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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 9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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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御赐的婚事,今日婚仪过后,明日还要入宫谢恩才算成礼。
这原也不必赐宴,更与外使无关,只是明日恰正月初四,有迎神之仪,宫宴是为此而摆,在京外使与宗亲勋贵都要参加,宫里安排时,就一并将他们夫妻安排下了。
外使在皇城中行动极为受限,要想避过裕王耳目与之接触,最顺理成章的机会,也就是这样的大宴。
除去明日,再往后,便只能是十日开外的上元节。
这也是庄和初在请旨定婚期时,偏将日子挑在今天的缘故。
奈何百密一疏,还是有件事出乎意料了。
庄和初对着那页琴谱轻叹,“约见之地易寻,以暗语编段曲子也不难,只是好些日子不曾抚琴,明日,怕真是要献丑了。”
这人就只担心这个?
“您不担心这里头有鬼吗?”千钟讶然问。
庄和初明白这“鬼”为何指,但这似乎远不如琴艺生疏更让他忧心多些,仍不紧不慢道。
“担心裕王早已看破其中奥义,故意放人来弹琴,引我上钩吗?”
“这还算是小鬼呢。”千钟紧张地压低声道,“您想,这琴谱,万一不是南绥原本的曲子,是裕王动了手脚以后逼着那琴师这么弹的呢?再万一,南绥根本就是跟裕王一伙的,一块儿算计您,栽您个私……私……”
“私通外邦。”庄和初轻笑着,气定神闲地为她补全。
“对对!”千钟忙点头,装点繁复的头冠跟着一阵轻响。
影随人动,满室不安。
“我听人说过,这可是要命的大罪!治罪了您,大皇子肯定就有大麻烦,连带着怕皇后娘娘也得落罪,裕王八成打的就是这主意。”
在满是宗亲勋贵的宫宴上拿人,可比在庄府婚仪上扬场乱子划算太多了。
这话只是说出来,千钟就觉得后背直冒寒气,庄和初却还静定如常。
“都有可能。”庄和初轻点头,“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南绥外使当真有要事相托。若置之不理,或成两国之灾殃。最坏的结果,就是将两国无数军民再次拖入绵延数年的兵燹之祸,届时,天下无人可独善其身。”
龙头锯角,虎口拔牙,皇城探事司第九监担的就是这份差事。
这些事原不必与她说,也不该与她说,但如今已是夫妻一体,围绕在他身上的一切好与不好,也都一并将她卷裹,全都与她脱不开干系了。
何况,他去梅宅提亲前,便已想过今时今日。
“放心吧,”庄和初温声道,“有法子的。”
千钟轻抿着被口脂点染成樱桃一般的唇,一时无话。
满室红烛红帐,庄和初亦是一身绛红公服,遍目皆是火一般的赤色,更衬得庄和初面容净白,浑如一捧雪炙于火上。
旁人看着心惊肉跳,他却安之若素。
千钟忽然开口,“谢谢大人。”
“嗯?”庄和初一怔。
“这些日子我算是弄明白了。”千钟话音轻而笃定,“您担的这差事,不全是惩治恶人,更是拦着人作恶的。是早早觉察恶念,把它掐断在源头上。”
桌案上三组字迹被红烛映着,从谱字到数字,数字到文字,赫然明晰。
“就好比眼前这一桩,您是去帮南绥外使,也是去拦下裕王的一笔孽债,还是去救南绥和咱们朝廷一旦打起仗来要断送的那些性命。这么算下来,您里外里不知是要救多少人呢。”
千钟目光一抬,定定望着眼前人,“您,还有您这衙门,从前,该干过很多这样的好事。”
“文官武将,当差当得好了,人人称颂,您这份差事究竟有多大的功德,就只有老天爷那里有数。好些被您护着的人,不知道自己差点儿遭祸,也就不知道您的大恩,少了您不知多少声谢谢,是委屈着您的——”
千钟说着,忽在满目火红之间又想起一件。
“还有呢,您为了看管着我,还不得不娶我,也是委屈了您了。您这样的好人,不该受委屈,就借这大喜的日子,我给您补上。”
千钟顿了顿,又一字一声郑重道:“谢谢大人。”
庄和初怔然凝滞着,千钟的话音已落定许久,才恍然回神,忽一垂眸,避开那束澄净明亮的目光。
不知是不是屋里点了太多红烛,只觉眼前烟气微微如雾。
“我没有这么好。”庄和初坐着,双目微垂,纤长的睫羽投下一片阴翳,恰将目光尽数遮去了,只能见唇角处略略弯着一道柔和的弧度。
像笑意,又像苦意。
“我未曾后悔担起这份差事,但我遍身杀孽,满手血污,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让你不得不与这样一个人有段姻缘,是委屈了你。”
“那您讲得可不对。”这人不抬头,看不真切,千钟索性蹲下身来,两手往桌案边沿上一搭,下巴垫在手背上,歪着头细细看他,忽道,“您就像雪。”
“雪?”庄和初微怔,不由得轻转目光,看向那颗挨在桌边的小脑袋。
千钟盈盈含笑,笑靥被面颊上的珍珠点缀着,透出一重无瑕的莹润。
不张扬,不锋锐,却能轻轻松松穿过那重横在他眼前的微微雾气,直达他心底至幽至暗之处。
“雪本来是干干净净地待在云里的,可它愿意从云里落下来,沾走飘在各处的尘土,天地间干净了,雪脏了,这怎么能是雪的不好呢?”
千钟笃定道:“雪最好了,干净的雪很好,沾了一身尘土的雪,更好。”
沾了一身尘土的雪,更好。
心中一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趁乱自心底那幽暗处冒上来,庄和初只觉得着了魔似的,夺回神志之前,已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
“你可喜欢吗?”
“当然喜欢。”千钟几乎不假思索便道,“您做的都是好事,谁会不喜欢做好事的人呀?也就裕王那些一肚子坏水儿的人才会不喜欢您呢。”
庄和初怔然片刻,忽而垂眸一笑。
这便够了。
足够了。
“谢谢你。”庄和初轻道,“谢谢你喜欢。”
庄和初定心凝神片刻,便神色如常地敛起那些已写了字的纸笺,说要去做些安排,嘱咐千钟一会儿吃过东西洗漱罢就早些歇息,不必等他。
“呀!”庄和初才一起身,千钟忽然又想起件事,忙将人唤住了,“对了,大人,还有件要紧事,成亲前忘了跟您合计了。”
“什么事?”
“万一,我有了身孕怎么办呀?”
千钟问得甚是敞亮,庄和初好一怔愣才反应过来,暗自苦笑,温声与她宽心道:“放心吧,不会的。”
“可是,这事儿,您说了也不算呀。”千钟郑重地凝着眉头。
怎么就不能算了……
庄和初啼笑皆非,“不行周公之礼,便不会有身孕了。”
“周公之礼?”千钟懵怔片刻,茫然间忽记起些什么,恍然道,“您是说去磕头吧?”
……磕头?
周公之礼跟磕头有什么关系?
庄和初已清楚地觉出她与他说的绝不是一回事,但也实在想不出这岔子是出在何处,只好硬着头皮问。
“什么磕头?”
“一男一女拜了堂以后,送子观音娘娘随时可能把小娃娃送来,有些总也送不到的,或是时机没到,或是功德没到,就要去庙里给送子观音娘娘磕头。”
千钟坦荡道:“我爹说,女人成亲以后有身孕,就是这么回事。”
谢恂会如此对一个懵懂孩童这样解释人的来处,倒也是在情理之中,可时至今日,千钟不该只知道这些。
庄和初慎重斟酌了一下字句,才问道:“昨日,瞿姑姑未曾将此事与你讲得更仔细些吗?”
千钟摇头,“瞿姑姑倒是说,梅县主十年前跟您成亲那会儿,有些礼数已经行过,就不再走一遍了。”
果然。
照规矩,这些事也是要宫中送嫁的女使一起教了的,谁知为了精简流程,删减的部分里偏就含了这一环……
千钟在庄和初那难以言表的神情里隐约看出点端倪。
“我爹说的,不对吗?”
庄和初教书讲学这么多年,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讲授这种内容,没有半点儿准备,一时也不知道从哪儿下嘴才好。
不过,这样的事,日后待她识字多了,略读点医书,自然会懂。
“差不多。”庄和初权衡良久,才似是而非道。
千钟狐疑地盯着那张不知怎么就微微泛红的脸,正色道,“那您怎么能做得了送子观音娘娘的主啊?万一,明天一早,我就有身孕了呢?”
“不会的。”庄和初亦正色道,“昨夜我已在府中做过法事,送子观音娘娘进不来。”
千钟这才安心地哦了一声,奇道:“您还有这样的神通呐?”
“天机不可泄露,多说无益。”
有这一句话顶着,千钟一句也不敢再多问。
庄和初自房中离开不久,姜浓便带人来送了饭食,又为千钟更衣梳洗,一切收拾罢,夜色已浓沉如墨,喧闹声早已散尽。
庄和初还没回来。
千钟原想等一等那人,可吃饱喝足,从头到脚卸下那些沉甸甸的裹束,身上一松泛,积了一日的倦意席卷而来,实在困乏得紧,便在姜浓的劝说下先上床去边歇着边等。
歇着歇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半睡半醒间,依稀听见些断断续续的咳声,声音很轻,渺远得像在梦中深处传来的。
这咳声实在太熟悉。
迷迷糊糊中,千钟恍惚以为自己还是睡在那人床榻边,守着那重伤高热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的人,不由得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一睁眼看见红烛透过红帐映进来的光晕,千钟怔愣片刻,这才醒过神。
新婚之夜,红烛彻夜不息,要一直燃到天明。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
身旁那半张床还是空着的,人不在,可那咳声好像从梦里追了出来,还在一声声地往她耳中钻。
千钟又好好醒了醒神,才辨出咳声是从外间传来的。
咳声被人竭力压抑着,仍能听出咳得深重,千钟忙起身下床出去。
隔着内外间的帘幕一挑,就见那不知何时回来的人正拥着被子睡在外间的坐榻上,咳得厉害躺不住,半支起身子咳着。
便是如此,那人仍能提着三分警惕,一发觉她的动静,立时收了那方紧掩在唇上的手绢。
虽离得远,千钟也还是在打帘的瞬间就一眼看见那上面斑斑的血迹。
千钟心头一跳,疾步上前去,将晾在坐榻旁几案上的茶捧过来给他。
人刚一打帘出来,庄和初就看见来人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
千钟去端茶的功夫,庄和初已勉力坐起身,取过搭在被子上的大氅,人一到近前,便先给她裹上,才接了她手里的茶。
庄和初含了一口茶漱去唇齿间的血腥,看着眉目间还笼着惺忪睡意的人,歉然道:“对不起,吵醒你了……”
“您没吵着我,是我在等您呢。”千钟坐到他身旁,在他背上顺抚着,“您怎么睡在这儿了?”
伤在肺腑,武功再精深,肺上的毛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全的,前日又受寒发热,这两天一到夜里总会有一阵咳得厉害。
怕睡去床上扰她歇息,又怕睡去别处让人多心。
他自然能管得住府中上下的嘴,但人人心里如何想,旁人无法管束,且在目光来去之间都能流露一二,千钟也实在太聪明,这一二分流露就足以伤了她。
这一番婉转心思庄和初只字不提,只浅浅笑着,轻描淡写道:“没睡,只是在这里想点事……不早了,明日还有的折腾呢,快去睡吧。”
“您就睁着眼说瞎话吧。”千钟一点儿不买账,气鼓鼓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您衣裳脱了,头发解了,枕头被褥也都铺盖齐全了,您这是想什么呀?我看您就是想睡觉。”
庄和初被揭破谎话,不羞恼也不狡辩,只笑着看她,笑意还更深几分。
那雍容明艳的妆容已彻底洗去,露出了未加任何雕饰的底色。
面色是已养好了很多,可头发一时难养,垂散下来还是毛茸茸的,倒更显得生意蓬勃,连这样埋怨地瞪着他,也好看得让人不想挪开眼。
盖头下那样一瞬的惊艳很美,这样……也很美。
可见动人的非是什么妆面。
庄和初正想再哄她快些回去睡,还未开口,肺腑间痛痒又作,忍不住又是一阵深重的咳嗽。
千钟也不顾得再审问他什么,软下话音来劝道:“您快回床上去睡吧,里面更暖和些,我也好照看您,行不行?”
一阵咳过,喘息稍定,庄和初轻摇摇头,“不麻烦了……床褥都铺好了,今夜就这样吧,明日再说。”
硬的不敢使,软话又没用,千钟心下一横,另辟蹊径。
“您可是应了我的,往后得在我眼前守着我,我可不能让您说话不算数。您要是不到床上睡去,那我就跟您睡在这儿了,也好全了您一世英名。”
不等话说完,千钟踢了鞋子就要往他被子里钻。
这样窄的坐榻,他一人睡在上面已够局促,她要再上来,那怕是……庄和初不敢想,也没空想了。
“好,好——”庄和初慌地一把抱紧被子,“去……这就去床上。”
好容易将人哄了来,千钟为防他半夜再偷跑出去,执意要他睡在里面。庄和初好气又好笑,却也怕她再冒出什么更要命的主意,到底还是依了她。
内间更暖些,又有床帐遮着,什么细微的风都透不进。千钟陪着他将那阵汹涌的咳意熬过去,喘息平复些,庄和初也就合目入睡了。
千钟却没了睡意。
庄和初方才咳得厉害,不好平躺,便略略靠高了一些,这会儿一头乌发垂散下来,正有一半垂到千钟枕畔。
红烛映照下,每一根发丝都亮莹莹的。
近在眼前,千钟忍不住伸过手去,偷偷地,轻轻地,飞快地摸了一把。
滑溜溜水盈盈的,像缎子一样。
指尖尝试过那美妙的触感,食髓知味,心痒难耐,不由得又伸过去,壮着胆子抓了一把。
莹润的发丝在手上好像一汪水似的,一把捞起来,顺着指缝就淌走了,挑起一圈绕在手指上,不管绕多少圈,稍稍一松,都能一下子滑走。
如此摸了好一阵子,总算是摸过了瘾。
千钟的目光又顺着发丝偷偷往上爬去。
她隐约记得,那回在停云馆喝醉酒,好像摸过这人的脸来着。
比头发还要好摸。
方才摆弄他头发这么久,人也一动没动,这会儿看着气息悠长,没有要睁眼的意思,该是睡得正沉。
只摸一下,也不会发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