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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假面真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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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十二的眼,真是那么毒?
默默瞧着小楼忽然变得腼腆却也亲切许多的态度,千疏面上分毫未露,心里却染开一圈墨色。每每当她笑靥以对,无人会冷颜抵触。此回偏在林十二身上碰着个支棱棱的钉子,那样生生的疼,才知面具终究还未与真颜相合。
也许,是自己对老对手的想象幻灭的打击,才在那丫头面前露出了什么痕迹罢。千疏自嘲一声,动筷用膳。庄内众人都知道她独自用膳的规矩,每顿饭都是放下食盒在房内任她取用,饭后再收回,也省去了探究千疏面纱下究竟是无盐或西施的好奇。
千劫庄要的只是林十二安然无恙,并不打算惹上诀谷刀的麻烦。就像千疏只是想跟十二毒好好斗一回,并不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一样。
靠着和和气气不多添麻烦,并且三日解了林十二身上三成毒的成绩,千劫庄众人对千疏越发有礼,若说初时还是带着客套的客气防备,如今便已算是怀着感激的恭谨敬重。于是她那天在花园里看似斯斯文文娴静端庄赏花漫步的举止也就被众人悄悄按了下去不再深究。
等到了看见林十二可以自行起身下床走动的时候,在房里照顾了她整整一天的千疏只觉得自己一直绷得紧紧的那根筋“铮”一声如琴弦般断开,身子一歪便倒在了窗下湘妃榻上,一言不发直接昏睡过去。
林十二轻轻咳了几声,微微扭动了一下手脚。中毒之后她几乎就没有离开过病榻,动作大些便觉全身筋骨疼痛绵软,恨不得继续回去躺到死为止,可一想到千疏那十日之约和那让她恨得眼冒金星的“喂药”,一股狠劲就直上心头——这么躺着能做什么?至少要恢复到行动自如才能完成心里所想。于是慢慢走了几步,让筋骨稍稍适应了活动才抓过床边放着的外衫细细穿好。
把领子里的长发顺出来散落肩背,林十二看了眼半开的窗外天色,夜凉如水,深蓝天幕上几颗星子颤巍巍眨着眼,隐在薄云中的月色迷蒙如丝,映得四下里越发昏昧。深深呼吸了下,药香深入肺腑,一呼一吸间尽是熟悉味道。轻轻掠开垂落眼前的几根发丝,双瞳渐渐亮了起来。
睡了那么久,此时是再也睡不着了。悄然走近千疏,榻上的医者还未及覆上面纱就被疲惫拖进了睡乡,看来那味湘君念确是让她费尽心神。思及此,林十二不禁几分自得。
湘君念本就是以香草入药转毒,解起来虽是无那些千藏百变的毒难,却是层层繁琐;若是耐心差些的庸医,就会贪图快速而用虎狼之方,让毒性一转为剧。亏得这诀谷“神医”有那耐心,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就忙着熬药针灸诊脉。
这味毒一去,她体内之毒便解了五成。林十二微微蹙起眉,低首看着千疏的睡容。这人说十日之内尽解她体内之毒,也许……有可能的。
这么一想,方才那几分自得也就水过无痕了。林十二眉心蹙得更紧了些,却见千疏一副已是河堰海清天下太平的放松模样,心里腾腾一股酸气就冒了上来。一眼瞥见窗外芭蕉,伸手过去便截了一小片蕉叶。
今天她喝的药很多,好些药罐还留在房里桌上。握着蕉叶在桌前捣鼓片刻,很快便从药渣里找出了几味用得上的。林十二冷冷一扬唇角,取了剪刀绞碎蕉叶,混了几味药渣倒水和上,一颗简单的药丸很快成型。
只要扔到香炉里,不多时就能飘出让人浑身发痒长疹子神智昏乱的毒烟来——当然,她这本就中了毒的人例外。虽说这味啼痕香是三流货色,仓促做出来的效果更要打些折扣,但现下用来出一口气,也足够了。
捏着药丸正要投进案上香炉,林十二忽然听见榻上动静,抬眼看过去,千疏微微动了动,脸转了个方向,依然没醒。
朦朦月光伴着微风在她面上轻轻拂过,一瞬间影动光移,林十二却恍然觉得,那仿佛是月光惊讶着叹息了一声。
就好像……她当初见到时的心情。
千疏的容貌一如她的眉目那般,带着江湖中人极少有的闺秀味道,肌骨莹润唇红齿白,甚至可说是明媚鲜妍,加上她平日里端庄温和的表象,越发衬得如云霞一般人物。只是……只有一半。
那半张白玉般的面容现在被她枕在臂上,映在林十二眼中的,是在月光下光影参差的另一半面孔。
你……见过青昙么?
在仿佛射向寒江的清澈月光之下方才缓缓绽放,枝叶纤细若无骨,色如翡翠,花朵比一般雪昙小一些的靛昙。它的香气,很像是明澈无垢的清晨;而它的颜色,则是宛如最神秘的深海,或是最美丽的夜空一般的通透靛蓝。
传说,青昙比青莲还要难得一见,比雪莲还要难以培植。又有人说,青昙本是天庭遗留,只有神临凡世时,它才肯展颜相迎。于是人们将它画入各种各样的画卷,写在异志野史的笔记里,绣在美丽的锦缎上,铸在名贵的钗环首饰上……
但,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情,才会将它落在一张面容上?
千疏的左边面孔,由眉梢而下,彩刺着一幅青昙。翡翠似的纤细枝叶间,一朵昙正悄然盛开,深蓝近乎透明的夜空颜色,随着她的呼吸仿佛有了生命。让人忍不住便要盯着细细观看,才发现那些枝叶一路蜿蜒,竟是深入她脖颈之中,只是不知衣衫之下,是不是也绽放着一朵朵昙华?
平心而论,这幅“画”是美的,冷冽却也艳丽的青昙,轻易就能引得人心神欲醉。更不用说,它是刺在千疏这样的女子脸上……并不会毁了她的面容,反倒让她陡然多了勾人心魂的魅。
可无论再美,它也是一针一针,反反复复地刺,反反复复地层层晕染,才定在她颊上的。
刺下去的时候……很痛吧。
她见过兄姐们身上各式各样的刺青,也知道他们被刺上那些纹样时,生生的忍耐,紧咬的唇齿,落下的鲜血或泪水……那些与烙印同样的东西,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出不会伤害肌肤的药来一一洗去……
谢千疏,你面纱下隐藏的东西,很容易扰人心神,你知道吗?
月光悄然移开了拂过千疏面颊的手指,重新躲回薄云后面静静观望大地。林十二手心紧了紧,扬手将那颗药丸扔出窗外。俯身垂首,轻轻拢上了千疏的面纱。
伸手摸摸店家推荐的货物,药俯首嗅了嗅。
“姑娘好眼光!本店的面纱全用上等香料细细熏染过……”伙计在旁边一迭声地鼓吹着,药也不打断他,等他说尽了才扬起手来微笑道:“我要这一块。”
记得谢姑娘喜欢用的面纱也是白色的。这块面纱只染了一点点香味,她会喜欢吧?
“小姐也该为自己买些东西才是。”眼见一堆礼物回到车里,嫣儿不由向主子提点两句。
“嗯……”药咬一口手中的小糖饼细细嚼完,放回袋子里点着头,“我买了零嘴儿。”
是喔,每样只吃一两口。嫣儿忍住吐槽的冲动,乖乖把一件件礼物依序放好,扳着手指帮药记下什么东西是送谁的。
这一趟他们拜访的是北边的大少爷。这位百里山庄下任当家十年前便被庄主派出去闯荡锻炼,如今已是北方有名的药材商之一,生意忙碌,一年回不了几次百里山庄,药自然也没见过他几回。寥寥几次见面,大少爷也没对她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小妹摆什么脸色。
嗯……不管百里大少对她究竟是何看法,面上表现的就是个随和的大哥哥,那,就这么认为吧。
药悠闲地靠在垫子里打盹儿。嫣儿轻轻叹着气把食物袋子收拾好。本来正剥了十来颗栗子吃的,小姐仍是只吃了几颗,劝不动的嫣儿只好在她“食物不能浪费”的眼光下,把剩下的栗子都下了肚。
赶车的影卫也是参与消灭残余食物的重要人员,听着里头嫣儿咕咕哝哝,他无奈摇摇首。看来待会儿又得帮小姐处理剩下的点心了。这一路上喂进路边猫儿狗儿嘴里的吃食,比小姐自己吃下去的还多……
林间骤然一声唿哨!
马儿嘶鸣几声,影卫生生将马拉退两步,总算没被绊马索套住。但四周草丛树枝上,忽啦啦已跳出十来条汉子,呼呼喝喝,手中兵刃映着日光,明晃晃刺人眼目。
影卫面色一沉,一手按向腰间长刀。这些人不过是寻常山贼,只是借了地形之利藏身。可他竟没能早些发觉,实在不该。
“影卫大哥?”车里的嫣儿低唤,声音隐隐有些颤抖。
“没事。护好小姐,别出声。”影卫低声回了一句,已瞅准了领头的首领。这种乌合之众只需擒下头领威吓就能退去,两招就够了……
“……还不交出钱财!”山贼们呼喝半晌不见眼前车夫滚地求饶,心里不禁有点发虚。
影卫微微抬眼,帽檐下一双鹰目陡然便有冷光射出,靠得近些的山贼生生一抖,竟忍不住退了几步。
“给……给我上!”头领强撑着威严的喊声里带上了颤音。
四周喽啰壮起胆子应声一吼,扬刀围攻上来!
“小贼退散!!”
一杆玄铁滚银龙长枪突然杀入圈中!影卫拔刀的手顿了一顿,只觉风声飒飒扑面,冷风过处惨呼不绝,烟尘暴起中人影一个个摔落四散。
扬起的烟尘随着山贼的呻吟缓缓散去,徐徐翻飞的灰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眼看去金光灿灿,漫天落叶金红,如蝶蹁跹。地上滚着一圈山贼,个个狼狈不堪。
药缓缓掀开马车帘,眼里撞进的是少年挺拔的背影。那人反手握长枪,一袭浅金锦袍,黑发束着金丝线绳,左耳别三枚血红珠,一个背影已显出千般的贵气。
“光天化日劫道夺财,眼里没王法了?!”皇甫非尘双眉一竖,厉声叱喝,“本侯好好的赏景心情,全教你们搅坏了!”
喔,这才是您出手教训的原因啊……药眨眨眼睛,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笨蛋。”为什么她偏是这家伙的护卫?树上的依晴翻个白眼,一拳打晕了手里的毛贼,顺势丢下他手里那团用来伏击的网子才跳下树来。
车里的药探出身子,目光轻轻在眼前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依晴侧过脸来向她微微一笑,清秀的脸容顿时柔和几分;皇甫非尘骂够了才转身,一见是姑娘,玲珑贵气的漂亮面孔立即收起戾气怒纹,扬着下巴点点头算是问候。
药跳下马车福身垂首,影卫和嫣儿也忙下了车见礼:“谢谢两位搭救。”
“小事而已。”皇甫非尘理所当然地接受谢意,依晴摇摇首,上前一步欠身还礼。
寒暄几句之后,依晴便不动声色地问出了药的来历去处。皇甫非尘听到熟悉之处,笑容早上了脸:“巧得很,本侯也是去那儿。”
他们对药的身份并未显出什么惊讶,这让她有点儿意外——她被百里家收为义女的事,好像没宣扬到连这种贵公子都会知道的地步吧?
不过,他们是恩人,而且是身份比她高贵,武功比影卫大哥高很多的恩人,所以,嗯……不要多问比较好。药很快地对自己说。
皇甫非尘这趟出行说是拜访许久未见的百里大少,弄些民间药材给宫里那些皇族瞧瞧——其实重点是出门游玩,顺便找百里大少蹭点儿药膳啥的。而在依晴说来,就是这家伙找借口也找得异常蹩脚。
所以,主仆两个连马也没骑。这会遇上了药,又是一路,自然上了马车结伴同行。皇甫非尘自然无法忍受一路沉默无趣,依晴一开始还在初见面的姑娘面前替自家主子留着点面子,但不过一个时辰,习惯的吐槽便实实忍不住,一发不可收拾下来,便是药和嫣儿一路忍着笑,车门外的影卫咳声连连,和谐而快乐地继续着旅程。
原来,这座江湖也容纳了小侯爷这样的大人物。药抿着唇听皇甫非尘讲述他在江湖上的奇闻异事,当听到他跟连环是朋友时,她发现自己真的不太意外。
直到皇甫非尘讲到那年夏夜他们一群人跑到青松山上赏星喝酒,结果却被道观掌门率众赶下山的事时,药才感觉到惊讶。原来,连环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么?那么,在她面前老成矜持,名门弟子模样的连环,真的是……一直把她当作外人啊。
唉。
心底里为自己再叹了一口气,药打起精神继续认真听小侯爷的丰功伟绩。但是这一回,她慢慢地开始说话了。
“想知道连环的事?”皇甫非尘欣赏眼前乖乖把目的说出来的小姑娘,这样的人聪明,而且不在他面前乱耍小聪明。好看的眉目微微一挑,明明淘气轻佻的表情生生让他化出令人见之心折的味道,“好说。”
“嗯……谢谢侯爷。”微微露齿一笑,药雪白的牙齿在阳光里一闪。有那么一瞬,皇甫非尘忽然心跳了下。
好像某种小兽一样的笑容,有点儿怪,不过……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