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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端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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靶场上蒸腾一片暑气。
律鸿音目视靶心的红印,放下酸胀的小臂,轻轻叹息。凤阑像是要故意为难他,特地挑了暮云重弓,单是拉弦便十足艰难,更何况控箭。
夏赴川有耐心,扶着他的手细细地教。
“射艺有五,即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后头的都难些,先练出白矢,便已很是不错了。”
所谓白矢,即箭穿靶子而箭头发白,表明发矢准确而有力。
律鸿音从前也学过射艺,但说白了都是公子小姐的闲趣,跟这军中射术是比不了的。不过练到日头沉西,脊背便被薄汗打湿,气喘吁吁抬不起胳膊来。
凤阑在一旁与万里无疆分瓜,幸灾乐祸:“早说了不行了,何必夸下海口。”
万里无疆不搭腔,暑天里冷得像尊冰楞子。
“说起来,万里大人怎么来了?”
“万栖重新掌了权,我落得清闲,便来瞧瞧渭北军。”万里无疆甩到劈开西瓜,红壤瓜肉脆甜鲜艳,渗出井中冷气,“如今晋王薨逝,律尚书接了北政使位子,对渭北军却未必算好事。”
渭北军分三股,一股眼下随夏赴川来京述职,不过两三千人。剩下两股主力军都跟着夏赴川的父亲在边塞戍兵,名义上也要受北政使督管。
“嗨,远在天边的事,想再多也无用。律稔那家伙与夏郢多少有些交好,总不会太为难。”
为难倒还好了。万里无疆心想。就怕因这一层亲近,官官相护,反倒落下猜忌。
那边律鸿音这一箭又未中,正懊丧着。夏赴川便哄他:“阿音今日累了,明日再说罢。”
律鸿音握着弓,看万里无疆隔得远,便试探开口:“其实,我这次来,原是想向你打听个人。”
“你且说。”
律鸿音报了文玄的名。
……凤阑夺了万里无疆的绣春刀切瓜,自己把嘴甜的芯儿挖出来留给夏赴川,然后把没那么甜的壤切给律鸿音。
端瓜过去的时候其实已经不怎么生气了,心道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死孩子,肚里再大火气也得叫他来吃饭。
不料去时便见夏赴川同律鸿音耳鬓厮磨,语笑晏晏的,那死孩子还搭手去揽那小狐狸精的肩膀。
当下便气得七窍生烟,把果盘往桌上一摁:“夏封业!”
夏赴川正说到兴酣,不知怎的又触了这年轻叔叔的霉头。当下只得又叹口气过去:“叔,我们什么也没做,再说我已加冠了,您不必时时盯着。”
“不必?你爹可是让我……”
正要搬出夏赴川那万能的爹来,便听人来传话道:“提督,外头来了个人,说要找小律公子。”
“找阿音?何人?”
“没说……只说是家属。见小律公子久久未归,特地来寻的。”
凤阑即刻踹了夏赴川一脚:“你个死孩子,瞧瞧,人家家里人找来了吧?我告诉你啊可别跟人说我是你叔,我丢不起这人!”
夏赴川往他嘴里塞了块西瓜,可算勉强止住这喧闹了。这边便请那家属进来,唤人来给律鸿音更衣,好生送出军营。
不料再回头之际,却见走进来的那位“家属”高大英挺,同样的漆黑罩衫穿在他身上便自生庄肃,一股拒人千里的冷峻。
律鸿音胸口的护甲还没卸,便等不及似的甜甜叫一声哥。
晏风阙见人多便忍了伸手抱猫的意图,只偷偷捏了捏他的掌心。不料这一捏脸色却登时沉了:“怎么流血了?”
律鸿音看了看,指节上确实磨出了几个血泡:“学射艺难免的。无妨,回去敷点药便好了。”
晏风阙闻言,望向他身后场上还未收拾抬走的弓箭。长箭重弓足有半人高,在沙场上能贯穿战马铁甲的利器,哪里是射艺,分明是屠戮的凶刃。
“怎么用这个学。”晏风阙声音沉落,听着还算平静,但隐约的怒却沉沉翻滚着,“阿音,是谁让你碰这个的。”
这时候倒显出些长兄的架子来了。律鸿音连忙搂住他的胳膊:“算啦,你要我问的我都问到了,又没受伤,别纠结这些了。”
那生铁浇筑的倒刺箭羽锋利僵硬,划得掌心手指处处红紫。晏风阙不敢去碰,便只松松握了他的手腕,要带弟弟回去敷药。
却不想凤阑偏要加上一句:“还说要学杀人的本事呢,这点疼便受不了了。”
晏风阙住步。
律鸿音:“哥,算了……”
然而他哥根本不听。
“我倒想问问阁下,好高骛远这四个字,阁下可知怎么写。”
凤阑拨弄着指上黑紫的蔻丹,其实是心虚。他是夏郢捡回去的孤儿,不过比夏赴川大了七岁,认识的字也比夏赴川多不了几个。
眼见面前这青年英贵冷峻,目光也不由得虚浮了些:“关……关你何事?你是这小鬼的谁就来这里乱吠?”
“我是——”晏风阙喉咙哽了哽,“我是他大哥。”
“哦,是吗?律鸿音,看来你的好哥哥还真不少……”
夏赴川真想把小叔叔的嘴缝上:“这是他真哥,律家找回来的那个。”
凤阑瞠目:“你说那个锯嘴葫芦、蔫吧软蛋?”
“明明是真公子却活得好似透明人,府中下人都能来踩上一脚”,他先前还有些可怜那孩子,如今看来……还踩一脚?只怕府中下人直立起来还没他腿长。
但无论如何嘴上功夫是不能输的:“你不好高骛远你教啊,有本事别到军营里学呀。”
晏风阙目光在靶场上落了一瞬。
“那便让我教。”
……
律鸿音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三言两语的功夫,怎么哥哥就这样留了下来,还换了护甲站到靶场上。
律鸿音戴了皮革手套,拎弓站定,晏风阙的手便搭了上来。
“对,稍稍侧些身。胳膊不用抬很高。”
晏风阙比起夏赴川,话可是少太多了。曲臂将律鸿音笼在身下,护着他的手背,放到弓上正确的位置。
弟弟比他矮些,领口发梢都渗着香气。因出门时卸了耳坠,白嫩耳垂上红痕微显,看着便叫人唇齿生津。
抬臂之时,肩颈与腰绷成漂亮弧线,额角的青丝被夜风吹拂,极其美润的桃花目失了遮挡,尖锐的美艳便罕见地倾泻而出。
晏风阙一边教着,一边便有些心猿意马。
当下换了趁手的木弓,律鸿音便做得很好。一箭射出,竟将将擦了靶心。兴高采烈回眸,却被人极迅速又极轻柔地吻了一下头发。
像是无声的赞许。
晏风阙问他:“要再来一次吗?”
律鸿音红着耳根说要。
果真又重新搭箭。晏风阙扶着他的腰调整身形,正是专心之际,脖颈也被人踮起脚来轻吻。他微微一怔,拍了拍小猫的背道:“专心。”
律鸿音小声说:“怎么只许你亲我,不许我亲你。”
晏风阙哑了声:“我一路风尘仆仆,身上都是沙尘。”
律鸿音弯起眼睛,仿佛舔了下红唇:“那又怎么?我又不嫌你。再说,哥的什么我没吃过……”
晏风阙重重咳了一声。
律鸿音心满意足,射箭也专心许多。这一箭再出,宛若击云穿风之势,由此正中靶心。
夏赴川坐不住了。这可太丢份儿了,他可是以武谋生的提督,晏风阙区区一条百无一用的咸鱼,眼下从天而降却比他教得还好,这要是传出去他的脸往哪儿搁?
于是气势汹汹站起来,“无疆,我不服,你也来,咱们跟他单挑!”
万里无疆正在嫌弃地揩着绣春刀上的西瓜汁,闻言一愣,怎么还把他给扯上了?
但是反抗无用,对面是两条争红了眼的疯狗,他只能舍命陪狗叫。
晏风阙本无意跟他单什么挑,但是看律鸿音一脸“哥给他们露一手”的模样,便也应允下来。
夏赴川道:“每人射十支,多中者胜。”
弓用暮云重弓。靶距起线足有四十丈远,已算寻常射程的极限。这般距离仅是射到靶子上便已非常人可及,更何况正中靶心。
晏风阙卸了外袍,仅着中衣。微敞的衣襟露出一小片麦色肌肤,绵延起伏的胸肌迸发出压抑不住的力量威压。
“在看什么?”
律鸿音偷看被发觉,连忙移开目光,有些妒忌道:“明明都吃的差不多的膳食,怎么我就不长肉……”
晏风阙心想阿音吃得还没小猫多,更何况单是被他抱着亲一会儿便要气喘吁吁了,大腿和他手臂差不多粗才算正常。
……另一边凤阑总算很欣慰,给夏赴川上扳指时赞了一声死孩子倒是有血性。
“叔。”夏赴川无奈,“能不能别那么叫我。”
“你管我呢。好好比,要不然叔这张老脸可没地儿搁。”
夏赴川看了看年轻小叔上挑的漂亮凤眼,心想就算是老脸那也是老来俏。
……只有万里无疆默不作声地上甲试弓。
不知为何想起数年前在宫里的事,一群公子哥儿聚在一起投壶,他原是独来独往惯了不爱参加,但为了博那座上的美艳宦官一笑,一下子拔了个头筹回来。
万栖就夸他做得好。往后再投,便时时含笑望着他。
……只是现在,却不会再有那笑容了。
脸上的烧伤仿佛又隐隐疼痛起来。万里无疆举起重弓,仿佛一只冰冷机械的弩,拉弦射出,箭如流云,根根正中靶心。
夏赴川得意:“无疆的身手冠绝天下,此番也叫你们长长见识。”
律鸿音不由得也叹了声厉害。
这一声厉害轻柔短促,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七年前。过于相似的声音引得万里无疆思绪一晃,最后一箭,陡然偏出靶心半寸。
外人都叹可惜。而他则一言不发,就这样放下弓箭。
凤阑好心安慰:“算啦,来块西瓜?”
万里无疆刚道了谢,便又看见静静躺在桌案上的绣春刀。
沉默:“这刀杀过人的。”
凤阑思忖:“那劈瓜岂不更好使?”
万里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