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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情势如此 ...


  •   虽然在许多江湖人眼里,药只是解连环“寄放”在百里山庄的半囚徒,但庄主对这个小女儿仍是十分用心教养。除了一如几位小姐的吃穿用度之外,还为她请了西席先生教授学问。
      “五小姐今后想走上何种道路呢?”西席先生曾在一次授业结束后这样问。
      药垂眸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扬起小脸道出两字:“隐居。”
      这两字,让西席先生诧异许久,琢磨一番后颔首称道。百里山庄其他公子小姐皆是欣然入世,颇有建树的人才。独五姑娘欣羡五柳先生陶然之风,想来亦是不差。
      百里夫人闻言,却是暗暗叹息。
      外人不知,她却从解连环那里知晓一二真实。药此言并非什么淡泊宁静,而是她自小遭逢不幸,对人心存畏惧,因而不自觉的厌世。否则,一个少艾芳华的姑娘青春未度,哪里会萌生此念?思及此,不由对药又多几分怜惜。因此庄主有时对药管教严厉些,夫人便要出面驳上一番,而药也很乖觉认真,两年下来,令庄主和夫人都颇感欣慰,对她看连环与别个不同也慢慢习惯了。
      连环走了半月,药虽然想念,也知道要如何安排自己的时光。在山庄,她要做的事情其实挺多——学习还需继续。
      这一日温习完书本,正看到遥远中土的诗句“花堪折时直须折”,药不禁向外一抬首,窗外艳阳高照,天朗气清。想到那句诗,她欣欣然推开了窗望出去,院子里那株梅树今年长到了窗下,此时青梅已黄熟,最高的那一枝巧巧碰到窗户,她一开窗,那枝子便探了进来。几颗小梅子挂在枝叶间,一股极弱的古怪气味缓缓漫开。
      青梅早在夏日里就被摘了去酿酒或做腌梅子,剩下的也多被鸟儿吃了,这几颗怕是长得太高又生得细小,才留在了树上。此时闻着气味既弱又偏怪,已无人愿意吃它们了。
      朝泉的梅果不似遥远中土那般黄熟也可食。这儿的梅子青时香气最盛,果肉也最美味;黄熟之后香味不再,果肉也变得烂软如水。但真正不能吃的原因并不是味道,而是黄梅的古怪气味易引蛇虫盘踞而染上毒秽。
      中土的诗句是“莫待无花空折枝”,在朝泉,却有“徒待青梅黄熟叹”这样异曲同工的句子。药伸出手去,慢慢抚过那几颗小黄梅,目光渐渐定在一处。
      这会,正有一条银环七步由枝桠间吐信攀枝而来。这种蛇善攀援,不一会儿就攀到了她眼前,咝咝吐着信子,不紧不慢地接近那几颗黄梅。药眨了下眼睛,手却未动丝毫,任那蛇滑过枝叶卷上黄梅,盘踞片刻后便靠近她的手指,身子一卷绞缠不休。
      低眼瞧着指间银环七步,这种蛇可算剧毒,而越是毒蛇感官便越是灵敏……它是嗅到她的气味了。
      她血肉之中,毒的气味——那对毒物来说,如勾诱的蜜糖一般的气味。无论她身上穿的是神玉宫的衣裳,还是中原人的衫袍,那种自小便种入骨血的毒,这一生都不会改变消失。
      不管她变成何种模样,她这一生,都是药。
      手腕一紧,猛然发觉银环已攀上了袖子,正张大了口对准她的手臂准备咬下去。药眉心微动,另一手一探便捉紧了蛇七寸,将它拉离自己。
      “不行喔。”捏起蛇,她对它摇着头,“咬了,你就死了。”
      蛇在她手里扭动着,身子紧紧缠住她手臂,奈何七寸被制气力不济,只能奋力挣扎而已。药看着它,慢慢道:“不能放你的,这里人多,你会咬到别人。我带你出去罢。”
      “五小姐这是去哪儿啊?”端着点心送来的丫鬟只来得及冲匆匆跑下小书楼的药背影喊上一声。
      “我一会儿就回来!姐姐辛苦!”药头也未回,没等丫鬟再说什么,她提起裙摆跑得没影了。
      丫鬟跺了跺脚,随即却是无奈地摇首了。
      都是解姑娘,每次来都指点五小姐一些功夫。这下可好,五小姐虽然还没练成武林高手,脚下轻功却也有三分火候了,她一个小小丫鬟,哪里还追的上?

      捏着蛇一气跑到后山,药才找了个溪流僻静处将它甩得老远。拍拍两手正想回去,忽听得山风吹动满山翠意,隐约蝉声鸟啼衬着溪流潺潺,心下顿时一松。
      就在这里玩一会儿,没什么关系吧;这儿离山庄很近,也不是第一次一个人跑来。
      想到这里,药将裙摆提到腰间一绑,绣鞋白袜一脱,扑啦扑啦踩进溪水里玩耍起来。溪水中石头都被磨圆,她也就不担心会被划破足趾。踩着水缓缓前进,找到合心的大石头就坐下来泡着双足,摆弄一路捡到兜在裙里的好看石子。
      好久以前,她就知道什么叫做“自得其乐”了。更何况,现在她能握在手里细细把玩的东西,比起过去已多了许多。药拿起两颗石子对着日光,看着它们折射出的颜色时,忍不住这样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药放下了手飞快转过头去,那扬声念诗的青年手中折扇一合,眉目间俱是笑意,抱拳微微一躬身,“溪神姑娘,在下有礼。”
      “……”药看看自己,今天她穿的是一身水蓝衫裙。她微偏了头想了一会,回答:“公子万福。小女子是人。”
      “噗……”青年抖开折扇掩住笑声,缓缓点着头,“嗯,姑娘比传言的有趣。”
      药慢吞吞坐直了身子,神色越发认真:“您听到的传言里,可有关于解连环的?”
      “江湖皆知。”青年也神态自若地在岸边大石头上坐了,摇着扇徐徐道,“欲见药,先过解连环。”
      “那您破坏规矩了。”药说。
      “规矩就是要拿来破的,否则立它有什么趣儿?”青年挑眉,眉目间仍是一派潇洒笑意,“姑娘冰雪聪明,必也猜得出在下目的。还请不要抵抗……噢!!”
      石子。
      一粒石子。
      一粒带着花纹、棱角尚未被溪流冲刷圆滑的石子。
      这粒石子刚才还被握在姑娘柔软的手心把玩着,现在却悄然滚落在溪水里,仔细看,它隐约带着一丝鲜血。
      血当然不是石子流的,石子不会流血。只有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才会流血。
      鲜血从青年指缝间缓缓流出,一滴滴打在地面上。
      被石子砸中的人当然会流血。而且通常会流得很多,现在他只是被砸出了一道血口,是否应该说幸运呢?
      显然,被砸中额角,险些毁了眼睛的青年并不这么想。
      是谁说这丫头不会武功很好抓的?!
      “我会拼命抵抗的。”药握着石子认真地站起身道,“请莫要小看了我。”顿了顿,她继续道,“而且,连环不喜欢别人破坏她立的规矩。”虽然她好像破过别人的规矩……
      “阿嚏!”
      “师姐,怎么了?”
      “没什么。”正在教导师弟妹们龙渊派派规的解连环深深呼吸一下,面上神色依然严肃,“龙渊派第四诫——不得仗势横行……”

      “在下虽愚拙,却也知晓何谓‘依势而行’。”千疏轻叹,“她所中之毒环环相生相克,在下用的不过是以毒引毒,须得先将毒引出,才好对症下药。”
      “……且信你一回!”陆韬终于点头同意,却仍不忘撂下威胁,“若是你害十二……”
      “要我发毒誓么?”千疏问得认真。
      “……不必。”毒誓管用的话,他们几个都不知在冥府第多少层受多少年罪了。
      “那请您出去罢。”
      陆韬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房门一关,还看得到他站在门口的影子。千疏叹息着摇摇首,手中动作继续进行。
      将中空银针浸入药碗之中,待它吸收药汁后小心拈起,在病人穴位缓缓扎下,药汁被全部吸收才可起针。反复四遍,切到病人脉象有一丝紊乱,即以长针刺破腕上血脉,让青色毒血迅速排出体外,直到血液转回鲜红,便要出针止血。然后,换一种毒药浸针,再次喂入病人体内。
      林十二体内毒九种,本也不算多。不过若是一个不小心,喂进去的药就会让毒翻倍。她在此整整五日夜,也不过解去了最容易的两种毒物。剩下七种光望闻问切看不出庐山真容,药是没用了,只能用毒先引出它们的真面目,再想法子解决。
      趁着第二种毒还要一会儿才能喂进她体内,千疏研究起那碗青色毒血。气味微芳,银针放进去也未变色。细细闻了须臾,又闭上双目回想片刻,很快想起此毒真名。
      青黛。
      不算特别少见的毒物,但常被用来缓和剧毒的毒性,让急性的毒不会一时激发。江湖上曾有阴谋家用此毒来使被害者慢慢受苦而死;当然,也有大夫用它来作急救之药。
      如今她逼出了青黛……千疏轻轻点了点碗沿,起身走到床边细细把着林十二的脉。她这一手风险极大,虽说少了青黛其他毒物就少了掩护,会更快地显出真面目;但从另一方来说,毒物也没了压制,若是其中有鹤顶红孔雀胆什么的,林十二怕是顷刻就要一命归阴。
      这会儿脉象还算安全,应该没那么狠绝的毒……
      “你……谁?”
      极弱的气音,勉强能听清。还能说话,看来一时半会儿确不会毒发……
      说话?!
      千疏的眼飞快从手腕移到她脸上,病骨支离的脸容惨白着,没丝毫血色的唇微微开合,短短几个气音也断断续续喘个不住。唯一不同的,是她睁开了眼睛——她病容之上,唯一亮得出奇的地方,仔细一看,才发觉那是病出的些许眼泪,倒是忽然生出几分似泣非泣的颦颦绰约来。
      “我是大夫。”她低声回答。顺手取来已浸透了毒液的银针,往穴位再扎下去。
      林十二眨了眨眼睛打量她一会儿,慢慢开口又是气音:“何名?”
      千疏放开扎好的银针挺起身子,闻言朝她面上又瞄了一眼,眉心微微一动,随即仍是平静回答:“诀谷,谢千疏。”
      那双病弱的眼猛然瞠了一瞠,目光在自己周身转了一转,突然狠狠呼吸起来。千疏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这病怏怏的姑娘撑了一口气,狠狠往她身上一推!
      “滚……咳咳……回去!咳咳!不,不用治……”
      说实话,她那一推根本没什么力气,不过那挣命似的发狠却让千疏陡然眯起了眼睛。
      方才便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这下子她终于明白了。这丫头开口……无一丝礼数!
      “谢姑娘?!”门前的陆韬感到有些异样,敲了两下便想推门而入。
      “没事。”千疏扬声,陆韬只听得她声音柔和,推门的动作便顿了一顿,犹豫之际,门内又是一句话不疾不徐飘出,“我给她起针呢。烦你找七夕来替她换换衣裳。”
      陆韬怔了下,推门的手放下来,转身拔步去找七夕了。
      听着门口脚步声远,千疏转了目光看向床上的林十二,声音依然柔柔的:“姑娘不必动怒,再等一会儿就能起针了。”
      “咳,少……少来!我,我不用治……”
      千疏眉目微蹙:“这话从何说起?姑娘就是看在兄长姊妹关心,也该把这身毒去了。”
      “哼……”林十二颤巍巍喘了好一会儿,冷笑道,“干卿底事?咳咳!你若是……怕我死了不,不好交代,我可……告知他们,不找你……就是了。”一行说,她一行闭了双眸,努力平静呼吸。
      “很遗憾,姑娘若想撵我走,只有把毒全解了才行。”
      林十二扬起眼睛,那裹着面纱的大夫自顾自收针看毒,目光也不朝她多看一眼,只把桌上的药倒了一碗端过来,舀起一勺细细吹了,送到她唇边才继续开口:“我治病,从不半途而废。”
      这句话,斩钉截铁。
      林十二微微一怔,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儿,忽然一扯唇,似笑非笑:“我不想治,你又能如何?”身上的毒虽只剩六种,不过失了青黛,毒性皆剧烈起来。只要熬过十日,便彻底解脱。
      “十日不能解你之毒,谢千疏当即自尽!”
      病怏怏的林十二姑娘瞬间瞪大了眼睛。
      “所以,用药罢。”勺子往前一递,谢千疏眉目间一派安然自若。
      好像说出那句性命交关的话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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