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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   夏末浅秋,杳霭流玉。

      送走最后一批前来吊唁白玉的客人之后,玉云山庄各处檐下回廊的素色帐幔和白色灯笼也陆续撤下,换上了黛蓝藏青等深色。庄内的侍女和仆从大都被安排在前厅及主院往来洒扫,众人皆不敢高声嬉闹,也不敢在未得少庄主传唤的情况下私自踏入东院。

      次日一早,正准备返回无痕山庄的宋青云被石惊天请到书房议事。

      这一议,就议到了临近晌午。

      来往穿梭的侍从惊讶地发现,一向注重仪容的宋总管面色惨白,魂不守舍地踏出东院,若非身旁还有个女孩搀扶着,他好几次几乎要踉跄跌倒。

      女孩名唤巧儿,年约十五六,身型单薄眉眼带怯,据说是宋总管的侄女,不久前因父母双亡特来投奔。宋青云听闻她心灵手巧,这才带她一同来到玉云山庄,协助布置白玉生忌。

      冷氏兄妹被石惊天安排守在书房院外,只隐约听到了内里零星数语的对质,不多时就见宋总管跌跌撞撞地奔出,口中喃喃反复自语着“不是我”三个字,神色看起来颇为惊惶。

      恰逢宋巧儿和侍女琼华挽着一位中年妇人往这厢行近,见状,巧儿忙上前搀扶宋青云。

      石惊天面无表情地负手立于槛内,眸色暗沉晦涩难明。

      遥遥目送宋青云踉跄回房,他这才回过神来,快步下阶迎那位妇人入内。

      冷氏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敛声跟随其后,大气不敢出。

      两人只知自从白玉夫人离世后,主人似乎对宋总管有所戒备和疑心,但谁都没想到,主人先前将一应大小事务按下不发,却在夫人生忌过后的第七日就做出了两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断:削去宋先生山庄总管之权,以及···将无痕山庄盘卖。

      侍女琼华极为聪慧,悄悄瞥了眼少庄主的神色,识趣地退至院外守在门前,警觉四视。

      书房左右衔接着主院和东院,可见山庄的主人在筑建布局时也曾精心为日后儿女的教养治学考虑过,甚至可能还打算过亲自开蒙教学。

      石惊天落座主位,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地一下下敲击案桌,眉眼低垂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未几,他凤眸微抬,锐利的视线缓缓从在座之人身上掠过,众人不约而同立直了身。

      “传令下去,宋先生年事已高,力有不逮,即日起,移居别院颐养天年。”

      石惊天顿了顿,继续道:“宋总管多年来为山庄劳心劳力,又是先母挚友,嘱咐别院一干仆役,好生照料宋总管,一切衣食住行仍照旧例,不得有误。”

      “另,我已决定将无痕山庄盘出去,先着人妥善安置好庄内仆妇侍从;再请牙人寻合适的买主交易庄契,所得银钱直接采买药草以及各项所需送往孤独园和药铺。”

      他目视冷氏兄妹,沉声道:“这两件事就交由你兄妹二人去办,以冷炎为主,冷雨为辅,若有不决之处,可回来报与我。”

      石惊天俊颜端肃,语声清冷,字句皆透露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凛然果决。

      待冷氏兄妹抱拳领命,他又侧身虚前,对静坐一旁的中年妇人道:“山庄内务,还需烦劳佩姨帮忙照看一二,待来日阿舍过门之后,再另行执掌分派。”

      被唤作佩姨的妇人正是曾陪伴白玉多年的内院管事,连佩玖之名也是白玉精心选字相赠,主仆情份匪浅,又是看着石惊天自幼长大的旧人,故而深得石惊天敬重。此前若非突生变故以致天舍二人婚事被搁置,其女琼华原本正是准备派往少夫人阿舍身边侍候的东院总管之一。

      佩玖端坐案前听他言辞果断,条理分明,显然是心中早有成算,不由暗暗点头,面上带出几分欣慰赞许,含笑道:“好,老身定不负少庄主所托。”

      冷氏兄妹领命先离开,佩玖则留下与石惊天又商量了几件事,临走前,她忽然问道:“少庄主曾说将冷氏兄妹视为亲人,那么如今是否需要老身带冷雨一道打理山庄内务?”

      这个问题着实突兀,石惊天先是一怔,而后想也不想直接否决:“不必。”

      他徐徐踱至窗前:“我虽然把冷雨当做妹妹一样看待,但众人皆知我与她并无血缘。掌管内务这种事,还是等日后交由阿舍来给她分派,我这个义兄的身份,总归不如她阿嫂合适。”

      “再者,”石惊天脑海中浮现冷炎曾私下找他主动要求外出办事的情形,若有所思道:“我观冷雨曾几次欲言又止,却总被冷炎拦着,似乎是有什么心事,或许因为我要守孝所以他们也拘束着,既然我不便外出,倒不如让他兄妹二人出去走走。”

      这厢,从开口就在仔细观察他神色的佩玖像是确认了什么,默了默,终是忍俊不禁。

      佩玖毫不意外会听到如此无知无觉不解风情的回答,毕竟自家这位少庄主于男女情爱之事上,大概只独独为少夫人专开了这一窍。

      她无端发笑的举动引来石惊天的侧目疑惑,佩玖眉眼蕴着笑意摆了摆手,随即感慨道:“没什么,佩姨只是忽然发现,小公子真的长大了,是个能顶天立地、勇于担当的男子了。”

      小公子。

      乍然听到这个称谓,石惊天不由一阵恍惚。

      这是白玉身边较为年长的亲近之人对少年石惊天的亲昵称呼,只不过从他长至志学之年起,及至佩玖辞别白玉回乡荣养,再没人如此唤过他。而今,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谓猝不及防在耳畔响起,石惊天好似又回到了当初那些在母亲膝下承欢的稚气年岁。

      他不禁苦笑:“我只恨从前年幼无知少不更事,没能替我娘多分担一些。若非阿舍点醒,我只怕还沉浸在无谓的怨恨自责之中,如今所做的种种也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

      曾有那么几回,石惊天恍如从母亲与那人的恩怨争执中看到了一丝自己和阿舍的影子。

      从某种程度来说,二人的处事原则和性格际遇皆与上一辈有着或多或少的相似之处。

      令石惊天后怕又庆幸的是,纵然再痛苦再为难,他和阿舍都不曾放弃过彼此,也正是她有意无意间的警醒宽慰,他才能始终维持几分冷静的心境,不曾任由偏执成性,执念成魔。

      佩玖年近半百,比白玉还要年长些,也看得更,她隐约得知了这数月间发生的诸多变故,回忆着在白玉身边时曾经忽略的种种迹象,心下也是无比震惊和惋惜,感叹道:“只要有心,时犹未晚,来者亦可追。佩姨相信你和阿舍都是好孩子,有什么打算只管放手去做,你娘在天有灵,也会为你们感到欣慰。”

      石惊天自幼便将佩玖视为姨母,这一番慈祥又亲切的话语宛如母亲在世时的谆谆教诲,他鼻尖发酸,微微垂首,恭敬应道:“是!惊天承教。”

      午后,山庄众人开始忙碌起来,石惊天手执书卷坐于案前,不时给前来请示的冷氏兄妹等人下达一道道指令,偶尔抬眸看一眼窗外活蹦乱跳的白鸽,默默盘算着鹰隼带回书信的时间。

      残阳如血。

      一道矫健身影冲破昼夜交替的霞晕,由远及近疾行,扑通几声跳过院墙,直奔东院。沿路洒扫的仆从没来得及阻拦,又认出了来人身上所穿的山庄护卫服饰,纷纷闪身避让。

      书房中,正在指点冷炎行事的石惊天眉心遽然一跳,突兀止住话头。

      两日前被派往阿舍身边的女卫面色焦灼匆匆奔至庭院,迎面撞见刚踏出门槛的石惊天,还未纵身跃至他跟前,就急声道:“少庄主,阿舍姑娘那位于师傅和杀手主人同归于尽了!”

      闻言,石惊天呼吸一窒,心下骤沉,豁地抬眸。

      苦竹精舍。

      东方欲晓,庭院中一片寂静无声,檐下晾晒药材的竹架东倒西歪,爬藤花卉的枝叶蔫萎无泽,枯黄零落,全然不复往日的生机勃勃。

      石头和尚捻着佛珠默诵金刚经,当下已毕,他睁开眼走到院中,仰望天际,喟然长叹。

      空中忽地传来两声鹰隼长鸣,石头和尚手上动作一顿,浓眉微皱,双目炯然锁向门外。

      须臾,一道淡色袍角宛如惊鸿掠地,雪衫素衣翩然飘落,驻足门外不再往前。

      待看清来人,饶是石头和尚已有所预料,此刻也不免浮现出几分意外和错愕:“惊天?”

      “阿舍在哪?”

      石惊天看也不看他,冷声道:“我此行只为阿舍,不曾对你动手也只是不想让她为难。”

      若非得知苦竹精舍里还有阿得和其他人,怕误闯错房,石惊天早就冲进去寻人了。

      日前他心急火燎赶往临汾,途中才知阿舍已返回长安,他又连忙转道至此,对阿舍的惦念担忧也一路随着耽搁的时间逐渐加深。

      石头和尚没有计较石惊天言行中的尖锐失礼,何况眼下的时间场合也不适合谈论他们父子俩的心结,于是言简意赅道:“阿舍在最里间的禅房安顿于二娘的灵位。”

      话音未落,石惊天身形晃动闪掠而起,直扑后院而去,转瞬不见人影。

      内室禅房,烟雾缭绕,火光明灭不定。

      阿舍跪坐在蒲团上,怔怔地望着案桌的牌位,似木偶般一动不动,眼里也没有一滴泪。

      她换下了昔日常穿的鲜妍暖色,从上到下全身缟素,连发带都是一抹寒霜,这片似曾相识的惨白深深刺痛了石惊天的眼。

      他疾声呼唤:“阿舍!”

      空洞呆滞的眼眸微颤轻转,阿舍愣愣地循声望过去,嗓音干涩沙哑:“···惊天?”

      “是,”石惊天一瞬都不敢眨眼地紧盯着她,快步上前,毫不迟疑地应声:“我来了。”

      阿舍定定地注视他几息,忽而又转过头去看着不远处的牌位,勉强扯动唇角露出一抹凄婉的笑容:“师傅,这就是徒儿跟您说过的,您未来的徒婿石惊天。他来了,您看见了吗?”

      紧握成拳的手掌关节泛白,石惊天心神一颤,走到她身旁站定,屈膝低伏,深深顿首。

      “晚辈石惊天,是阿舍的未婚夫婿。”

      礼毕,他缓缓收礼跪坐直身,握住阿舍指尖冰凉的手掌,抿了抿唇,语声微哑:“抱歉,没想到第一次见面是以这样的方式拜见您,失礼之处,还望您见谅。”

      分明只是平平淡淡的两句话,却惹得阿舍眼圈迅速泛红,急急撇过头去。

      石惊天侧过身,轻揽她簌簌颤抖的双肩,低声道:“阿舍,对不起,我失约了。”

      阿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临汾城外那句来日登门拜见于二娘的约定,已经成为了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兑现的遗憾。

      是以,石惊天抢先将过错揽在身上,生怕她因此太过自责伤怀。

      下唇被咬得泛白,阿舍再也抑制不住婆娑泪意,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失声痛哭。

      石惊天抬手环住她脊背,将泣不成声的姑娘紧拥入怀,就像两个多月前她拥抱他那样。

      无须言语,相知相融,彼此慰藉,尽在不言中。

      短短不过三个月,他与他心爱的姑娘便齐齐经历了丧母之痛。

      总以为来日方长,意外却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能做的唯有加倍珍惜身边人。

      藤萝落花似鸢尾蝴蝶翩然飘飞,风吹枯叶沙沙作响,像极了悲伤的呜咽啜泣。

      石头和尚心有所感,慢慢站定,一时竟无从分辨声音的来处。

      他面上流露出几分悲悯之色,长长叹了口气,轻轻拨动佛珠,又开始诵念起了金刚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时光荏苒,往事如昨。

      秋去冬来又逢春。

      这一日,玉云山庄终于迎来了等待已久的女主人,处处张灯结彩,满目红绸漫天。

      东院新房,半开半合的雕花窗台前,一枝开得正艳的西府海棠悄悄地探进头来。

      精致发钗松松绾着如瀑青丝,阿舍仅着一身大红中衣,支颐坐在龙凤喜烛前,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妹妹阿得早年为她绣制好的凤凰于飞团扇,珊瑚赤珠流苏摇出一捧亮泽莹光。

      石惊天洗漱完从隔间回到内室寝居时,一眼望见的就是被扇面遮挡了面容,只露出一双璀璨星眸的红衣佳人。刹那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彼时惊鸿一瞥的初见,当场怔愣在原地。

      陌生又熟悉的男子清冽气息逼近,阿舍眨了眨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绮丽春光:微敞的衣襟露出光洁白皙的领口,剪裁贴身的大红里衣修饰匀称紧致的伟岸身姿。

      阿舍手指蜷缩了下,徐徐移开扇面,嫣然一笑,面若朝霞映桃花,明艳不可方物。

      四目相对,石惊天忽觉口干舌燥,面红耳热,连掌心都渗出丝缕汗意。

      虽然这个洞房花烛夜迟到了许久,但二人隐约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知不觉间,两道人影逐渐贴近,静静凝望的眸光交织痴缠,似有千言万语绵绵情意想要倾诉,却又似不必言说,彼此心意皆早已心领神会。

      花影婀娜,烛光摇曳,帐幔轻舞,且揽那微雨海棠,且抚那软玉温香,且谱那鸳鸯曲唱。

      山海共春色,浮生相尽欢,不与日月争短长。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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