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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 8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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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坐牢?
千钟陡然想起来,昨日刚说定成亲那会儿,庄和初就说过,成亲是为着让他时时守着她,而不是她时时守着他。
这里头有什么分别,她现在才算明白。
适才一急,顾不了旁的许多,只想万不能再让他摔了,是以这一扶上来,与他挨得要多近有多近,这会儿稍一抬头,就一下子望进他眼睛里。
许是被微微摇荡的烛影映的,人分明一身沉静,这双与她定定相对的眸子里却是微芒浮跃,波澜不宁。
像将将开春时,尚被寒气封凝的天地间最早冒出的那一丝生机。
势不可挡又小心翼翼。
只这一点,就比衬得屋中那几副为春和斋之名应景的春景图黯淡板滞,索然无趣。
时时对着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像坐牢呢?
千钟笃定下判,“那人说这话,肯定是没坐过牢。”
“你也不曾坐过。”庄和初失笑。
“我是没坐过,可想也知道,坐牢真要是这么好的事,那不是人人都要盼着坐牢了?世道得乱成什么样呀!”千钟有理有据说着,见那人笑意一深,又道,“而且,您说了,您看管我这事儿,不会太久——”
话没说完,千钟就觉着不对。
不是话不对,是庄和初不对。
觉察庄和初神色忽一变,再顿然刹住话音,也来不及了,好像一阵倒春寒横扫而过,那一丝明亮的生机陡然一灭,笑意也如夕阳收敛余晖般无可挽回地层层淡去。
只余下轻纱薄雾般的一抹时,那唇角才微微一提,将之留住了。
“嗯。”庄和初强留着那一抹淡淡的笑,轻轻道,“不会太久。”
不会太久。
这话不是他亲口说的吗?她记得准准的,不会有错。
看这人神情有变,可也不像是动气的样子,千钟只当是他身上病痛作祟,顿了一顿,还是把话接着说完。
“您说了不会看管我太久,等这阵子过去,这种好事,也轮不着我了,我可不想白白浪费。往后,要再有人不想对着您,您也别叫他糟蹋了,就把他那份赏给我吧。”
庄和初怔然一愣,忽又笑出来,笑意不及眼底,只像团雾气似地浮荡着,仿佛掩着些什么,轻轻道:“别人不要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那可说不准。”千钟一双眼睛月牙儿似地弯着,“我打小在街上讨饭,就是仰仗别人不要的东西活命的。再说了,我也是我爹娘不要的东西,您还说我最贵重呢,是不是?”
分明是笑意舒朗的话,入耳却如一记沉雷,击得庄和初心口一阵闷痛。
“是我不对。”庄和初歉然轻覆上那只还挽在他臂间的手。
一听人松口,千钟忙道:“那您就是应了我了?”
“嗯,都应你。”
庄和初话音一落,千钟便说去为他唤人重新煎药。
人从他这里走了好一会儿,那泼洒一地的药汤被屋里热气蒸着,浓重的苦意几乎要将屋顶冲开了,庄和初烧得有些发昏的脑子才猛醒过来。
他刚才糊里糊涂地应了什么?
什么叫……她不浪费,他别让别人糟蹋了?
难怪人跑得那么快。
庄和初看着那人留在床边的三个橘子,轻轻摸过臂间衣衫上被那人攥出的浅浅褶皱,好似屋中浓重的苦意都淡了一淡,不禁有些好笑。
常年装病掩人耳目,竟到今日才真切觉得,生病也能是件很好的事。
春和斋今夜为什么不让去人,来这一趟,千钟也越发印证心里的猜想,出来便只是唤了人重新煎药送去,自己没再折返。
折腾大半宿,又等到送药去春和斋的人办完差事来向她回了话,确定庄和初一切都好,千钟才算踏实睡下,以至于次日一早宫里来人时,千钟还没醒。
“昨夜是我伤情反复,辛苦县主彻夜看顾,临近天亮才睡下。耽搁瞿姑姑的差事,皆是庄某之过,还望姑姑宽谅。”
庄和初这话说罢,又掩着心口处有气无力地咳了几声,看得那皇后宫中差来送嫁衣的年长女使一阵惊心,忙说无妨。
“庄大人切莫忧心,既是喜事,早一刻是早生欢喜,晚一刻是晚来福长,都是大喜。”
上一回,就是这位瞿姑姑亲自带人来送的嫁衣,只是那会儿千钟借着祭拜的名头哄过银柳,换上叫花子那身衣裳出门去了,瞿姑姑左右等不来人,却等来了庄和初在街上出事的消息,还听说有副棺材已经进了庄府。
两道消息一并往宫中一递,皇后便做主,先将那已有些不合时宜的嫁衣原样拿回了宫。
这回仓促定下新日子,送的还是这一套嫁衣。
随行来的宫人们一一小心地捧着那些箱奁,瞿姑姑说话间往上一扫,不由得想起庄府这桩亲事里的波折,又劝慰道。
“算上十年前那一回,宫里这是第三回给梅县主送嫁衣了。庄大人宽心,好事多磨,凡事再难,到了第三回,总是能成的。”
“承姑姑吉言。”
与瞿姑姑一道来的万喜在旁听了一阵,适时插话,“县主甫一起身,难免畏寒,要是急赶着过来,受了风寒,耽误明日婚仪可不好。我瞧着,这梅宅里也没什么外人,瞿姑姑不妨就免些虚礼,别叫县主来这前厅走一趟了。”
瞿姑姑也是皇后身边的老人了,万喜一张嘴,她就明白,照应那位县主只是场面上的话,撵她回避才是真。
送嫁衣这事儿上,原就没有万喜的活儿,他跟着一路来,自是皇上那里另有差遣。
瞿姑姑心领神会,便道:“还是万公公思量周全。劳庄大人差人引路,奴婢这便去见县主吧。”
“多谢万公公与瞿姑姑关照。”
待瞿姑姑与一众宫人都离了这厅堂,庄和初也会意地遣走了在此听差的一应仆婢,只留自己与万喜相对。
万喜捧着热茶,还一味只说寒暄话。
“您庄府那头要备办的事,已有人去嘱咐姜管家了,奴婢来这一趟,只为当面给您道个喜。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真不假,瞧您这气色,哪像是刚受了那么重的伤呢!”
御前的人专程出宫一趟,还要支开皇后那里的人,自不会只为这点事。
万喜话里已然透出了音,庄和初还是顺着话道:“庄某能有今日之喜,全是托万公公的福。若非您代为置办的那副喜棺到得及时,以庄某病躯残命,受此重创,岂有转危为安、因祸得福的好事?”
一句话说到心坎上,万喜几乎笑没了眼,“您是柳暗花明,苦尽甘来了!”
寒暄话罢,万喜顺着话头,不着痕迹地把话一拐,“您受伤这事,京兆府已经查清上报了。说是您不常在街面走动,太眼生,裕王府的人办差时没认准,出手误伤了您。裕王今日一早也到皇上那儿说了,说是为着好好补偿您,也定亲自操持好您这婚事。”
这才是万喜这趟出宫最紧要的一道差事。
庄和初颔首低咳两声,宽和道:“既是一场误会,也望万公公回禀皇上,年关里万事以和为贵,何况还有外使在朝,最是小事化了为宜。此事庄某亦有错在先,扰了裕王府公干,若裕王肯垂恩宽谅,庄某不胜感激。”
虽早知这人的性情,必不会在这种事上叫人为难,可不管怎么说,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再好性子的人,也难说就肯如此咽了这口气。
可这人竟比他来时料想中咽得还痛快百倍。
万喜既暗自替这人委屈,心头也猛一松快,“诶呀!庄大人如此胸襟,真不愧是饱受圣贤教诲的呀!”
万喜又诚心实意地恭维了几句,才接着道:“不过,还有件憾事,是没法子的。之前说了请南绥、西凉两国外使也到您府上观礼,如今这一挪日子,就不能成行了。但这两方外使也说,早先已备下的贺礼,还是会差人送到婚仪上,您也得做个准备。”
婚仪的贺礼,原没有立时还礼的一说,但这两国外使的身份终究不同。
庄和初会意地应了一声,“劳万公公代为回禀,庄府定用心筹备,必不损我朝天威,亦结两国盟好。”
一应里里外外的话都交代罢,万喜又道了声贺,起身便要走。
“多劳万公公年关里辛苦一趟。您在御前差事紧要,庄某不敢以一府小事相邀,这些只当请万公公喝杯喜酒,聊表谢忱。”
庄和初摸出叠银票,大大方方地递到万喜手上,话音又略略一低。
“除夕那日,谢老太医来为我诊脉,不慎摔了一跤,若因此误了宫中哪处差遣,责问下来,还望万公公垂悯,代我分说一二。”
银票甫一递上来时,万喜还觉得这叠多得有些烫手,听得后面这一截,才踏踏实实攥住了。
谢恂这事儿,不大不小,正能让他拿得心安理得。
“庄大人放宽心,宫里已差人去问过了,说是脉象没什么大碍,就是一直不醒。这人上一了岁数啊,是不禁摔。不过谢府也说您处置周到,没挑理儿。”
万喜不痛不痒地铺陈几句,才压低声,缓缓抖出句值钱的。
“就是昨日谢宗云来找您闹那一回,也传到皇上面前去了。他如今正是裕王面前最得脸的人,若裕王硬要插手,皇上怕也为难。”
“还望万公公赐教,此事如何处置为宜?”
万喜又低了低声,掏出最金贵的一句,“要是您身子好些了,能亲自上谢府去探望一回,全了场面上的事,皇上那也就好说了。”
这笔钱买的就是万喜这句话。
“多谢万公公提点。”
*
过年这两日,庄和初虽不在府里,但里里外外还是做了新岁的装点,这一来旨定下明日的婚仪,处处又忙着改换婚仪所需的一应布置。
也有一处门扉紧闭,分外清静。
自除夕从梅宅回到庄府,三绿就待在房中一步不出。
沸油灌喉,锐物刺耳,姜浓于医理上不甚精通,但早年在宫中见多了磋磨人的手段,一看就知,这不是在差事上受的伤。
致人重残却又留人性命,这是惩戒。
银柳带他来时,虽没多说什么,但凭多年了解,姜浓也能断定,如此残忍的惩戒必不是庄和初给他的。
能越过庄和初如此惩戒他近身的人,司中只有一位。
断出这一层,姜浓便未在往深处猜度,只安排了一向就是与他同住的三青在这里昼夜看顾。
又在他们居所外处布了一重暗哨,时时监视。
倒不是防着三绿做出什么为害庄府的事,只是身受酷刑之人伤痛并不尽在体肤之间,还有随着伤痛一并深深烙入骨血中的恐惧,会与那无法愈合的残损牢牢纠缠在一起,折磨一生,直至身死魂消。
被这一眼看不到头的恐惧折磨着,起轻生之念,再寻常不过。
这才是这种惩戒最残忍之处。
但连日盯下,三绿也只有才一回来时带着浑身惧意,姜浓宽抚过,又安排三青来照护后,人便也平静下来。
平静地吃饭睡觉,平静地用药,只是一步不肯出门。
是以庄和初也是到这里来见他的。
姜浓已先来知会过,庄和初进门时,房中只三绿一人,就站在一张摆好了纸笔的桌案前,一见庄和初来,便拿着一张写好字的纸迎上前,惴惴递上。
庄和初接过来看,上面是少年人一贯有些毛躁的字体,这一回一笔一划间却格外认真端正。
——一直待在这里,只见了三青和姜姑姑。听凭大人处置。
这是在让他放心,未再与谢恂的人联络。
自听了姜浓说他回府之后便不再出房门,庄和初就明白他是在做什么,轻轻点头,收下他这份小心翼翼的用心,看着面色如常的少年人,温声轻问。
“还痛吗?”
三绿只见他唇齿微动,面带关切,依稀猜着是问候他的话,却拿不准究竟是什么,一迟疑间,又见庄和初抬手在耳与喉处指了指,才忙摇摇头,返身回到桌案前坐下。
庄和初也跟了过来,看他捉笔写字。
——司公医术高明,无碍性命。
庄和初的目光在三绿视线之外寒了一寒。
只看这一句话也可想而知,谢恂在动手之前,留给他最后关于声音的记忆都是些什么。
任何能唤起这些记忆的人事物,对他而言,都是不亚于当日的酷刑。
桌案上面对面备了两副纸笔,一看就是给问话预备的,庄和初却将两副纸笔往一处凑了凑,搬过一样备在对面的椅子,与三绿挨着坐下来,才提笔写字。
——日落前送你出城。
二人挨得近,庄和初写一字他便能看见一字,没等全写完,三绿已满目无措地朝他望来。
庄和初左手轻拥过他遽然绷紧的肩头,又让他看着,在其后一字字添上。
——不是惩罚。奉命办事,无错。养好身体再回来。
三绿连连摇头,急捉过自己的笔,颤着手写得飞快。
——不走。服侍大人。
庄和初笑笑,又在他肩头轻抚了抚,才接着写。
——送你去蜀州品云观,我长大的地方。尘外清修地,最宜养心,道门医术玄妙,许有良策,让你恢复康健。
写罢抬头,见那少年人定定盯着纸页,似是被这字里行间透出的一线希望动摇了,庄和初趁热打铁,又写上一句。
——饭菜也很好吃。
三绿看得一愣,噗嗤笑出来。
庄和初也笑笑,徐徐再写。
——且去看看,若不喜欢,接你回来。
三绿目光在字迹与写字的人之间徘徊良久,庄和初也不催促,只轻拥着那片已渐渐放松下来的肩头,耐心等他抉择。
好一阵子,才见三绿点点头,重捉起笔,慎重地写下去。
——司公与大人不同路。大人小心。
庄和初目光微微一顿,轻轻点头,“好”。
三绿执着笔又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写。
——大人是真的成亲吗?
庄和初一怔,眉目轻弯,笑着点头。三绿在他身边多年,看得出这一笑里如假包换的欢喜,抿唇笑着,笔锋轻快地在纸面上划过。
——真好,大人要有家了。
庄和初目光落在那个“家”字上,停驻须臾,柔了一柔,贴在三绿渐又毛躁起来的字旁缓缓写。
——养好身体,接你回家。
回家。
有家的人,才谈得上一个回家。
三绿怔然看了片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像唯恐这行字只是自己臆想出的一片虚像,试探着在上面轻摸了一下。
手落上去,字还在,只是忽地被涌上眼前的一团水光模糊了。
夺眶涌出的泪水还没滚落,已被拥进了一片温厚的胸怀。
庄和初把人拥进怀里,轻轻拍抚,听着埋在他怀中的啜泣渐渐变成大哭。
被沸油灼毁的喉咙,便是放声大哭,也只能哭出些如山野恶兽一般低哑怪异的声响,三绿听不见,竟也成了一桩幸事。
“好好活着。”庄和初低低道,“这笔账,我去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