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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戚顾-此生难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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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醒了。
意识并非如同破开冰层的游鱼般骤然跃出,而是更像一滴墨汁落入清水,缓慢、滞涩,带着沉甸甸的重量,逐渐晕染开一片混沌的认知。
首先回归的是触觉,身下是触感细腻滑凉的真丝褥子,带着被体温煨暖后的暧昧温度,身上覆盖的锦被轻软如云,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不是□□上的,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怠。
鼻腔里萦绕着熟悉的、属于戚少帅寝居的熏香味道,是昂贵的龙涎香混合着某种清冽的草木气息,但此刻这香气却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的感官,将他牢牢捆绑在这个他既熟悉又深感荒谬的现实里。
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沉重地加在额上。
指尖触及的皮肤温热,甚至能感受到太阳穴下血管突突的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敲打着一段他不愿面对的记忆洪钟。
他闭紧唇齿,试图将翻涌到喉头的所有情绪都死死锁住,但那声懊恼的闷哼还是如同受伤的野兽般,从齿缝间艰难地溢了出来,在空旷奢华的寝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究竟为什么要开这个三周目?”
他在心底无声地咆哮,质问的对象是那虚无缥缈、却又仿佛无处不在的“密宗”。
那帮老秃驴,不,按照这个世界的说法,是那些超然物外、执掌着某种轮回法则的神秘存在,他们一定是闲得发慌,才会设计出如此折磨人的剧本!
“一定是!”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些高高在上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观察着像他这样的“玩家”在既定的命运轨道上挣扎。
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冲向他这匪夷所思的“三周目”经历。
一周目,是“逆水寒”。
那是一个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
他是连云寨的大当家,九现神龙戚少商,意气风发,结交天下豪杰。
然后,他遇到了顾惜朝,那个青衫磊落、才华横溢的玉面修罗。
他们曾诗酒唱和,引为知己,肝胆相照。
那是怎样一段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岁月?
可最终,却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决裂与背叛。
旗亭酒肆的初遇,毁诺城的对峙,连云寨的覆灭,鱼池子的别离……每一个场景都像用烧红的烙铁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每一次回想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顾惜朝的剑,曾经为他挡过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最终却也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信任与整个世界。
那一周目的结局,是血色浸染的苍凉,是挚友成仇的彻骨寒意。
二周目,则是一个光怪陆离、完全不同的世界。
背景被替换成了所谓的“基因编辑人类进化”,他们这些被“投放”的灵魂,被置入一个经过精密计算的、类似古代王朝的特定空间背景之中。
他依然是戚少商,是松都戚帅的独子,未来的继承人。
而顾惜朝,也依然是那个出身尴尬、却天赋异禀的顾家子。
但这一周目,他戚少商却像是被某种莫名的傲慢与偏见蒙蔽了心智,或者说,是受到了最初设定的影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
他沉迷酒色,结交狐朋狗友,对家族事务漠不关心,对那个被命运再次送到他身边的顾惜朝,更是充满了轻视与不屑。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在顾惜朝初来戚家时,故意给他难堪;如何在他努力处理戚家事务时,冷嘲热讽;如何在整个松都的上流社会面前,暗示他卑微的出身,让他受尽白眼。
而顾惜朝呢?
那个在二周目里沉默得如同影子般的少年,后来是青年,再到中年,却以一种近乎固执的坚韧,守在了戚家。
他替他打理着日益繁杂的庶务,替他安抚着躁动的部属,甚至在几次危及戚家根本的风波中,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而戚少商,那个混账的戚少商,却始终视而不见,甚至变本加厉地荒唐。
他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将内宅搅得乌烟瘴气,而顾惜朝,只是默默地守着“郎主”的身份,清冷得像一座雕像,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直到二周目的终结时刻。
那时,不到五十的戚少商(或许是因为纵情声色,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已经病入膏肓,躺在病榻之上,气息奄奄。
戚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人勾结外敌,发动了叛乱。
叛军冲入帅府,直逼他的病床。
就在利刃即将加身的瞬间,一个身影挡在了他的前面。
是顾惜朝。那个被他冷落、轻视了一辈子的顾惜朝。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叛军的刀锋便已穿透了他单薄的身体。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就倒在戚少商的病床前,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地面,也染红了戚少商逐渐模糊的视线。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戚少商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顾惜朝那双总是低垂着的、带着几分忧郁和逆来顺受的眼睛,在那一刻,竟然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解读的、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还有那迅速失去血色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是一个未成形的、苦涩至极的笑?
那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扎进了戚少商此刻的心脏,让他呼吸一窒,胸口传来阵阵闷痛。
“可是现在,我该有多尴尬!”
戚少商恨不得用锦被蒙住头,永远不用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他,一个带着前两周目,尤其是与顾惜朝之间那般复杂纠葛记忆的人,如今却要像个真正的、不谙世事的十六岁少年一样,去迎接“未婚妻”的到来?
去扮演一个对即将到来的婚姻充满好奇或抗拒的毛头小子?
“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个时间点!”
他内心哀嚎。
早一点,他或许还能想办法避开这场婚约;晚一点,或许木已成舟,他还能用另一种心态去面对。
偏偏是在顾惜朝即将踏入戚家大门的这个清晨,让他所有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复苏,让他连一点缓冲和伪装的余地都没有。
“见鬼的!明天我就非得要履行现在的父亲戚家大家长戚帅定下的约定去娶那个小少年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娶那个在一周目与自己从知己变仇敌,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二周目被自己冷待、辜负了一辈子,却最终为自己、为戚家清守一生,甚至付出了生命的,顾惜朝。
十六岁的顾惜朝。
现在,就站在戚家的正堂之上。
戚少商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
丝被滑落,露出少年人精壮却尚显单薄的胸膛,皮肤因为清晨的微凉而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
他环顾四周。寝殿极大,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木的雕花大床,博古架上陈列着珍玩玉器,墙角鎏金兽首香炉里袅袅吐着青烟,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晨曦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一切,都是松都顶级权贵之家应有的气派,是他作为戚少帅习惯了十六年的生活。
但此刻,在他眼中,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虚幻感。
仿佛他只是个误入此间的旁观者,而非即将卷入又一场命运漩涡的主角。
他不能再躺下去了。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尤其是在这该死的“三周目”刚刚开启的时刻。
谁知道那些“密宗”的家伙还有什么后手?
他必须去面对,去观察,去弄清楚这一周目的规则,以及……顾惜朝,现在的顾惜朝,又是什么样的?
而且,再开一次,究竟是什么目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脑海中纷乱复杂的记忆暂时压下,努力找回一些属于“十六岁戚少商”的感觉——那个张扬、跳脱、带着几分被宠坏的骄纵,却又未必真有太多恶意的少年。
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悠长而沉重,仿佛要将前两世的无奈与愧疚都一并吐出。
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走到窗边。
推开窗户,清晨略带寒意的空气涌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远处传来隐约的操练声,那是戚家军的晨练,是他父亲戚金爵治军严明的体现。
近处,庭院里有早起的仆役在轻手轻脚地打扫,一切井然有序。
他必须收拾好心情。
至少,不能再像二周目那样,一开始就给人留下极其糟糕的印象。
无论未来如何,无论这“三周目”意欲何为,他都不能再重蹈覆辙,不能再让那个少年……重复那样的命运。
“少帅起了吗?”
寝室外,传来一个清脆又不失恭敬的女声,是戚金爵正房夫人身边得力的大丫鬟,“大帅和郎主在正堂等着呢,要少帅快些过去!”
郎主……这个称呼让戚少商的心跳漏了一拍。在戚家的语境里,此刻能被戚家丫鬟称作“郎主”的,只能是自顾家来的那位,顾惜朝现在的父亲顾存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