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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云开雾散清平志,为圆前尘未了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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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晴天恰逢周末集市,行人如织。明光洒满了人海,满目繁华,空明盛世。
武怀圣正拎着一篮青蔬,她挤过桥头,发冠都要被挤得变了形,想皱眉却被满目胜景打动。她站在桥头遥遥望着,那一刻天子就像一个买菜回家路上撞见夕阳的普通人。
回到居安楼,她听见方太法师在后院古庙里念经,温泊玉在前院耍剑,言盛时不知所踪。进门时路过那不起眼的“开张”招牌,上面布满了青苔与年代久远的蚕蛹,像是一处遗落在人间的旧迹。
鲤鱼跃出池塘,溅起一朵万分清亮的水花。枯枝碣石淋了水,刹那中添一瞬生机。
荀甫欣又在书房里独自待着,手捧一卷厚重的书简,趁亮看得入神。武怀圣进门的脚步声不轻,可她毫未察觉。
武怀圣时常打心眼里佩服她这般的专注力。能将全部身心投入某一件事,悠然见得南山。
荀甫欣不是一个浮躁的人。她的气质与这素斋古庙意外的契合,比方太法师和吃斋理佛的温泊玉更像一位修行者,浩渺朗逸,两袖清风。
大抵,她吃的是另一种斋,念得是另一种佛。斋里是梦,梦里是诗。
荀甫欣抬头:“陛下回来了。”
那一瞬阳光温柔地落在她肩头,武怀圣正放下挎在臂上的菜篮,心脏忽然狠狠地撞了一下胸膛。
这么平常的上午,轻松的氛围,自然的笑容。宛如刚回家相见的一对民间夫妻。
武怀圣晃了神,默默掐住腰,拧得一痛。
荀甫欣的注意力转瞬移回。“陛下,臣收到了边关战报,一南一西,都暂时和平。”
武怀圣本着勤政的原则接过看了,却叹息道:“朕来此处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休息两日。”
“臣明白。臣已经筛选出最重要的战报给陛下看了。”
“朕知道。”武怀圣感动抬眼,“朕自有分寸,老师也该多休息一下。”
武怀圣低头,落在战报上用朱墨圈红了的那一段。事关东北平洲、先太子之封地所在。自清算太子党以来,平州的地方官也经历了一波换血,武怀圣心中还惦记着,要在殿试中多多提拔出身平州的人才。
现任平州使官的名单就列在此,下方新墨签署的,正是怀烈侯的大名。
“臣自拟官录,还请陛下过目。”
武怀圣将战报卷起,放在书案上。“平州那么远,这些官员朕都没听过,既然老师认得、觉得其德才可用,朕听老师的安排就是了。”
荀甫欣温顺地低下了头。
武怀圣忍不住打趣:“老师管着朕的军队,好像比朕还厉害。不过——朕得老师毕生所学,同心协力,岂是那般轻易能够离间的。”
荀甫欣露出苦笑:“自先帝去后,臣一路扶持陛下,想必在朝中已经树敌不少。”
“才不会呢。老师人这么温柔,人缘可好了。百姓们也都很爱戴您。”
荀甫欣低着头。 “陛下怎知?”
武怀圣勾唇一笑。“朕向来爱民,于是朕朕心便如民心。朕心既如此,民心何违?”
她本是嘴快开了一个略带自夸的玩笑,却没想道荀甫欣居然没有反驳,反而所有所思地转着眼眸。
武怀圣得寸进尺地提出了一个颇为大胆的想法。
“老师,陪朕去街上转转吧。”
*
药铺店主对荀甫欣还有印象,记得她上次留下的一块宝玉,此次甚是殷勤,待客周到,价位也开得十分勇敢。
武怀手皱着眉讲价:“抹个零头,二十卖我。”
“咱们小本生意不做赔钱买卖的。”
“二十二。”
“二十五。”
荀甫欣在一旁眉眼弯弯,温柔看着她道:“真想不到陛……姑娘还有这般划价的本领。”
武怀圣凑近道:“老师前日不是还教我,理乱适变。朕现在学的,就是适变。”
荀甫欣笑了:“果真亲民。”
她目视着屋檐下闪闪发亮的一滴金辉,蓦然感叹道:“遥想臣年少时,曾与众友畅游京城各地,先帝彼时还未立太子,及冠之后迟迟不肯去封地,嫌岳州苦远……”
她唇角不经意的弧度若隐若现,好似在回忆一段好时光。
武怀圣顿时竖起耳朵。那是她从不曾听荀甫欣谈起,也无法共堵的一段时光。
荀甫欣的眼神喊着凄然的眷恋,道:“先帝年少时,也曾书生意气、心怀苍生,后来位登极圣,心性却变了。”
“他本不是太子,为皇位牺牲了太多东西,亦与臣从此陌路。”
武怀圣默然,心情沉重起来。她的亲生母后早逝,是父皇亲手赐死的,后娶了风声正旺的戚氏册为皇后。她自幼与父母不亲,反而更依赖言盛时这样心性豁达的挚友。
荀甫欣道:“这十五年以来,臣回顾思索往昔才明白,让人心改变的不是权力,不是欲望,而是那种身处逆境的无力,是不得不给心束缚上无数道枷锁的绝望。”
“先帝登基不是在一个好时候,身边没有可信可用之人,如同鱼肉,任人俎割。”
她微仰起脸,斜斜立在屋檐下望向青天一角,似喃喃自语,又似郑重立誓。
“臣有负于先帝,不能再有负于陛下。愿倾毕生所学,三尺之身、鸿鹄之志,以保陛下毕生纯良。”
武怀圣蓦地在那一瞬懂得了,为什么荀甫欣看到她和言盛时相好到无话不言会那样欣慰,为什么她总是废寝忘食不辞辛劳,为什么她即使受了猜忌还给予无底线的扶持退让。
原来这就是荀甫欣的执念。
她竟然还以为,她对她的那些允许和纵容,会是某种偏爱……到底都是责任与信念罢了。
这时候,店主将药膏包好了递给她。武怀圣麻木中接过,下意识道了谢。
二人正打算离开,忽然听见药铺深处的几人在闲聊,言语间飘出了“怀烈侯”“翰林院”之类的字眼。
武怀圣驻足细听。
“……是啊,我也听说了,现在的小皇帝什么都听怀烈侯的,就是个傀儡啊。这次殿试还搞什么跃层任命,虽然是陛下挑人,实际上是谁说了算呢——诶嘿!咱们都明白,但是都不说。”
“听闻现在翰林院的学士们都在贬斥这位怀烈侯。她到底是什么来头啊,算陛下什么人?”
“这也说不清。这女子亲历三朝,能屹立不倒,必然城府颇深。陛下年轻,不知能否压得住啊。”
“像这种活了三朝还总揽大权的魔王——不篡位就不错了。”
“诶,这话可别乱说!怀烈侯连亲生的子嗣都没有,她篡位给谁?”
“就算不篡位,她也够可恶的,处置太子党,更换辽东驻官,私自调遣御用虎龙军……这些经过陛下授意了?哪个皇帝能受得了?”
“是啊,听闻她收买官员、垄断军权…私行也不甚拣点。这几日怀烈侯都没现身朝堂,宰相托词说是病了。”
“噱头罢了,我听说她是和情人幽会去了。”
武怀圣望了一眼身旁面无表情、脸色不该的荀甫欣,握紧了拳头,望向里屋看不清面貌的一桌酒徒。
荀甫欣劝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流言蜚语而已,陛下何必在意。”
“他们算什么人,怎有资格议论朕的老师?”
荀甫欣侧眸微微一笑。“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想要灭了臣,也只能从陛下手里灭。”
武怀圣在那一瞬便下意识觉得合理——她总不可能害荀甫欣的。
“老师说的有理。清者自清。”
过了一阵子,她才反应过来,不禁暗笑一声。原不知是谁痴了。
***
回到居安楼后,武怀圣立即喊来温泊玉。
“去给朕查一查,京城里究竟何人散播毁坏怀烈侯声誉的流言。”
与此同时,京城北边,玉孤江尽头的宰相府内,周全焦头烂额地招呼着满堂宾客。
“这……怀烈侯大人身体抱恙,不能见客。”
“实在、实在是不能见……失礼失礼。”
周全勉强抽身,叫住荀甫欣的贴身侍女阿青道:“你快去告诉她,再不回来,就要翻天了。”
他看了一眼宅院里乌泱泱的人。
自古结党、养士、集宾客都是大忌,他还真没见过这么主动就往枪头上撞的。
相比之下,他这个宰相倒像是挂名的闲职。
周全提起一口气:“我要进宫。”
特上门特来求见荀甫欣的廷尉张弛道:“去见陛下?”
周全摇头。
“见太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