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公子执棋

1、第 1 章

　　劫难过后，天界需要重整，有记忆的神仙归位，没记忆的神仙去找太白金星上课。
　　各司其职。
　　而明日便是清明节了，忙得没边的太白金星终于找到机会，将一直跑竹林修炼的清明逮回来教育。
　　清明冷眉冷眼，虽是唇红齿白的少年相貌，但那一股子刺人的冷气却不怎么让人讨喜。
　　恐怕只有寒食君能镇得了这个臭脾气吧！太白金星暗道。眉目间闪过一抹忧虑。也不知寒食君……
　　清明不耐烦打断他：”我记得明天是寒食节。”
　　太白金星顿了一下，说这是因为凡间把这两个节日合并成一个节日了。
　　清明敏锐地觉察到他话中还有其他深意，但他也不明白，听完太白交代的事宜后就离开了。柳枝抽条，柔顺垂下，清明闲着无事，索性就跳上树闭目养神。
　　没成想有两个人一边交谈一走过来。
　　“……寒食君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啊……”
　　“如果不是清明——”
　　“嘘！慎言！”同伴捂住他的嘴，眼睛向周围看了看，“说不得！说不得！那祖宗可不好惹！万一被他听到……”
　　那名小仙道：“怕什么，他现在不还是在上课？”
　　小仙道：“不过当初到底怎么了？我听的是因为清明君不满寒食君所以把他取代了。”
　　同伴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这我也是道途听说……本来清明只是节气之一，被寒食君自幼养在身边，当时可是融洽极了，但是时间一长，清明影响越来越大……你懂得的，新旧更替，作为附属节日的清明因为凡间的推崇就渐渐取代了寒食节……唉，也是寒食君脾气好，从来没放在心上……”
　　他说着抬起头，就见小仙的脸色一白，哆哆嗦嗦的模样，忽然也反应过来，悚然转头，果真见那株柳树之下抱臂站着一个人，青纹白衣，面容清俊，却冷淡至极，他满眼都是戾气，寒声道：“附属？他也配？”
　　小仙吓得和同伴扭头就跑。
　　“不是说他失忆了吗？怎么还和以前一样……”
　　“那么讨厌寒食君。”
　　声音渐渐远去，留在原地的清明垂着眸阴着脸，暴躁地一拳捶向树干，心里压抑着某些复杂难言的情感，几乎叫他喘不过来气。
　　可是他明明什么也想不起来！
　　·
　　竹林是清明常来修练的地方。环境清幽，可是平日里能瞬间让人静下来的地方让他愈发烦闷。
　　扇风凌厉，让竹叶刷刷作响，纷纷扬扬落下来。
　　“清明。”温温沉沉的嗓音蓦地响起，比春风还要柔和。寒食裹挟着一袭灰色长衫寻过来，他屈手抵唇偏头咳了咳，露出的一张脸虽是俊美，却有一种病态的苍白憔悴。“怎么来这里了？不是说好的今天休息吗？”
　　清明本就被那掉了一地的竹叶弄得心烦意乱，他记得竹林是寒食最喜欢的地方，心慌之下此刻他不免眉目冷戾，下意识便脱口道：“连你也看不起我吗？”
　　看见寒食明显怔了一下，身体微僵。清明心里泛起尖锐疼痛……他明明不想这样的……
　　可他动了动唇，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道歉的话，他甚至连开口都难。
　　寒食垂下的眼睫颤了颤，半晌，又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声线仍柔：“休息一下？我做了青团……”
　　“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清明咬牙：“不用你管我！”
　　“你以为你是我的谁？你不过当初养了我几年，凭什么管我？！”他说完，胸膛便剧烈起伏，他忍着心头绞痛，转头便走。
　　“清明！”下一刻，寒食勉力追了上来，空着的那手抓住清明的手，从身后轻轻将人抱住，因为动用了灵气他呼吸有些急促，脸上血色全无，忍着咳嗽，声音发哑：“……别走……我不管你谁管你啊……”
　　清明却脸色一变，忍不住吼他：“谁让你用灵力了？！”
　　“你知不知道——你！”
　　“放手！”清明挣扎着却又不敢使劲，最后反而被越抱越紧，他暴躁道：“寒食！我他妈让你放手你听见没有！”
　　寒食气息急促：“那些人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信……我……”他闭了闭眼，道：“也和你无关。”
　　清明：“什么叫无关？”
　　“你现在灵力低微、 身体虚弱马上就要消失的样子难道不是我害的？！如果不是我——我——寒食！”
　　身后的怀抱倏地一松，身体的全部重量压了过来……寒食紧闭着双眼，气若游丝，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包括唇部，冰凉一片。
　　右手无力垂下，青团散了一地，沾了泥土。已经不能再吃了。
　　·
　　寒食曾无数次庆幸浩劫来了。
　　因为失了忆，那个他曾经一手带大、同他亲昵，长大后却愈发疏远的清明，会缠着他要青团吃，会对他弯眼笑眯眯地说话，会赖着自己温习式法……
　　忘记了一切渊源嫉恨，忘记了一切针锋相对，没了横眉冷对的争锋，没了泾渭若天堑的界限……
　　他有心眷恋着这不可多得的温情，又每日提心吊胆，生怕清明有一天想起了一切，或是从别人口中知晓了一切……然后再次疏离。
　　而这一天终究是来了。谁也不知道当他拎着早晨清明撒娇讨来的青团去长庚宫的路上听到两个小仙君交谈的内容后的心情。
　　……他已经失去了清明一次，已经再经受不起第二次了。
　　在竹林里的对峙又叫他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事……
　　他清清楚楚记着，并在此后的每一天都拿出来在心上狠狠剜上一刀，好让自己长记性。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在夜晚的竹林，一切矛盾冲突的起始爆发点。
　　清明听到了那些闲言碎语，回来后便躲在竹林里闷头练剑。他不放心，跟了去。
　　清明的手在发抖，根本拿不稳剑，在一个剑势落下来后，剑脱手，刺入竹中。
　　他急忙过去将人扶起来，从很早以前，他就知道清明根基浅薄，筋骨太软，不适合练剑，只是见他一心头铁用想用剑，才教习他，此刻，自然是不能再继续了。他安抚着怀里的人，说：“长剑不适合你，我们换一个怎么样？”
　　却没想到清明推开了他，冷声道：“连你也看不起我吗？”
　　他怔住：“什么？”
　　“又听了其他人什么的胡话？”他语气低缓，伸手便要揉他的头，”不是说过了吗，不用在意……”
　　清明浑身紧绷，避开了他：“不用你假惺惺！”少年冷着脸，浑身像刺猬一样，要将人逼得远远的，红着眼道：“我不是你的附属品！”
　　“你当然不是……”寒食轻声道：“我明天就去……”
　　“你不要管我了。”清明阴着眼看地。
　　“清明……我不管你谁管你？”寒食心里有些发慌，“我们回家好不好？我给你做了青团，你最爱吃……”
　　“你有完没完？！”清明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领一字一顿道：“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仗着把我带到大就以长辈的身份处处管我，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听明白了吗？”
　　他这话一说出口心头蓦地一松，也空落了一大块。有些疼，又有点痛快。
　　我不再是需要你处处呵护的小孩了。
　　也不会是你的附属品。
　　我会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而不是一个懦夫。
　　曾经那个会哭着说为什么没有人祝自己快乐的小孩已经长大了。
　　“就这样吧。”清明说着，松开他，转身离开，一丝停顿的意味也没有。
　　也就不知道，那个向来温温和和的人，身体因为紧绷而颤抖，脸色惨白，眼泪混杂着嘴角的血跌落尘埃。
　　清明起尘，黄土埋人。
　　有人枯坐竹林，一夜白头。
　　·
　　“你怎么总是和自己不去呢？”
　　清明沉默不语，只是视线时不时瞟向房间里。
　　花朝失笑：“既然这么关心他，为何不进去？”
　　清明声音很冷：“不用你管！”
　　花朝仔细看了他半响，突然笑了：“清明你是不是……”
　　清明眉宇间尽是不耐烦：“不是！”
　　花朝莞尔：“是不是……想起来了？”
　　清明一梗，没吭声，显然是默认。
　　花朝招来小侍童吩咐其送些茶点上来。
　　都是些花糕……清明睨了一眼，又淡淡移开视线，并不理会。
　　“想什么呢。”花朝好笑道：“不是谁都是寒食君，能做出令您老满意的青团。”
　　他摇了摇头，继续道：“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寒食君受得了你这臭脾气了。”
　　“哦还嘴不饶人。”
　　“谁要他受着了！”清明抢过一块花糕，囫囵塞进嘴里，没滋没味嚼了一会儿，嘴里渗进了一丝咸味。
　　……他哽咽道：“……谁要他受着了啊……”
　　看着吃着吃着就哭着糟蹋起他糕点的人，花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我没想这样的。”清明哑声道：“我没想这样的。”
　　花朝：“……”
　　这明显就很不清明了。
　　他捏着清明吃的第一块糕点，闻着其中的糟米酒味，陷入了沉思。
　　清明还在难过地低低啜泣。
　　花朝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仔细斟酌用词：“你没经历过，所以你可能不知道……那些被遗忘的神仙，尤其是没落的节日节气之类……他们被遗忘，灵力虽然低微，但事实上并不会消亡……而寒食更是不同，他不是祭祀设立的节日，而是上古传习演变下来的……所以人间是否侍奉香火对他影响并不大。”
　　清明怔然，红着眼眶抬起头。
　　花朝知道他要说什么，轻声道：“他不告诉你，我告诉你。你还记得三百年前那场浩劫吗？天地相变，而你赴战时受伤，魂魄当时已经溃散了，是寒食君自散修为，保你灵魂聚拢不消……”
　　清明泪如雨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所以——所以他、他才会——”他咬着牙抓着心口的位置，剧烈的刺痛叫他几近窒息。
　　澎湃而汹涌的复杂情感几乎就要破土而出。
　　他眼中浮现脆弱与迷茫的神色来。
　　“我害了他……”
　　醉酒的清明把平日里绝不开口的话倒了一箩筐。
　　清明道：“我——我只是、只是想让他看到我……”
　　而不是作为一个孩子永远被他护着……
　　清明的话尚未说完，人就被揽入一个温暖的、令人眷恋的怀抱里，耳边也响起温温沉沉的嗓音，因为是刚醒来的缘故，有些虚弱有些沙哑：“有点难办……”
　　寒食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你，一直在我眼里。”
　　……真是太久了，这一个怀抱隔得太久了，清明渐渐放弃了挣扎，只凶巴巴要瞪他。
　　寒食又偏头低咳了几声，眼见着清明马上上手推他回屋，抬起头，对花朝歉意地笑了笑。
　　花朝对他挥了下手，表示没关系。打开扇子挥着要走时突想到了什么，笑看道：“我说为什么清明明明馋青梅酒而你每次都不给他喝……”
　　寒食失笑，“嗯”了一声，然后低头，哄怀里的人，“困不困？回去睡觉吗？”
　　清明推他：“不去！”
　　寒食垂眸问他又怎么了，没想到清明又抓着他的衣服开始哭，抽抽噎噎控诉道：“青团！你以前明明说好的每年清明节都给我做青团的！可是，都几百年了，你一次也没有送过！”
　　寒食蹭了蹭他的眼泪，突然就有点喘不上气。他哑声道：“我——我做了，我每年都做了，可是……可是……我不敢……我等不到你……”
　　清明闭了闭眼，将眼泪擦干，将人推倒在床上，眼神清明冷戾，显然早就醒酒了。
　　寒食身体微僵，心宛若跌进冰窟，眼神却仍是温温和和的：“怎么？”
　　“闭嘴。”清明凶巴巴的，垂头看着这人并无血色的唇，心头浮现一个胆大的想法，他双手撑在两侧，压下身子。
　　寒食怔了一下，下意识偏了下头，说：“清明，别闹。”
　　“你居然还敢躲？！”清明恼差成怒，瞪他，耳朵红红的，问：“你这身体能好吗？”
　　寒食迟疑着点了点头：“还需些时日。”
　　看着清明冷冷看着自己，他立即道：“不骗你。”
　　清明心里松了口气，面上不显，冷哼了一声：“你休息你的吧，小爷要走了。”
　　寒食放在被褥上的手不禁缩了缩，垂下的眼睫颤了颤，开口却是应了一声“好”。
　　清明身体一僵，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磨了磨牙，刚抬脚，整个人便被人从身后拉扯并按到床上。寒食搂住他，将脸埋在人后颈，轻嗅着那清新而甘澈的气息，温声道：“我说错了……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明早带你放纸鸢。”
　　“我又不是小孩子。”清明被他低哑轻柔的声音弄得也有点困，小小反驳了一句，又道：“要挂落灯。”
　　“好。”
　　“还要青团。”
　　“好。”

作者有话说

　　逐渐被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