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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第 1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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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最后一抹霞光散去前,内院已掌了灯。
通明的灯火从四面八方映上千钟圆鼓鼓的脸颊,进宫前施的脂粉都被方才的一通泪水冲开了,又叫她胡乱抹了几把,这会儿看着,就像刚出锅的汤圆掉到地上滚了一圈儿,水汪汪亮莹莹地沾着脏污,不由得让人心疼。
庄和初牵了人坐下,自袖中取出手绢,一点点轻拭去那些湿漉漉污浊。
千钟装哭总能装得货真价实,泪珠子说来就来,毫不含糊,可这回不同。
这一回,货真价实的不只是泪珠子。
已回到内院,屏退左右,只有他们二人,人还不见半点放松,面上的污浊拭去多少,就能见到多少清晰分明、如假包换的惶惶不安。
“大人……我迟了一步,把您托付的事办砸了,让大皇子瞧见了谢司公送的东西……刚才、刚才实在来不及想更好的法子了,就眉毛胡子一把抓,胡说一通,怕是大皇子根本就没信我的说辞……要是、要是大皇子一会儿回过味来,怀疑起您和谢司公的身份,您看,我那些话,还有法子能找补找补吗?”
千钟一句两抽噎地说着,还不忘小心地把话音压得低低的,话音越低,话里微微的发颤就越是清晰可闻,听得庄和初心头都随之微微颤着。
这道比泪水还真切的不安,只是为的这个?
“你已做得很圆满了。”拭在她脸颊上的力道轻之又轻,仔细拭去最后一寸污渍,庄和初才温声轻道,“大皇子那里不要紧。嘱咐你不要在我回来之前打开它,只是怕里面有些不好的东西,伤着人。”
不好的东西……
千钟尚蒙着水汽的眸子一转,落向那置在案上的乌金木匣子。
方才虽只是在落日余晖下就着大皇子的手看过,但那东西实在是太熟悉,眼前便是隔着严丝合缝闭起的匣盖,仍能很容易回想起它的每一寸形貌。
甚至还有曾经让她顿然陷入深深绝望的一声碎响,仿佛透穿积年厚重的寒苦,乍然袭回耳畔。
不知有多少日夜,她做梦都盼着手中仅存的半只瓷碗能变成匣中那个样子。
却不曾想,会在这么个时候成了真……
“千钟,”庄和初也没伸手开那匣子,只话音略略一沉,不失温和,愈显郑重,“这碗现在的样子,与你爹将它留给你时,一模一样,是吗?”
千钟目光在那匣子盖上凝了好一阵,似是仔细回想了些什么,才摇头,“不全一样。”
不全一样?
庄和初怔然间,千钟已伸手过去,开了匣子。
“其他都是一样的,就这里不一样。”千钟动手将那端端正正摆在匣中的碗翻了个身,碗底朝上倒扣过来,指尖准准点上碗身近碗底的一处,“我爹留给我的那只,在这里,还有一道深色的印子。”
眼前这只却是一干二净的。
一道印子,便是色泽再深,在这么个常能被手捂住的不起眼处,旁人定很难觉察,就算是在被谢恂抽走的那些关乎她的司中记录里,该也细致不到这般地步。
定是曾将它日日宝贝似地捧在手里的人,才能在它粉身陨骨这么多年之后,仍对每一寸细节都记忆犹新。
对一只碗尚且如此,对人呢?
庄和初还望着那唯一的疏漏之处思量着,就见指出这道疏漏的手不安地缩了回去。
“大人……”千钟缩回手,落在身侧,实实地揪住一角衣摆,似是好生鼓了鼓劲儿,才有些故作轻松地道,“您说这是不好的东西,是因为谢司公把我葬下的碗挖出来,又补好了送来给我,肯定打着坏主意吧?”
一个坐在皇城探事司头一把交椅上的人,座下有数不清的耳目,能知道她在哪里为什么葬下半只碗,一点儿也不为怪。
既什么都知道,还特意去挖出来,补好了,大张旗鼓地送来,指名道姓给她。
“是不是他……”千钟紧紧攥着衣摆,紧到手上微微发颤,才守住话里的三分平稳,“他仗着自个儿长得跟我爹有几分像,又补全了我爹留给我的碗,想让我以为,他是我爹?我记着,是谢司公想要我的命,您才要时时守着我。他这是见您守得严,下不了手,就想装成我爹,把我哄了去,好要我的命,是吗?”
满面惶惶不安不知何时已退了干净,抽噎也止住了,唯一双眼睛水汪汪里泛着红,看着分明是比先时平静了许多,可被她如此望着,庄和初直觉得心头绵绵密密地发痛。
“不怕。”庄和初伸手过去,覆上那只躲在身侧兀自攥紧的手,轻抚了抚,掌心的热意渡过去,方觉那绷紧的指节缓缓松软开来。
“谢司公的事很快会解决的,到时候……到时候不会再有人伤得了你,也不必日日在我身边坐牢了。”
明明是宽慰的话,却将那刚刚有些松下力气的手听得又一绷,这回没抓衣摆,而是忽一反手,将他覆在上面的手掌捉住,牢牢攥紧。
“大人,您要对付他了吗?”
庄和初任她攥着,不置可否,温声反问:“不想我对付他吗?”
千钟一怔,似是这才发现自己急切间抓住的是什么,慌地松了手,垂头揪着自个儿的手指尖儿,“他干伤天害理的事,您对付他,那是积德积福的好事……可他手里掌着那么多的人,连您也是受他差遣的。”
话就断在这儿,言未尽,意已达,庄和初轻笑,“是觉着我会败给他?”
“那怎么可能!”千钟蓦地抬头,方才还有些含混不清的话音顿然响脆起来,毫不犹豫道,“别说一个白胡子糟老头儿,就是天兵天将来了,也保准是您赢!”
庄和初忍俊不禁,伸手在那满是一本正经的脸颊上轻捏了一下,触手尽是一片实实在在的温软,像一场足以乱真的绮梦。
“有你这话作保,纵千难万险,我定无往不利。”庄和初轻道。
“千难万险也不会有,”千钟沉下一口气,愈发正经道,“您只有千事吉祥,万事如意。”
“好。”庄和初笑,“承你吉言。”
还有大皇子在等着,庄和初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嘱咐她先更衣用饭,唤了内院当差的人来伺候,就往十七楼去了。
庄和初一走,千钟又将人三三两两地支了出去。
待房中只剩自己一个了,千钟悄然打开那被庄和初临走前合起的匣盖,探手进去,将里头那只费尽心机的碗小心捧了出来。
映着通明的灯火,碗上一切痕迹都一清二楚。
皇城街巷间有好些走街串巷的补碗手艺人,这碗虽然质地粗陋,但补得精细,哪怕这样映着灯火细看,修补的痕迹也不算扎眼。
这番功夫费下来,估计比买一只这样的新碗要多使不少钱了。
千钟指尖抚上那道并不显眼的接迹,一路摸到那原该有道深色印子的地处,不由自主地细细发颤。
补上的就是补上的,做得再精细,也不是从前的那只了。
假的真不了。
真的,也假不了。
萧廷俊在去十七楼的路上就已把那只破碗的事抛去了九霄云外。
庄和初过来时,少年人通身凌厉的气势也散得差不多了,垂手站在茶案旁,尽是一身惴惴之色,还是庄和初开口相邀,才规规矩矩坐下来。
“先生……父皇说,过了上元节,就让我随晋国公入朝了。待到我生辰的时候,会正式加封我为郡王。”
庄和初含笑垂眸,斟出一杯热茶送到萧廷俊面前,又斟出一杯执在自己手中,“恭喜殿下,这些年努力终见回报。臣以茶代酒,贺殿下得偿所愿,一展宏图。”
萧廷俊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汤,眸中却无半分喜色,“父皇还要加封晋国公为太傅。”
庄和初笑意微深,“以太傅为师,这也是皇上对殿下的恩典,可喜可贺。”
“可这太傅之位本该是先生——”
“殿下,”庄和初温声截断少年人的不平,“臣教殿下读书,从不是为的这些。能看到殿下如愿入朝,臣已喜不自胜。”
那已端起良久的茶杯又朝他敬了敬,再不应,就失了起码的礼数,萧廷俊到底不情不愿地执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道了句谢,也不管茶汤微烫,拧着眉头咕嘟嘟一饮而尽。
喝罢,负气地“咚”一声将茶杯顿回桌上。
“都怪我没用。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一点征兆都没有,我脑袋里一团乱麻,连句为先生讨个公道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我是想入朝,可从没想过到头来会是这样……”
还有一件事,萧廷俊尤其没有想到,“今日前,我也从没想过,这辈子我还要认第二个人为先生。”
“不是认第二个先生,”庄和初拢着自己手上还半满的茶,徐声纠正,“是从今往后,殿下的先生,只有晋国公一位。”
“先生……”少年人虎目一抬,尽是惶然,急急伸手捉在庄和初手臂上,胡乱抓着,“先生是生我的气了吗?先生——”
少年人急起来手上没个轻重,力道之大,直让人痛到筋骨深处。
便是如此,庄和初若想挣开也只是一息间的事。
但庄和初一挣没挣,面色不改,只在那铁钳一般紧抓于他臂间的手背上轻拍了拍,依旧温声道:“有幸伴殿下九载,已经莫大的福分。若殿下念着这道情分,日后庄府倘遭逢变故,还望殿下多照应县主些。”
萧廷俊一愣,手上也不由得力道一卸,“变故?遭什么变故?”
“殿下方才不是见到了吗?”庄和初一直弯在眉目间的笑意中适时浮出一抹浓淡恰到好处的苦意,“风声才一出去,便不得清静了。”
萧廷俊怔愣片刻,才陡然想起那只开在他手上的匣子,以及匣子里那只莫名其妙的破瓷碗,窝了好一阵的火气冲顶而起。
“我这就去把那个谢宗云牵过来,让他磕头赔罪!”
萧廷俊说话就要起身,手才离了那片手臂,就被一把扣住了。
都是匆忙出手,这份扣住他的力道远比他拿捏得精到,恰够拦下他的动作,又不至于弄痛了他。
“殿下。”只将人拦停,庄和初便不着痕迹地松了手,“这些尚是小节,不妨事。他日真有必得殿下出手才能解决的麻烦,再请殿下关照吧。”
这话怎么听怎么晦气,可又不像是随口说来的丧气话。
萧廷俊正想再多问几句,庄和初已站起身,“还有件东西,要送给殿下。”
庄和初径自朝书案走过去,走到近前时,步子略略一迟疑,不知思量了些什么,才决然走到书案前,拎起一叠空白的纸笺,自最下面取出了唯一一页写满了字的。
萧廷俊纳闷地跟过去,就见那薄薄一页纸好似重如千钧,在庄和初手上托了两下,才缓缓送到他面前。
“日后跟着晋国公入朝,会比从前读书的时候忙上许多。参加朝会要起得很早,一时难以适应也不必心急,慢慢就惯了,身体康健是最要紧的。如有余闲,读一读这些书,也许对议事有些帮助。”
庄和初絮絮说着,微一顿,缓声道,“这页,算是最后给殿下的一份功课了。”
最后一份功课。
萧廷俊将这薄薄一页纸接到手上,才明白那千钧之重从何而来。
“先生教诲,学生——”
话没说话,忽地一个念头自这一页纸间闪过,萧廷俊遽然一顿。
不对。
写下这份书单的人,自一出宫就直接奉旨去太平观了,从太平观回来,这也是才踏进十七楼来,照如此来推算……
这份书单,至少是他今日入宫前就写好放在这里的。
萧廷俊愕然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先生……早知道今日宫中的一切?”
不,今日宫中种种,环环相扣,只是知道,还不足以解释一切,不等庄和初开口,萧廷俊又摇头,“不对,该是先生与父皇一起,联手做了这出戏,借我裕王叔的手,逼得晋国公不得不做抉择,推我入朝。换晋国公给我当先生,也是这一环里筹谋好的,是不是?”
这些是与不是,只要想通一环,答案便已昭然若揭,不必再等什么回答。
只有一件事。
少年人压着满腔汹涌,一字一声问:“这究竟是父皇的意思,还是先生的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