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小说·系列》舒五瓣

1、天下第一琴

　　林北斋出生于古琴世家，他幼年习琴，少年便得以成名。在他十六岁那一年的琴坛赛事上，他力挫在场的所有琴人，被公推为第一。当地一能工巧匠知道后，做了一块“天下第一琴”的牌匾送给他，他因为年轻气傲，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 ­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 ­

　　一天，他和友人泛舟西湖，那时正是红叶覆盖山林的季节，西湖岸边水鸭嬉戏，孤山一带烟雾缭绕，旖旎的风光真是妙不可言，大家玩到傍晚都难以尽兴，于是请林北斋弹奏一曲来助兴，北斋拗不过众人的盛情相邀，只好叫琴童取出琴来，稍许调弦后，便弹奏了一曲《樵歌》，他琴声细腻清雅、潇洒流美、吟猱圆满的指法完全合于法度，把在场的人都折服了。 ­

　　这时，附近传来了一个老人唱和的歌声：­

　　览松涛之摇曳兮，击斧斤而高歌；­

　　步峰壑之参差兮，笑帝力可奈何。 ­

　　…… ­

　　众人望去，沿岸走来一个瘦弱但是中气却很足的老人。他大声唱着，似乎陶醉在其中。 ­

　　一曲既终，众人纷纷喝采。林北斋面带微笑，客套道：多日不弹，指法生疏了。 ­

　　哪里哪里，对于难把握的那些细节，处理得竟然如此完美，便是嵇中散（嵇康）在世也不过如此呀！就有那么一些人，无论何时，都不会错过恭维的机会。 ­

　　对于这样的话，林北斋听的已经太多了。他不再答话，只礼貌地笑了笑便将头扭向了岸边，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那个唱歌的老人来。 ­

　　那老人约有五十岁，一身青布短衫虽然破旧，到也十分整洁，举手投足之间，亦显器度，他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手中握着一根扁担，一看便知是刚刚卖柴归来。林北斋想，这樵夫能听懂这么复杂的曲子，决然不是个寻常人物。 ­

　　于是他朝着岸边躬身行礼，道：老人家请上船来，为晚辈指点一二。 ­

　　那樵夫到也爽快，一句话未答，就步履矫健地踏上跳板，跨进画舫。 ­

　　他微笑着对林北斋言道：“小兄弟，我一粗鄙之人那里会弹什么琴，只不过在山中打柴时，听妙用禅师弹奏过此曲。我听了一遍就缭绕在了心间，久不能去。” ­

　　林北斋因为年纪尚小，说话到底有些不知深浅：不知我现在的琴艺，比那妙用禅师如何？” ­

　　樵夫听后大笑起来：妙用禅师弹奏此曲之时，清微淡远，直透心肺；今日听小兄弟弹，境味则殊有不同…… ­

　　林北斋脸上一红，问道：怎么个殊有不同？­

　　小兄弟的弹的是琴中之韵，大师则弹出了琴外之道！ ­

　　林北斋顿时尴尬起来，他神色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

　　老樵夫脸色一变，站起来缓缓说道：在我看来，真正的高人，便是一曲《仙翁操》也会弹的极其上乘。你的指法固然挑不出毛病。但说实话，你连上乘琴艺的门槛还没迈进呢，更不要说洞悉其中的奥妙了。 ­

　　老人顿了顿，又道：我看你天赋过人，不忍你误入歧途，才肯对你说出这番话，但愿你将来能体会出我的一番好意。 ­

　　没等大家反映过来，老人已从船头抽身离去，不知去向。 ­

　　好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众人都唏嘘不已。 ­

　　林北斋这才大感惭愧，后悔不已。他恨自己说话太无分寸，也恨自己反应太慢，没有在老人离去之前问明地址，日后好登门请教。总之，他悔之又悔。 ­

　　一回到家中，林北斋立即取下 “天下第一琴”的牌扁，叫人劈了当柴烧，随后他想起老人提过的妙用禅师。他想，既是禅师，必居住在“丛林”之中，于是派人到附近所有的寺院去打探妙用禅师的住址。没想到一年过去了，却一无所获。 ­

　　又过了大半年，林北斋父辈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前来拜访，闲聊之中，林北斋向他说起心中的遗憾。 ­

　　那前辈缓缓说道：“我知道一处，在临安城外的醍醐山里，有一座菩提寺，因为林深路远，香火一直不旺，那里历代都是以学识闻名的高僧的隐遁之所。但近百年来，却不知因何缘故日见萧条，寺中僧徒都游走他处，各散西东，如今那里已荒芜了！ ­

　　林北斋听后，心中微微一动，第二天他便打点好衣履用品出发了。 ­

　　出了城门，向西行，一路上莺飞草长，绿树成荫，使人心旷神怡。北斋一时间心醉神弛，不由加快了步伐，不两日，便来到了醍醐山的山脚下。 ­

　　走进山中，一路上，但见山间青松翠柏，郁郁葱葱，尽管是红日高照的大白天，山中却凉爽之极。又走了一大段，路开始逼仄起来，山也更深更寂静了。 ­

　　走着走着，林北斋忽感疲倦，便找了一块大石头，卸下包袱，坐下歇息。过不多久，就打起了瞌睡。 ­

　　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听到有琴声隐隐传来。 ­

　　他一睁眼，定下心来，恍惚中琴声仍在，他知道自己不是做梦，遂整了整衣衫，向琴声传来的方向寻去。过了许久，那琴声似乎近了一些，又走了一段路，眼前慢慢地开阔起来，待夕阳落山之际，一座爬满青藤的古老的寺院便出现在了北斋的眼前。因很久无人居住打理，山门四周早已荆棘丛生。 ­

　　林北斋走上前去，正欲举手扣门。但见大门虚掩，轻轻一推便开了。 ­

　　只见院内芒草荻花高过人头，一老僧正背对着他在大殿外的回廊下弹琴。他琴风及其稳健，质朴古淡，含蓄蕴藉而情深意远，使人如闻天籁。 ­

　　林北斋躬身作揖到：请问可是妙用禅师？­

　　老僧继续弹着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

　　林北斋只好恭立一旁等待着乐曲的结束。 ­

　　过了一会儿，他见老僧弹来弹去用的都是一些常见的指法，弹得曲子虽不知是什么，但他认为也绝对不会是什么名曲大操，像这样的曲子，便是普通人静下心来，或也能听懂一二。这么一想，他心下登时有些不服。 ­

　　于是，他也取出一张琴来，径直走到老僧对面盘膝而坐，和他对弹起来，谁知他的琴音在老僧的琴音中几乎听不到，北斋大吃一惊，又换了几支指法更加复杂，难度更大的曲子与那老僧较量，但他一次次败下阵来，林北斋这才意识到自己与老僧的水平相差甚远。那老僧始终平静淡定地沉静在自己的琴声中，根本没有注意到北斋正与自己抗衡，最后，林北斋不得不使出全身解数，将打精神，将自己平时不肯轻易弹奏的《大胡笳》和《广陵散》都弹将出来，也没能压住那老僧一曲看似简单的曲子，北斋奋力一拨弦，七弦皆断，他也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

　　一曲弹罢，老僧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

　　林北斋抬眼望去，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这才发现眼前的高人竟然双目全盲，他跪在地上，说：真是惭愧，竟然都不知道大师弹的是什么曲子？­

　　是《止息》！ ­

　　《止息》？……不是失传了吗？林北斋大为惊诧，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膛。 ­

　　他从小就听祖父说过，《广陵》、《止息》，并为古之名曲，早已绝响世间，是为“昔人不传之秘”，祖父费尽心血，总算弄到了稀世珍宝《广陵散》，可惜《止息》之曲还是失传了。 ­

　　《止息》没有失传！它在这里。禅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道：等有一天你不用手也能弹琴，才能学会它！ ­

　　怪不得琴曲中唯一有杀伐之气的《广陵散》就压它不住！林北斋脑袋“轰”地一响，激动得声音已不畅达：请师父收我为徒，教会我怎样不用手也能弹琴！ ­

　　等到你能像我一样不用眼睛也能弹琴，再来叫我收你为徒吧！ ­

　　林北斋说：那有何难，只不过我的琴弦已断，能否借大师的一用？­

　　他从禅师手中接过琴，这把琴为伏羲式，琴身暗补红色漆，鹿角灰胎，通体布满断纹，琴底刻着“太古遗音”四个字。一看知是张不可多得的旧琴。林北斋出生名门，如何不懂？­

　　林北斋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闭上眼睛弹起琴来，刚一上手他就知道自己的话说的太满了。因为不用眼睛，根本摸不准徽位，更别说打泛音了。不多时，他的额上已冒出细细的汗珠来。 ­

　　他把琴放到一旁，对着禅师叩了几个头，忍不住泪流满面：大师教诲，晚辈不敢或忘，等日后再来讨教。 ­

　　见禅师不语，林北斋又哽咽着说了些多保重之类的话，这才起身下山。 ­

　　一晃又过了几年，林北斋终于练到闭着眼睛也能得心应手地弹琴了，便再次整装前往，山中情景和多年前不同，异常荒凉，他差一点找不到几年前上山的路。 ­

　　好容易找到那所菩提寺，不料已是人去楼空。 ­

　　大门倒在两侧，已经被雨水浸泡腐朽，生满苔藓。 ­

　　林北斋长跪在地，不由得珠泪盈眶。 ­

　　不知道哭了多久，他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于是目光转动，虽然已隔多年，林北斋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人是几年前在西子湖畔遇到的那个老樵夫。 ­

　　老樵夫怀抱一琴走到他身边，道：这张琴是妙用禅师托我转交给你的。 ­

　　待林北斋接过琴后，他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本琴谱，对他说：还有这本《止息》也是禅师留给你的。 ­

　　那大师呢？林北斋问道。 ­

　　已经离去多日了。 ­

　　一时间，莫名的悲哀涌上了林北斋的心头。他知道自己来晚了，如今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

　　他旋即从琴套里取出琴来，横在膝上，心中忽然产生一种欲罢不能的冲动，他禁不住一边手抚琴弦,一边漫想起自己父母早逝，幼年与祖父学琴，而后得高人点拔与妙用禅师相遇，种种情景使他悲从心来。这时候的他，已然忘记了一切，他已经不是在弹琴了，而是在用琴说话，用琴哭诉，哭诉着心中与良师擦肩而过的悲哀。 ­

　　突然，他的手指被思绪触通了，发出了和谐的共鸣，他停了下来，原来不用手弹琴就是不要在意指法如何精妙，也不要一味求奇求巧，求乐曲跌宕起伏。弹琴就是弹琴，只是弹琴。那是一种玄妙的感觉，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师父的深意。 ­

　　一曲终了，他对着悠悠苍天喊道：“师父，我可以不用手弹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