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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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喀麦隆，雅温得国际机场。
埃里克·史蒂文斯被人潮推挤着、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涌到海关柜台前，他忍耐着恼火的情绪，屈指叩了叩柜台玻璃。慢吞吞装订着文件的工作人员抬了抬眼皮，没有理会他递上的入境证明，而是拿出了一沓表格示意他填写。
这时候，有个法国佬试图越过他挤到窗口前，埃里克不得不动手把人拨开，让对方滚到一边去。同样混乱的戏码正在机场的每个地方上演——来自欧洲的旅客阻塞通道，一群阿拉伯人对着一群美国人大喊大叫，本地人拖着行李横冲直撞——喀麦隆冗余的官僚作风就像一道特殊的魔咒，让每个人都对彼此充满敌意。
埃里克按了一下圆珠笔，首先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在填写这些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表格时，他的思绪飘忽了一瞬，下意识地开始回想自己是怎么落入这种境地的。
埃里克·史蒂文斯作为士官在以色列的美国驻海外军事基地服役，他隶属的部队因为政治任务需要与国际非洲研究所展开合作。在经过几番融洽会谈后，研究所的联络负责人索菲亚·莫雷诺“不经意地”提起一桩烦恼——她的女儿伊莎贝尔·莫雷诺作为流行病医生，长期在尼日利亚、刚果等地进行活动，半年前的通讯地址则是来自喀麦隆，但近来喀麦隆政局动荡，索菲亚已经许久没有收到伊莎贝尔的消息了，她有些担心女儿是否遇到了危险。
军方想要赢得索菲亚·莫雷诺的好感，恰好埃里克提交过前往非洲休假的申请，于是这项任务便顺理成章地摊派到他头上，上级希望他利用自己的假期找到伊莎贝尔·莫雷诺，保护她回到美国，考虑到伊莎贝尔·莫雷诺只是普通的美国公民，上级评估埃里克的喀麦隆之行应当不会遇到困难——花上几天办完这件事，然后埃里克就可以继续自己的假期。
埃里克对此也有着相同的判断，作为非裔美国人，他从未真正在非洲生活过，但他一直对非洲抱持着热烈的、冲动的向往之情。在埃里克的构想中，喀麦隆作为一个仅有七百万人口的小国，他们的公务员必然能以非洲人与生俱来的亲切、质朴来处理行政事务，设身处地为来访者解决问题，但事实上——
埃里克眼前的工作人员，正以不合时宜的缜密检查着埃里克护照，似乎想从中找出能够证明他是间谍或罪犯的证据。
在端详许久后，工作人员开口道，“我认为你的文件还不——”
“我填好了。”埃里克将夹着一沓中非法郎的表格推过去，“看这里。”
“唔。”工作人员略作沉吟，在收起这叠“文件”后，他神色俨然地点了点头，终于为埃里克的护照盖上一枚宝贵的入境签证，“没有问题，欢迎来到喀麦隆。”
离开机场，雅温得的景致并没有为他带来焕然一新的感觉，雨季的空气闷热、浊重，阳光曝晒下的马路仍然一片泥泞，敞开的窨井肆无忌惮地散发着气味。街面上的建筑乏善可陈，统一漆成乳白色的立面让城市像一具被剔光了肉的兽骨架，以主干道为脊椎，两侧的肋骨连接着曲折的街巷，随处可见宪兵在其中行走、警戒。
两周前，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军事政变。喀麦隆全境有两百多个部族，不同的语言和信仰让部族矛盾变得极其复杂、尖锐，由此引发的政治动荡最终以前任总统流亡海外收场，但首都雅温得的混乱程度有增无减，新政府驻派的宪兵四处盘问搜查，让态势愈发紧张。
埃里克在预订的旅馆安置好行李，休整片刻后，他驱车前往索菲亚·莫雷诺提供的地址。
目的地是一家正在营业的医院，埃里克没有看到停车场的标识，只能将车停在路口，然后穿过吵吵嚷嚷的人群进入医院。以美国军方医院的标准来看，呈现在他眼前的诊疗环境堪称恐怖——形形色色超乎想象的事物充塞医院走道，有人在吃东西、有人在洗衣服、有人在调整收音机的天线，还有小贩游走在人群里叫卖低劣货品——考虑到这家医院位于喀麦隆首都，或许已经是西非国家的中上水平。
埃里克在导诊台前逡巡片刻，在意识到不会有任何人来搭理他之后，他猛地拽住一个路过的护士，“我找莫雷诺，伊莎贝尔·莫雷诺。”
这粗鲁的行为让护士对他怒目而视，以口音浓重的英语回复道，“莫雷诺医生今天不接诊。”
“告诉我，她在哪里？”耐心所剩无几的埃里克拿出在喀麦隆无往不利的通行证——几张纸币塞进护士胸口的插袋，迎着对方迟疑的目光，埃里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哥们，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护士低头瞄了一眼胸前，迅速改口道，“好吧，莫雷诺医生下午刚来，这会儿可能在办公室收拾东西，不过她的办公室不在这儿，感染科在旁边那栋楼……要找她可得抓紧时间，待会儿她就走了。”
这时候，一个就诊的病人态度强硬地挤进两人中间，与重视隐私的西方人不同，她毫无顾忌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掀起衣服，嚷嚷着得让护士瞧瞧，而周围的人全然不以为意。埃里克颇感畏惧地后退半步，给这个喀麦隆女人腾出空间，然后快步往感染科的方向走去。
侧栋的病人数量相比主栋要少得多，又拦住两个护士问清位置后，埃里克沿着铁锈斑驳的手扶栏杆拾阶而上，她们告诉他，伊莎贝尔·莫雷诺的办公室就在三楼尽头。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并没有除他以外的人走动，远处嗡嗡的人声像是若有若无的蝉鸣，走廊窗户外侧的爬山虎枝枝蔓蔓地钻进窗隙，将龟裂的石灰墙壁包裹在浓密的翠绿中。
在令人心绪宁谧的寂静中，三楼尽头的办公室门虚掩着，埃里克伸手敲了敲，门便顺势退开了。
办公室里的情形是一种大张旗鼓的凌乱，仿佛正有人在这儿翻箱倒柜，窗帘在熏风吹拂下微微起落，挂环也顺着窗帘杆微微滑动，微尘在光与影的间隙中游移，每次一阵金属摩擦声过去，昏暗的室内才变得明亮一些。埃里克的视线越过办公桌上敞开的手提行李箱，望向伫立在桌后的身影，窗外窸窣的树影让桌后的阴影看起来仿佛一片幽深的林地。
“你好？”办公室的主人听见动静，从文件夹中抬首，不请自来的埃里克让她感到困惑，但还是礼貌应对道，“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吗？”
与档案照片上留存的影像一致，伊莎贝尔·莫雷诺有着白皙的肤色、漆黑鬈曲的长发，但镜头没能捕捉到的是，她有着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午后阳光照进她的眼底时，她的眼珠是清亮湿润的苔藓绿，透着一种灵动而饱满的生气勃勃。在光线稀乏的室内，她的眼睛就像是黑白幕布上唯一的颜色，让人几乎无法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物上去。
“伊莎贝尔·莫雷诺？”
“是的。”她眨了眨眼，回答道，“是我。”
埃里克向她走近，他取出索菲亚·莫雷诺的信，向她说明前因后果。根据他的判断，正在收拾行李箱的伊莎贝尔早已计划离开喀麦隆，那么接下来他只要将她送到机场，确保她安全登机，就可以完成军队指派给他的任务。
“噢——”随着埃里克的讲述，伊莎贝尔的神色中浮现出一丝会意，她从他手中接过母亲的信，但并未着急拆开，而是将信件和手中的文件夹一起放入行李箱。在合上箱盖、扣紧锁钥时，伊莎贝尔自然地开口道，“感谢您一路奔波把信送到我手中……”
埃里克看着伊莎贝尔以那种白人惯常使用的，虚伪的、客套的态度向他道谢，只等她点头同意他的建议，但出乎他意料的是——
“不过，我不打算离开喀麦隆，先生。”伊莎贝尔毫不迟疑地拒绝了埃里克的提议，她的语调轻快，却听不出任何转圜的余地，“没错，雅温得刚刚发生过政变，一些人来、一些人走……但无聊的政客游戏和我没有关系，他们妨碍不了我的工作，我会留在这个国家，继续做我想做的事——你可以将这些话转告给我妈妈，她会理解的。”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