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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07 ...

  •   2007·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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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进高家的第一个月,黄瑶夜夜失眠。

      在这座恢弘如宫殿的大宅之中,女主人陈书婷为她精心布置了一间公主房:粉色天鹅绒窗帘,粉色绵羊绒地毯,粉色真丝被罩上印着粉色凯蒂猫,粉色缎子拖鞋上缀着粉色蝴蝶结。

      面对这铺天盖地她最最讨厌的粉色,黄瑶双手捂嘴,泪盈于睫,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略带惶恐的感恩不尽,演技自然到连陈书婷的那双法眼都被轻易瞒过。

      可惜她瞒不过自己。

      每晚道过“高伯伯晚安”、“书婷阿姨晚安”、“晓晨哥哥晚安”之后,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熄灭灯光,闭上眼睛,黄瑶开始复盘自己一天的言行:

      不能太快改口叫“爸爸”、“妈妈”,那只会让你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不,高伯伯不喜欢狗,他喜欢的是亲手把人驯化成狗;

      下午补习老师夸奖你英语发音的时候,高晓晨的脸色不好,下次记得多念错几个单词,别让他对你有更多的敌意;

      晚餐时书婷阿姨夹来的芹菜为什么没有一口吃掉?我知道你不喜欢芹菜的味道,但“不喜欢”是一种刺,藏起来,或最好拔掉;

      ……

      复盘完毕,仍无睡意。

      这张据说原产于意大利的床垫过分柔软,躺在上面有种陷落云端的包裹感,让她想起爸爸火化那天所体验到的深蓝潮水。当她几乎被那股绝望的潮水所吞噬时,一双手托住了她,把她牢牢锁在他的臂弯和胸膛之间——那是唐小虎的手,唐小虎的臂弯,唐小虎的胸膛,唐小虎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瑶瑶,别怕”。

      可她还是主动投入了高家的罗网。

      黄瑶下床,掀起一角地毯,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放平到坚硬的柚木地板上,想象自己仍躺在旧厂街那间狭小卧室的木板床上,想象客厅正传来钢丝床弹簧被挤压的吱呀声,甚至想象天花板上的点点霉迹……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笑自己不识好歹。被高家收养,从旧厂街卖鱼佬之女一跃成为城堡里的公主,一切本该如童话所说,从此她人生最大的烦恼只剩藏在二十张床垫和二十张羽绒被底下的那粒小小豌豆。

      然而此刻的她,如此想念那粒豌豆。

      翻身,侧躺,黄瑶用自己的双手环抱住自己的双肩,在黑暗中缓缓蜷缩起身体,静待窗外的天色由黑而蓝,由蓝而白。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从坚硬的柚木地板上拉扯起来,放下掀起的地毯,推开落地窗,走上与她房间相连的二楼小露台。

      初春清晨,空气微凉,莺啼婉转,嫩草芬芳。

      黄瑶将胳膊叠放在被露水沾湿的白色大理石围栏上,俯瞰一楼庭院。

      森严的黑色铸铁大门,鹅卵石漫成的私家车道,夹道的盾柱木开黄花,凤凰木开红花。车道近主宅处一辆没有泊入车库的奔驰大G,一个高大身影背倚车门,正低头点烟。

      这个时间点,应该是白金瀚那边酒局刚散,他有事要向高伯伯报告,而这边早餐还未开席,索性便在屋外等待。

      黑皮夹克,黑衬衫,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和缭绕的烟气,也能感受到他于沉默中散发的肃杀之气。

      有电话来,他皱眉接起,唇间那一星橙红夹到了指间,紧抿的嘴角勾起冰凉的笑。

      那绝不是黄瑶熟悉的略带天真的笑。

      她忽然意识到,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笑着喝下一杯又一杯咸茶的憨傻少年,也不是那个趴在水族馆观景窗上对着虎鲸喊鲨鱼的蠢笨青年。

      他从来就不蠢不笨不憨不傻,否则怎么能成为小弟的“虎哥”、下属的“唐经理”、敌人的“笑面虎”?

      他只是收起了自己的獠牙,在她面前。

      电话打完,香烟燃尽。他把脸埋进手掌,使劲揉了几下,揉去冷笑和倦意,复又抬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新烟。

      点烟前他下意识地抬头,习惯性地朝二楼露台方向看了一眼,正正撞上她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绽开笑容,可这笑还没开到一半,她便像被天敌发现的小兽一般,受惊似地转身跑开。

      那个中道崩殂的憨笑颓然下垂,垂成苦笑。

      黄瑶躲他,他知道。

      从她搬进高家开始,他的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他来高家来得比从前更勤,半为公事半为看她。可他到客厅她便去书房,他去书房她便回卧房,小姑娘的卧房他不方便进,只能隔着房门敲三下,悻悻说:“瑶瑶,虎叔走啦。”

      这一回她躲进了厨房,帮王妈一起准备早餐。

      陈书婷本不许黄瑶染指家务,说高家的女儿哪能干这个,被外人知道成什么了。

      黄瑶笑吟吟地答说高伯伯也给您和晓晨哥哥做饭呀,这不是家务,这是对家人的爱,您不让我做这些,那才是把我当客人了呢。

      三言两语说得陈书婷心里熨熨帖帖,私下跟高启强感慨女儿果然是贴心小棉袄,当初自己反对他收养黄瑶,实属庸人自扰。

      陈书婷的反对瓦解于黄瑶发来的一条短信:“书婷阿姨,煎药要用砂锅哦,头煎用凉水,二煎用温水。”

      因为生高晓晨时难产加大出血,陈书婷的身体元气大伤,被医生判定很难再次怀孕。这些年来她求医问药,带黄瑶和高晓晨去香港那次,也不忘拜访当地有名的妇科医生,西药中药堆满酒店房间一角。

      西药好说,中药则需煎煮。酒店厨房的西人实习生哪懂什么文火武火头煎二煎,不锈钢奶锅一锅炖了端上来,气得陈书婷当场就向总部投诉。后来还是黄瑶让龙叔带着去高升街买了药炉药罐,一天三次分药、煎药、滤药,知道陈书婷怕苦,她还会在药碗旁放一小碟蜜饯。

      黄瑶外婆身体不好,常年要喝中药,这些事她从小做熟做惯,倒是陈书婷觉得过意不去。看看在一旁打电动打得天昏地暗的高晓晨,再想想在京海抢地盘抢得血雨腥风的高启强,陈书婷真想一碗药渣泼过去,泼醒这群不让人省心的狗男人。

      而她之所以反对收养黄瑶,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一怕小姑娘不愿意,伤了老高的面子,二怕小姑娘养不熟,毕竟老默之死,追因溯果,都在高家。

      收到黄瑶那条短信的时候,陈书婷正喝完王妈煎的一碗苦药,下意识伸手去摸蜜饯,没摸着。心里一空,一酸,一软,就觉得多个女儿又有什么不好呢。

      夫妇俩一合计,还是由陈书婷打头阵,探探黄瑶的口风。小姑娘绞着双手,惊诧、惶恐、无措,没有一口答应,也没有一口拒绝。这个反应让陈书婷相当满意,说明小姑娘终究只是小姑娘,看不深远,但不会见钱眼开。

      最后还是高启强说动了黄瑶,搬出和老默相交六年的点点滴滴,士为知己,肝胆相照,把自己都说得涕泪交加,更别提对面早已哭成泪人的小姑娘。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夫妇俩在家设了场私宴,请的都是亲近朋友。致祝酒词时,高启强和陈书婷一左一右揽着黄瑶,宣布高家多了一位新成员。

      长桌旁众人纷纷举杯,只有唐小虎呆坐不动,被邻座的唐小龙捅了一胳膊肘之后,他才如梦初醒地端起酒杯,一气喝干。

      陈书婷眼尖,寻个空隙把唐小虎拉到一旁,问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是不是跟女朋友吵架啦。

      唐小虎笑笑,说就我这德性,哪来什么女朋友。

      陈书婷佯装恼怒道,都谈婚论嫁了,还跟这儿装纯情少男呢。别藏着掖着了,改天带来一起吃顿便饭。我和你强哥又不是什么老封建老古董,只要你真心喜欢,棒打鸳鸯的事我们可干不出来。

      唐小虎心下一惊,自以为这事办得隐秘,不料陈书婷消息灵通至此。当下只得硬着头皮承认是有这么回事,但已经分了。

      分了?!陈书婷柳眉倒竖,正欲追问,冰冷水柱从二楼走廊无情射下,对她的精致妆发造成毁灭性打击。

      这场晚宴草草结束于高晓晨的水枪扫射,在熊孩子的无差别攻击之下,衣冠楚楚的众宾客狼狈退场。

      临走前唐小虎回头张望,想于一片狼藉中寻找黄瑶的视线,只要一眼,他就能确定她的真实心意。可黄瑶只是低头帮陈书婷擦拭礼服裙上的水渍,一眼也没有看他。

      如今唐小虎坐在同一张长桌前,一个月前的晚餐换成了今天的早餐。黄瑶依然视他为无物,拣了个离他最远的位子落座。一顿饭下来,她不是替高伯伯续咖啡,就是为书婷阿姨添豆浆,时机动作都恰到好处,不显殷勤,只觉亲近。

      高启强喝完两杯咖啡,对唐小虎点点头,示意一同去书房。

      陈书婷一把将唐小虎按回座位,瞪高启强一眼:”我说你让人消消停停地把饭吃完行不行?”

      又喊出王妈:“去下碗鲜虾云吞,小虎爱吃。”

      其实唐小虎不是爱吃,而是之前陪黄瑶吃习惯了,习惯一碗云吞三七分,唐小虎风卷残云地吞完他那份七,抱着胳膊看对面的黄瑶还在小口小口吃她那份三,摇头叹气,瑶瑶啊,你这食量还不如一只鸟。

      云吞端上来,唐小虎问王妈多要了一只碗,盛出三只又添了些鸡汤,顺手就要递给黄瑶。

      斜刺里杀出个高晓晨,劈手夺下云吞,得意洋洋斜黄瑶一眼,抬手仰脖就是一大口。

      这顿早餐草草结束于高晓晨的嗷呜惨叫,鸡飞狗跳中,唐小虎支吾着问:“强哥,那东南亚那批木料的事……”

      “没见晓晨烫成这样了吗?!天大的事明天再说!”大概囿于继父的身份,高启强在处理高晓晨相关事宜时,都必须表现得比陈书婷更加上心。

      “行。”唐小虎点头转身,怕自己再多呆一秒,就会忍不住踹那小兔崽子一脚。

      “小虎回来!”到底还是陈书婷心细,“我们带晓晨去趟医院,今天就你送瑶瑶上学吧,啊?”

      上车前唐小虎有些担心怎么和黄瑶打破僵局,上车后他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黄瑶几乎是立刻把自己蜷到后座,枕着书包,昏然睡去。

      黄瑶假睡时很好分辨,讲个笑话,她的睫毛会颤,嘴角会用力把笑意抿回去。但这次不同,她像一个孤身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太久的旅人,骤然发现一片绿洲,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防备与疲累,瞬间跌入深不见底的睡眠之中。

      等到她从睡眠的深渊中渐渐爬起,第一反应是戴上微笑的面具。

      “在我这儿,你不用这样。”前排驾驶座传来熟悉的低沉声音,熟悉的背影正垂头玩着手机游戏。

      黄瑶揉着眼睛望向车窗外,看到不远处白金瀚夜总会的霓虹招牌,再看天色,一时不知现在是黄昏还是黎明。

      “你睡了一整天。学校那边我请过假了。”

      手机游戏发出粗糙的电子音效,宣告有个傻瓜又输了一局。

      唐小虎把手机扔回口袋,下车替黄瑶打开车门。

      “下车。走。”

      黄瑶很少听到唐小虎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于是知道他真的生气了。

      现在他俩陷入一种古怪的僵局,彼此担心,各自生气,心照不宣,相对无言。

      黄瑶背着书包,默默跟在唐小虎身后,没走几步,书包被唐小虎夺了过去,挂到自己的肩上。

      于是当天值班的白金瀚员工都有幸目睹了虎哥背着小书包的千古奇景,纷纷表示眼睛好痛。

      唐小虎打开经理室。

      相识多年,黄瑶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打量了一圈屋里的烟柜、酒架和关二爷像,她揉揉眼睛,又开始犯困。

      室内乍看不大,但曲径通幽,绕过酒架再往里走,竟还藏了一个小小套间。

      “有时候懒得回家,就在这里打个盹,补个觉。”唐小虎解释道。

      但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这里会摆着黄瑶旧厂街卧室的那张木床,还有客厅的那株幸福树。

      黄瑶一步一步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伸手抚摸熟悉的床单被褥,露出梦游者般的恍惚神情。

      “旧厂街的房子强哥托人租出去了,你别多心,房子得有人住,有人住才有人气。”唐小虎蹲下身,看住黄瑶的眼睛。

      黄瑶摇头,表示她想听的并不是这个。

      “瑶瑶,你是不是觉得,你选了高伯伯没有选我,我就生气了?你怕我生气,所以老躲着我?”

      又摇头。

      “到手的老婆和女儿都飞了,按理说我是该生气的哦?”唐小虎苦笑。

      再摇头。

      唐小虎叹了口气,伸出双手,轻轻固定住黄瑶脸颊,不让她低头,也不让她摇头。

      “瑶瑶,你从小心思就重,虎叔我是笨人,不敢乱猜你的心思。但如果你在水族馆的箱子里游得累了,随时可以来这里,打个盹,睡一觉。”唐小虎掰开黄瑶掌心,放进一把钥匙,又合拢她的手掌,“饿了吧?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想吃什么?”

      “云吞。”黄瑶抽出手掌,合衣钻进被子里,把自己从头到脚蒙了个严严实实。

      “行。”唐小虎笑着起身,走到门边,又不死心似地回过头来,“瑶瑶,你到底为什么不选我呀?真就这么看不上虎叔?”

      如他所料,没有回答。

      唐小虎无可奈何,关门而去,门缝即将合拢的瞬间,他听到床上那团鼓起的被子山底下传来极轻极闷极细小的声音:

      “因为我不要你做我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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