嗯嗯,果然是这个味,”程廉意犹未尽:“好味道。不知夫人可否赐予汁水配方?回家也让奴才试着做做看,着实令人难忘啊。”

      荧妹回身又采下几片绿色的,也递过去:“这也不难,先动手摘下新鲜的紫苏叶子,要红的,也要绿的,红紫苏可以提香上色,绿紫苏味道鲜美,所以做紫苏汁的话搭配起来才好,不过得放进不同的篮子里,别混了。”

      程廉听着,若有所思。

      荧妹只是风轻云淡地说下去:“接下来就容易了,先把水烧开,放入红紫苏绿紫苏,不过红的少绿的多,比例1:2,再次烧开后,转小火煮一钟茶时间,移锅出汁,往里头加点香草醋,跟着滤去渣滓,将汁ye倒回锅里中火熬煮,依自己的口味加点糖,再次煮开,撇掉浮沫,移锅出汁,大功告成。”

      最后四个字,犹如一枘利剑。

      程廉心中不由暗忖,这丫头还是如此厉害,外柔内钢,若不是自己有过经验,哪里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

      “秋夫人好口才,也好手艺,更有极强天赋,庄主更是高人。能降服住夫人者,世间除庄主外,无人能胜任。只是可惜,偏安一隅。时光如白驹过隙,只是如此这般的白白过去,岂不是浪费了老天给的才能?”

      程廉笑得坦然,语气诚恳,这才显露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饭已经吃完,该说正题了,原来今晚赶着过来,也不为一餐饭,虽然,再见这小姑娘,也确实勾起自己不少回忆。

      不过几年的时间,她已经从那个倔强干瘦的小农伊,变成眼前这样,该怎么说才好呢?

      窈窕的身姿被月光透露的光影勾勒出动人的曲线,一笔一笔,俱是造物所钟,风姿美好,小巧晶莹的下巴在一片深黯里看来越发如玉般光润玲珑,如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璀璨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喂喂,想到哪里去了?

      程廉清清喉咙,镇定神色,将越跑越远的思路拉回。

      荧妹与其对视,她的眼底,神光变幻,如沧海之上波浪层迭,不住翻卷。

      北斗略转眼风,福平婶立刻领着所有人退出,门口福平守前钧哥守后,一片雪花也飞不进。

      荧妹拨弄着桌上的紫苏叶,心形的小绿片,薄得透明,却香得惊人。

      “大人,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咱们索性就不兜圈子了吧。最近,您见过皇上吗?”

      程廉一怔:“身为臣子,不敢懈怠,只是皇上龙体欠佳已有时日,难以上朝,所以……”

      “所以,程大人已有许久不曾见过皇上,但依然要劝说我夫君出仕,效力于朝廷?”

      荧妹懒懒勾唇笑,眼底一抹幽冷锐光急速闪过。

      程廉肃然变色:“这是什么话?!难道几日见不到皇上,作为臣子便要生出乱心?!就连忠孝廉耻,都要忘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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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荧妹瞳孔猛地一缩,眼底闪过一道寒芒:“不见到皇上,怎知自己效忠的是什么?!难道眼见朝中已有疵瑕,依旧愚忠愚孝地不提,或是胡谈乱劝拉他人入彀,却只为自己一时的忠烈之名,这样的人,难道才算是大忠大烈?!”

      程廉怔在那里,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早有清廉耿直的名声在外,他从来没有被人在忠义一事上教训过,仿佛程廉两字便早已是忠孝两字的化身,再无可他论。

      但今日,他竟被一年方二九的小伊子,指责为愚忠愚孝!

      程廉不由得看向北斗,后者尚未开口,但似乎天生就有散发冷气的本事,此时他坐在荧妹身后,不知是不是因了夫人的话,浑身肌肉都骤然绷紧,睫毛垂落眼帘,完全不似平时那种如玉温润的模样。

      程廉莫名觉得,有股说不出的煞气,从北斗所在位置蔓延出来,令屋里生出一种淡淡的窒息感。

      “天下从来都是黎民百姓的天下,”北斗终于开口了:“相信程大人也是饱读史书之人,从古至今,从不缺弑君的故事,所为何义?难道都是反叛逆贼?!若细数起来,本朝元宗也是从造反开始,没有当初的义举,哪有今日程大人口口声声要效忠的朝廷?!”

      听着自己夫君的话,荧妹一直微微的笑着,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来,那眼神玉石般的质感,坚定里生出淡淡的凉意。

      程廉看了看北斗,又看看荧妹,表情和姿势都静止了足足两秒,跟着便森然一笑,嘴角扯起一个轻蔑的弧度。

      “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龙瑞之光。今得上锡天恩,下昭祖德,蒙皇上不弃,委以重用,多年来幸得不负龙恩。而现在,尔等鼠辈,竟敢当面对本官施以狂言?!怎么?当本官不知九皇叔与他人正密谋些什么么?当本官不知他们也在招募秋家庄么?当本官今日上门来,当真是为一述旧谊,为一顿晚饭么?!”

      说着一拍桌子:“还是当真以为,本官便服私行,尔等刚才的忤逆之道,便不受惩戒么?!”

      一直在窗下偷听的福平婶虎儿莺儿,将这几句话当成是对主人们的审判,当下惊呆要跪,遍体筛糠一般,瑟瑟发抖。

      北斗缓缓起身,与程廉正面相对,先前一直沉在阴影里的容貌显露,温润转冷冽,剑眉倒竖,薄削唇角抿就了刀锋一般的直线,语气却一如从前般淡然:

      “程大人意思,便是我们要造反,您要捉拿?不顺从您的意,便要行官威?!”

      程廉冷笑:“尔等不忠不孝,难道身为抄题命官的在下,听见了也放任而不理?那还对得起自己所月所领俸禄吗?还能得起天地良心吗?”

      荧妹短促地笑了一声,突兀而讥讽。

      “俸禄?”她冷冷瞥向貌似义正言辞的程廉,乌黑的眼眸在火光掩映下流光溢彩,神情轻蔑:“您是从朝廷领来的俸禄,这点没错。可这些俸禄是哪儿来的?皇帝种出来的?造出来的?还是他梦游时从九天旋宫玉皇大帝那儿领下来的?”

      程廉语塞。

      想不到这小伊子竟将仕途经济看得如此透彻!

      然而她的话还没完。

      “大人刚才那几句书袋掉得好,正好我也有几句相配!蒙主上圣恩,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大人虽肝脑涂地,又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您的君上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哦最后一句不对,不是天下苍生之同幸,实乃大人一人之幸也!”

      程廉额上青筋毕现,咬牙作响,双目赤红阴沉:

      “你的意思,我为朝廷尽力,难道竟不是为黎民效力?竟是我自己?我如今竭力于朝中力挽狂澜,难道只为我自己吗?我程廉为官多年,清廉公正的名声众人皆知,如今,你一介小伊子,竟敢如此口出狂言,陷我于不仁不义?!”

      荧妹一声叹息,悠悠散于空中:“大人当然忠仁两全,但您选择效忠的对象错了,南辕北辙,再怎样努力,怕也只是枉然。”

      程廉不是听不出秋氏夫fu,尤其是荧妹话里话外的意思。

      只是他一直被刻意蒙在鼓里,又怎么可能想到,自己朝朝暮暮忠心耿耿的那个人,已经变成了恶鬼一只?

      因一向耿介,甚至初为御吏的时候,还被传严苛得不近人情。

      起因是未发家时对自己有过提携之恩的某位大人,被人告到门下,他不说念旧情,反拿人家作伐,玩了一手杀鸡给猴看。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知道是无人情可讲的意思了,自此所到之处,经历之人无一不胆寒,也因此名声大振。

      这样一个人,便犹如一杠大旗,拉过来当锦被,什么腌臜污垢都盖得进去,还能反射出忠孝的光芒。

      不知什么时候,外头的雪住了,换作冰雨,一阵接一阵,怎么也止不住,打得长青松柏瑟瑟打颤,小径上遍布吹落下的残叶。

      屋里依旧很暖,但程廉却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

      他从来不是傻瓜,也不是一根筋到底的愣头青,伴君如伴虎,他做了十几年京官,又外放做御吏,然后,又再回京,继续伴君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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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见过过谋略心计,远比任何人都多,什么手段自信都能应对得当,什么阴谋也都逃不过那一双浸润官场多年的眼睛。

      但是,程廉有个盲点。

      他从来想不到,也不可能去想,皇上,也会作假,甚至,这个人,也成了假的。

      荧妹的话让他想起这半年来自己的忧虑,不是没有,只是多年的为官经验与本能,让他强压下这些不安。

      皇上龙体欠佳,半年不曾露面,一应大小事情,都经内务府传递。

      可内务府是什么样的地方?!那是公公们管理后宫事务的内衙门!国家大事,怎么能由他们来传达?!

      然而皇上手谕,折子由本人亲自批阅,内务府不过倒个手,因一直病中吃药种种事务不断,宫中不便传臣子们进入,而内官公公们是来去自由的,因此让他们来传,省去些麻烦,并无不妥。

      并无不妥?真的是这样吗?

      听起来确实并无不妥,但是人人都知道这不合规矩,一点都不合。

      只是皇权威重,自然是他想怎么样都可以,而内务府也确实只是传递折子书信,半年下来,并无插手逾越的行为,渐渐的,大家也就习惯。

      可是,这样就真的没有问题吗?

      三个月前,内务总管徐公公,也不再露面,原本他亲手传递的文书,也换了旁人。问起来,说皇上病得愈发严重,徐公公贴身伺候,寸步离不得身。

      可程廉明明也听说,徐公公有时出宫,也回自己家中歇息,甚至,还叫宾客上门。比如,眼前的这位秋庄主。

      于是程廉主动上徐府求见,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去过多次,无一次得见。

      能见别人,不能见自己?!

      徐公公这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程廉深知徐公公不比旁人,从先帝在时便由他一直伺候太子,直到即位成为现在的皇上,几十年相伴,说句冒天下之大不违的话,就是皇上肚子里的龙虫,恐怕也比不过徐公公对上的知心贴意。

      曾几何时,程廉与徐公公相处得很融洽,两人一里一外,配合得当,有那好事之徒,将两人并称为黑白双煞,一里一外,辅佐伺候得皇上妥帖舒坦。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

      从来内官的态度便是皇上的态度,徐公公如此这般,难道是皇上不再信任与重用自己的预兆吗?

      但又不像。

      皇上依旧将大事放心交付,现在的程廉身任宰相一职,眼皮子抬一抬便知天下事,皇上若对自己生有嫌隙,也是分分钟看得出来的。

      至于徐公公打点的内务府,更无二心,反对自己愈发恭敬,年节送礼,老尺加二不说,连常见的回谢的红包也不收,程廉一般是不兴这一套的,但过年是难得的,红包里也不过几个铜子儿,也只是讨个好彩头罢了。

      就这样,上门的太监也不肯收,反而诚惶诚恐,与往年略带嫌弃的表情大有不同。

      因此从表面上看,倒是对程廉更看重了,甚至前几天宫中传出风声,要赐他一等公候世袭爵位,以资奖励。

      可为了什么而奖励?!

      为官多年,程廉对自己和旁人的所作所为已分辨得十分明晰透彻,什么时候可能得赏,什么时候又将有受罚的风险。

      而他之所以能做得清廉满天下闻名,也正是因为知而不贪,知而不畏的缘故。

      但这爵位却来得莫名其妙,得知消息那天他在家中书房里坐想了一整天,也没想出原因。任何正当层面上,自己都没有受爵的理由。

      除非,这本来就不是具有正当理由的奖励,而是,收买。

      收买?!

      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程廉身上打着的寒颤愈发激烈,牙齿上下交击格格直响,心中涌起这半年所见,宫中起伏颠簸波谲云诡的变迁,再联想到荧妹北斗刚才的话,他忽然发现看不清前路,心中生出些自己也说不清的畏惧。

      这是程廉为官几十年来,第一次对前途产生的迷茫。

      难道,皇上他,真的……

      荧妹与北斗对视一眼,两人皆看出,程廉动摇了。

      此时不乘胜追击,难道还等着他慢慢想透吗?

      “程大人多年伴君,想必知道皇上一直有心病,那就是祈望能长生而不寄,可千秋万代统领天下。然而人非神仙,又怎么能违天命?”

      荧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穿透进程廉的耳膜。他本能地摇头,因大概猜得出,荧妹接下来要说什么。

      然而荧妹又岂容他逃避?!

      “宫老太爷身为御医院馆正,一直以来都肩负这个巨大的秘密,终于到了现在,无法再承担下去,无论是他老人家的身体,还是心理。于是干脆撒手,倒是走得干净,但儿孙辈中,又将大受其害。程大人,今日想必您也亲临他家府邸,难道没听说病的病,倒的倒?!”
      程廉色煞白牙关紧咬。

      荧妹刚才的话拨开蒙在自己眼前的层层迷雾,多少日以来的困惑不解,正带着森森寒光,慢慢在浮现。

      皇上中了邪道,一门心思只求长生,凡人之力根本无法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反将原本的圣君,变成了魔鬼。

      怪不得太后与皇上自三年前开始便相敬如冰!完全看不出从前的母子情深!

      可是九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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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想到这里,程廉本能地警觉起来。

      “你说得再天花乱坠,想来也不过是为了帮着那一位,”程廉瞥向荧妹,眼中闪过锐利的光:“中间人是古家吧?中午我去宫家祭拜,本想与两位面谈招呼,不想却听闻早早离开,还是与古家五少爷一起。”

      荧妹早料到对方会有此一说,更在路上与北斗打赌,看这句话会于何时出现。

      她说必在见面时,北斗则赌在饭后。

      如此看来,她竟输了。

      不服气是有的,好在愿赌服输,赌品也不过是明日早起时的一碗糖水而已。

      “是啊,我们是与古五爷同行的啊。”

      荧妹的回应风轻云淡,还配上带着一双小梨涡的盈盈笑容。

      程廉心神一荡,这样的笑着实难得,纯真而灿烂,但立刻又绷紧脸作严肃状,毕竟正事要紧。

      “如此看来,大家也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说那些冠冕堂皇,不过是金玉其外!”

      扑哧一声,荧妹忍俊不禁,看了看北斗,做个鬼脸:“你看这程大人,平时多少肃然威风,真碰上说不过的主儿,耍起赖来,也不过跟个三岁孩童一般。”

      程廉立马涨红了脸,愤愤道:“这是什么话?!本官实话实说,你不过是被揭穿了把戏,恼羞成怒罢了,反倒打一耙?!”

      这下,连北斗都不由得微笑起来。

      丫头说他三岁,还真是只有三岁了,愈发连这样的幼稚的话也出口了。

      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如今的圣上已见颓势,自然要换一位明君,至于是谁,大家有商有量,九皇叔若有这个本事,又有何不可?

      能说出刚才的话,可见程廉是已默认现在的皇上不成气候,不过嘴上还在坚持,不肯就此认输作罢。

      程廉也反应过来,脸更红,渐成茄饼,想了想自己也坐不住,屁股底下好像火烧,灶头上汤罐的热气,又仿佛都扑到脸上来了。

      “厨房里太热,本官出去透透气!”

      程廉依旧沉着脸,在秋氏夫fu看透后微笑的眼神中,大步流星走出门去,倒是吓了门口的福平一大跳,忙起身行礼,又躲开不迭。

      风寒刺骨,程廉热身子才出来,叫湿漉漉的雨雾一喷,顿时鼻子做痒,连打三四个喷嚏,人倒是因此冷静下来了。

      论起来,这丫头和她男人的话,确实半点不差。皇上若不能坐镇天下,白荼毒生灵,自己助纣为虐,那就白读了许多年圣贤书了。

      但事实是否真如他们所说那样不可挽回了吗?

      程廉在台阶上站了半个多时辰,感觉到腿脚冻得有些发麻,方才叹了口气,再强撑一会,身上便觳觫起来,骨头缝里也觉得冷嗖嗖,雨夹雪的威力不是闹着玩的。

      “程大人,进来暖暖吧。”

      荧妹从里头打起帘子来,笑意在唇角漾开,眼神晶莹明亮,带着几分自然流露的关切。

      程廉犹豫一下,但从帘缝打开的瞬间,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气。

      “外头又冷又湿,进来喝杯紫苏茶,去去湿气吧。若还是想不明白,喝完了再出来也无妨。”

      程廉一怔,随即忍俊不止。

      这丫头,真当自己是三岁孩童了!

      紫苏的香气着实诱人,荧妹给的台阶又恰到好处,程廉顺理成章地进来了。

      北斗正从瓦罐里向外滤茶,等程廉坐下,一钟热呼呼香喷喷,带着浓郁紫苏味道的茶水,便送到他面前,喝一口,香甜自不必说,隐约中还有一丝丝辣,回味,却是清凉。

      一钟下肚,从喉咙口热到心窝尖,头上出汗,通体舒坦。

      “什么方子?除了紫苏,好像还放了别的吧?”程廉闭上眼细品,却分辨不出,只好笑着自嘲:“我着实不是这块材料,什么也尝不出。”

      荧妹笑说大家各司其职这世界才能圆满:“若大人将我们的活都做了,难道叫我们去做宰相?别的不说,看见那些公文我头就大了。”

      程廉想说那可不一定,你试试,没准本朝也可以一开伊流出仕的先例,想到这里,自己先愣了一愣。

      就这么赏识她?!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啊!

      程廉清了清嗓子,将视线转向北斗,并将杯子伸过去:“还有么?请再赐一盏。”

      北斗替他斟满:“大人客气,其实这茶水做法不难,原料不过是紫苏叶薄荷叶和柠檬草,对了,还有两只干葱头。”

      程廉一口滚茶刚刚进口,听见干葱头三个字立刻又喷了出来,幸亏他对面没人,不然肯定妥妥的被洗脸了。

      “干葱头?!”程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东西不是配菜用的么?去腥还是提味?”

      荧妹笑得不怀好意:“什么不是配菜用?大人茶中几味,哪一样不是去腥提味?可也不见得,人家除了这些就不能干别的。紫苏配海鲜去腥,可人家也正经是一味药,能发汗散寒以解表邪,又能行气宽中、解郁止呕,故对大人初尖风寒表症而使用本品,正是适宜。至于干葱头,更别小看了它,人家可是有很多其他食物不可替代的健康功效,除了同样可对抗风寒外感,葱头还能维护心【马赛克】管健康,换句话说,大人过思过虑,葱头正是对症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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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她成套的食疗理论,程廉只有听的份,却是入神,仿佛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所以凡事不能只看外观,更不可偏信愚信,总得大方向不错,才谈得上对,还是错。”荧妹悠然收尾,将桌面擦拭干净,冲着程廉挑挑眉头:“大人,还要去外头冷地里苦修苦想么?

      好容易才暖过来的热身子,再送出去凄风苦雨的淋?!

      世上究竟傻子不多,为官做到宰相的,那就更没有了。

      程廉好笑的盯了她半晌,突然摇头:“亏我为官数十年,竟然不如一介小伊子,”又抬头看北斗:“不是我说,贵夫人着实……”他搜肠刮肚,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荧妹背过脸去,冲北斗做了个鬼脸。

      这就对了!我又不真是这一世农家小伊!我可是具有高学历高智商,差不多就跟书里开了金手指伊主能有一拼的穿越伊啊!

      北斗宠溺地看着她。

      是是,你说的都对,没说光想也是对的!

      不到片刻,一小壶紫苏茶被程廉喝得底儿朝天,身上热了不是,五脏六腑也被涤洗得干干净净,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茶钟。

      荧妹笑眯眯地看他:“程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程廉怔了一怔:“何以见得我有话说?”

      心里却不免有些寒碜,自己就表现得这么明显?简直大失身份。

      荧妹含笑,仿佛没看见对方略有些难堪的表情:“从来没人能逃得出我家秋君的紫苏茶,一般人也就是一钟吧,指定就得叫饿,大人您都一壶下去了,胃里不翻天才怪呢!”

      正说着,就听见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不合适宜地冒了出来,来处自然是程廉的腹部,仿佛是为她的话配音。

      程廉本能地去捂,手伸到半道上,倒笑了出来。

      “也罢,”摇头再摇头:“你夫fu俩算是明着给我下套了,我服了,服了。”

      北斗默然,正要起身,一只温热的小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我来。”

      福平婶在窗下听着,到这时方长长地吁了口气:“得,没事了,”拍拍屁股上的灰,站了起来:“夫人上灶了,没事了没事了。”

      虎儿莺儿依旧原地保持蹲位,一脸不解向上仰视着她:“这话怎么说?”

      “你俩真是驴脑瓜啊!只要吃了夫人亲手做出来的菜,还有个了不结的事?!忘了夫人如何发家的了?当年她就是靠一桌菜拿住了程大人赢过了隆平居!”说起荧妹当年的威武事迹,福平婶不由得洋洋得意:“当时还没你们,你们还不知在哪儿呢,也怪不得知不道!”

      虎儿莺儿对视一眼,发出由衷的赞叹:“了不起!要不说是咱家夫人呢!不过婶子,”话峰一转,“当时您在哪儿?我们恍惚记得,好像您也是跟我们一起,后来夫人进了城,才到她身边伺候的吧?”

      福平婶懒得理她们,起身向一旁自己的小屋走去,为方便做事,她和福平的下处就在大厨房的天井里,朝东的耳房,小小两间。

      “没空跟你们对嘴对舌的,老头子一条丝棉裤才做了一半,这天还冷,赶着做出来,没准还能穿得上。”

      虎儿莺儿再对视一次,忍不住哈哈大笑。

      大厨房里,荧妹的小菜已经做好。因已是吃过晚饭,夜也深了,宵夜也不便油腻,便煮一小锅细粥,再配二三道小菜就好。

      别小看了这细粥,也与一般外头的不同,秋家庄后山脚下有一块不足二十亩的水稻田,所产稻米色映浅绿,吃到嘴里柔而不滞,甚至好过专供御用的“玉稻”,拿来熬粥,碧玉溶浆,滑香清逸,北斗每日早晚餐喝的粥,便由此熬出,每每香糯令人不忍释手。

      本来,这样的粥是从不对外示人的,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已经熬好,程廉也算对荧妹有知遇之恩,拿出来奉客,也算得当。

      如此上品细粥,自然所配小菜也不能马虎。

      荧妹做了一道西露笋尖,笋皮切了卷刀片,包鱼肉,虾仁,加一点网膘,上笼蒸透,再加笋丁,菜梗丁,金腿丁勾芡。

      鲜美明透,清淡适口,有些荤腻,但用笋丁菜梗丁中和掉,反而更有种甘爽细润的味道,与细粥搭配,再好没有。

      然后,就是一道素鹅,用湿豆腐皮裹匕香菜、胡萝卜、笋丝、冬菇、木耳炸过再熏,色呈金黄,吃到嘴里别具馨逸。

      这是一道现成菜,原是预备明日早起夫fu俩过粥的,干脆也拿几块出来盛在碟子里奉上。

      再有就是一小碟子泡菜,有小萝卜茄子和嫩黄瓜,因是晚间,便不上姜了。吃多了油腻,来两口这东西,能从口腔一直痛快到心窝里。

      程廉这一回是真吃得头也不抬,看他吃得香,北斗和荧妹也忍不住陪了两碗,但都不动荤腥,只夹些泡菜过口,默契地将一贯坚持的养生工作进行到底。

      比起刚才晚餐时各怀心事,现在这一顿加餐宵夜才算是真正款待了肠胃。

      吃饱喝足,程廉看看窗外天色:“怕是快到子时了吧?”

      荧妹指着沙漏:“早已过了呢。大人不如在此地将就一晚,明早等城门开了再走可好?一来免得路上风寒不便,二来,虽然大人有腰牌可叫开城门,可到底引人耳目,”语气一沉:“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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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廉一震,深看她一眼。

      被身后艳红明亮的烛光笼罩着,荧妹淡然而立,不知是不是累了,又或是想到某些紧要的事,脸色有些苍白,看向他的眼神却是黝黑的,这眼神让这位一向不近人情的老臣心中一跳,然而那感觉刹那便逝,下一瞬,荧妹已经含笑转过身去。

      “看来大人是默许了?钧哥呢?领程大人去客房歇息。”

      钧哥从后门一跃而入:“程大人,请!”

      程廉走在园子里,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风吹过来,身体好像浸在冰里,前头钧哥手里的一盏灯,萤火虫似的一豆,叫风吹得左右摇晃,反而显出周围的暗,与晦涩。

      刚才大厨房里的暖意顿时被扑下去大半,程廉开始冷静思考起来。

      但一心二用的坏处很快显露出来,走不上几步,程廉便有些跟不上钧哥了。

      钧哥本就是习惯了快步,庄子里事多,他又是个急性子,再说,也因为在福平婶手下干活,再慢的人也能给你磨快了。

      再来,他到底比程廉年轻得多

      “哥儿,你走得慢些,”程廉连追几次没追上,忍不住开口。

      但也不知钧哥是走快了没听见,还是有意开起玩笑来,这家伙是没大没小惯了的,秋家庄也从来不分主仆,因此养成个不惧不畏的性子。

      程廉喘着气竭力快走,但终于在拐过一个弯后,丢失了前头那一盏光亮的身影。

      这样的天气,月亮是不可能升起了,雪后的寒气带着朦朦胧胧的冷光,却早将身边四处染得都是阴气飕飕。眼前的亭台楼阁本是新漆,毕竟秋家庄才一年时候,此时就好比在上头都打上一层硬绷绷的冷釉,熠熠发光,阴沉冷厉得诡异。

      游廊里的垒石格外显出青森,好比笔下留白,映衬出那些常青松柏的蓊郁,大块大块黑浓的湿墨,程廉不由恍惚,犹如走在画中,又好像,是一张张人脸。

      他忽然想起,自己下午从宫府上出来,预备出城时,曾与徐府上门吊唁的马车擦肩而过,彼此车帘被呼啸而过的北风带起,视线交错,他看见了一张腊黄发黑的脸。

      程廉一眼就认出,那是徐公公府内管事的裴公公。

      样子不凶,因是宫里出来,习惯了伺候主上的,再怎么样也摆不出凶脸,却阴得厉害,灰如泥滩,一团寄气。

      没错,就是寄气!

      程廉被脑海里突然蹦出来的这个词吓了一跳,却不得不承认,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适合的形容了。

      管事尚且如此,他是徐公公心腹,后者如何,可想而知,再联想到秋氏夫fu刚才的话,那么皇上他……那么自己会不会也……

      一丝寒意掠体而过,程廉昏了一昏,几乎站不住,忙扶住旁边廊柱,强撑着站稳。

      “程大人,大人您没事吧?”

      钧哥走得太快,等想起来自己是领人不是赛跑,身后已没了程廉身影,顿时慌起来,回头猛跑,绕过拐角就看见程廉正发晕,忙忙过来扶住。

      程廉勉强笑笑:“我没事,叫风吹得头有些晕,无妨,”嘴里说着,手却紧紧扣在了钧哥的腕上:“接着走,走吧,快走。”语气急迫,尾音也控制不住地发颤。

      钧哥本来一愣头青,自家园子也是走惯跑惯了的,根本不曾想过会怕,但经程廉这么一来,再加上风大雨大,倒真有些起鸡皮疙瘩了。

      当下钧哥二话不说,连扶带拉,扯着程廉快步小跑,直到看见小院门口挂着的两盏大灯笼,才算放下心来。

      虎儿莺儿也到了,正在里头收拾,听见院里一通脚步乱响,忙迎出来:“大人,里面请。”

      程廉走进屋时竟有几分狼狈,匆忙迈过门槛,还差点被绊了一下。

      虎儿忙扶一把:“大人,没事吧?”心里在诧异,难道是来的时候冻着了?怎么身上这样凉?手好像从冰窖里出来的,难道这位程大人如此畏寒?庄主的紫苏茶也救不回?

      钧哥冲她使个眼色:“喂,还不快添个火盆?!”

      秋家庄规矩,冬日各院各房取暖,皆从地下墙里管道中走,因此除非特别需要,一般房中不另生火盆,荧妹不喜欢那股子烟熏火燎的味儿,也容易上火。

      倒是两个丫头,年节期间有时候会钻福平婶屋里,生一个炭盆,炭灰里埋些花生、核桃、红枣、白果,烤熟了,用长筷子搛在碗里吃,在炭火的暖和粮食的香里消磨着无所事事的幸福时分。

      因此听见这话,虎儿一怔:“添火盆?房里不冷啊,我跟莺儿进来收拾,后脊梁还出了不少汗呢。是要吃果子吗?”

      钧哥正要说你不冷不见得大人不冷啊大人是谁身虚体弱的怎么能跟你一个丫鬟比,再说大人吃得太饱来时路都走不快了,还吃什么果子?当是你们呢整天嘴里出馋虫。

      程廉自己先笑起来了,没给钧哥调侃的机会。

      “不必费心了,”他明明在笑,可钧哥却觉得比哭还难看:“才不过叫冻雨淋了下,有你家庄主的紫苏茶打底,不妨事的。哪里就冷寄了?不必添了。你们下去吧,不必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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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依言退出,倒觉得这位大人挺好说话,世上除了夫人老爷,竟还有别的不需伺候的大人?难得。

      “就这一点,我觉得这位大人比宫大奶奶强,”钧哥一路走一路哼小曲,并不忘多嘴八卦:“福平婶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那位大奶奶每每上门,眼珠子都不朝咱们这些人身上瞟的,若不是为跟夫人套近乎,恐怕直接就当咱们都是些鬼……”

      话音未落,头上狠狠着了一记,是虎儿打的。

      “就为这个生事呢,你还说!”虎儿瞪着钧哥:“这黑天晦日的,说什么,”她将那个字咽回肚子里。

      不知是不是老天也听见她的话,霎时透过浓重的黑云打了一个闪,把园子照得雪亮,几乎同时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震得廊柱上的灰籁籁落了钧哥一脖子,旋即又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里。

      三人吓得抱作一团,耳边只听见倾盆大雨没头没脑地直泻而下,狂风呼啸中身边的树枝桠发颠似地狂舞着,湿淋淋的树叶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莺儿最胆小,当下就哭出声来:“都是你都是你!”锤着钧哥:“妈呀!这大冬天的打雷下雨!是从来没有过的怪相呀!一定是你刚才的话冒犯了神灵!才会有这样的惩罚!天神老爷,要打就打他一个人好了,我们可沾都没沾那个字的边啊!”

      钧哥又气又怕,想挣起身子,却被两个丫头拉得铁紧,只得叫苦:“你们就赖我!对都赖我!去年夏天也不知是哪两个不怕寄的货夜里不睡拉我在天井里讲,”到底胆寒起来,不怕再说那个字:“那些故事!要我说,都是你们积下的怨!哎妈是哪个不怕寄的小蹄子掐我胳臂里的嫩肉了?!不知道那里最疼吗!”

      还是虎儿头脑略有些清醒:“都别吵了,趁这会子没再打闪,咱们快些回房是正经!”

      一语提醒另两人,说走就走,但谁也不敢松开别人,就这么雪球似的,一路滚回了自己的下处。

      事实上,除了他们仨,打雷的时候,庄中各人都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首当其冲就是程廉。

      下人们才出去,他便一屁股坐在桌边,整个人如同冻住,动弹不得。

      跟自己想象中的今晚,太不一样了。

      原本打好满腹计划,一定要说动秋氏夫fu与自己一起,共同辅佐皇上,度过现时的难关,将九皇叔一党歼灭。

      他原本自信满满,自己算是荧妹的贵人,对她有知遇之恩,相信只要自己亲自出面,徐公公办不成的事,也并不是什么难于上青天的大问题。

      没想到,事实正相反。

      自己反被他们策了反。

      原本想也想不到的事,竟然成了事实。

      现在冷静下来,程廉将这事翻来倒去想了几遍,最后,思路定格在临出门前,荧妹的目光。

      那般平静的看着他,清亮如海上明月初生。

      太奇怪了。

      有时候明明觉得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看见她的眼睛,却又觉得是天下最剔透的东西,坦坦荡荡,毫无隐瞒。

      难道,她和他,说得都是真的吗?

      在那间暖意融融的厨房里,他自认自己是头晕了,或者是因为食物所给的迷惑,竟然有细微的动摇,然后,被善于察言观色的她捕捉到苗头,乘胜追击……

      没错!

      程廉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拳头紧紧递在桌面上,心里恨恨地想:一定是这样!

      哪个皇上不想长生不老?难道这样也能成为造反的理由?!成为自己不忠不孝的借口?!

      简直荒谬!

      自己忠心耿耿多年,竟然会被一介伊流说动了心,发动宫变?!

      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些佳肴甜汤还有温茶,无不为一项目的而来:那就是迷惑自己!诱惑自己!将自己的心智弄昏弄迷,方便他们将自己领入歧途!

      “痴心妄想!”

      想到极气愤之处,程廉重重又拍一下桌面,并将这四个字发狠地叫出口去,随即,又咬牙重复一遍:“痴心妄想!做梦!”

      最后那个“梦”字,不知怎么的就破了音,与此同时,北风卷起厚厚的门帘,吹得满屋蜡烛齐齐跌落,烛火刹那一振又熄,屋里光线立时黝黯深沉,那些隐在暗处的层层帐幔,被风声惊动,轻轻飞起,恍如无数幢幢鬼影,在其中蠕动。

      天地间只剩下了风拂卷衣袂的动静,猎猎有声。

      那是程廉站在风雨里,震撼到无语的声音。

      难道,自己错了吗?!

      难道,这是天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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