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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青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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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傍晚,天气晴朗。正午的太阳底下已经有些站不住人了,傍晚的风褪去燥热后却又重新温柔起来。
青阳巷在管阳的西南面。巷子宽阔,两边院舍的门面都十分雅致,高墙后绿树掩映,一眼看不到底,初来管阳的只怕就将这里错认成什么富贵人家。不过这里虽然一样是寻欢销金的地方,却也要讲究个雅趣别致,不是扛了金山银山就一定寻得到笑脸相迎的了。
该说此时还没到用晚饭的时辰,青阳巷里虽然家家门户大开,只几个迎客的小厮无精打采地站在门口。
这个时候,一辆马车从巷口慢慢驶进来,然后停在青阳巷最大的那家青罗馆门口。
车夫身边坐了一个中年男人,看打扮像是哪里的管事。中年男人待马车停稳后跳下来,叩了叩车身,“小姐,到了。”说着,他把脚凳放在地下。
首先伸出车帘外的,是一柄画着荷花的白纱宫扇。
一位年轻的小姐拉了拉拖沓的长裙,从车里出来,然后踏着脚蹬站到地上。
她大约十四五岁,一双杏眼清澈透亮,唇角上弯,看过去就是一副带笑的样子。脸上没用脂粉只画了妃色花钿,却反而显得肌肤莹腻如雪。一身樱草色荷纹窄袖高腰襦裙,腰间配了豆青的腰带。她身上用的,无论是插在望仙双鬟上的发钿,戴在手上的镯子还是宫绦上坠来压裙的,虽然一概用了金的,却都纤巧玲珑,看上去俏丽活泼。
青罗馆门口小厮迎上来。他见了人未语先笑,彷佛认识一样,“叶小姐,您终于来了。”
“你认识我?”少女一挑眉,眨了眨水润的杏眼,脆嫩的声音里满是意外。
“如今管阳城中谁人不知裳容小姐。”小厮原本长得清秀,笑起来更甜,“甄老板早就到了,小姐里面请。”
少女正是叶裳容。
她闻言一笑,那眉眼弯弯的样子添了几分稚气,娇憨的样子让人觉得一派天真,没有半点机心。
叶裳容身后跟的管事无奈地轻摇了摇头,想叹气又不敢出声的样子落到开门的小厮眼里,几乎就要露出喜色来。
两个月前,城中望族刘家突然来了一位表小姐。谁家没个亲戚,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不想月余功夫一过,这位表小姐竟然开始管事了。虽然本朝风气开放,但是一个没成亲的姑娘家抛头露面已经引人侧目,竟还管起事来就愈加让人瞠目结舌了。一时间,满城沸沸扬扬,有嗤笑的,也有怎么都不肯信的。
今日原是一位新来管阳的商人甄谷看中刘家的铺子想租,双方谈了几次不成事,最后甄老板亲自出面约见刘家主事,约的地方就是这个青罗馆。
小厮带着两人一路穿廊过桥,上了一座高阁。高阁四面俱空,望出去视野开阔。阁中早已备下酒菜,还有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坐在那里。
他见叶裳容几人上来,先站起来一揖道:“在下甄谷,这位想必就是叶小姐了。”
“正是。”叶裳容拿着宫扇,低头款款回礼。然后她转身介绍,“这位是杨管事,想必甄老板已经见过了。”
甄杨二人见礼后,三人各自落座。叶裳容与甄谷相邻,杨管事下首相陪,空出她左手边的位置。
一阵寒暄客套后,甄谷道:“叶小姐,我当然也想买下贵府的铺子。不是说身边没那笔银子,只不过我初到管阳,样样都要用钱。一下子全用在买铺子上,将来有个万一我连后路都没有。能否打个商量,就请你把铺子租给我。”
“这……”叶裳容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也知道甄老板说的有理。但是老夫人才嘱咐过,刘家不做收租的生意,一定要卖的。”
“但是……”
甄谷看眼前少女倒像个小孩子一样,口口声声都是家里大人如何,好像自己一点主意都没有。他怎么说她都是一样回答,不由就看向一边沉默着的杨管事。
那杨管事听叶裳容那样说话,眉头已经皱起来,他几次想要开口都看了她一样又沉默下来。
叶裳容见甄谷任她怎么说都不肯改口,不由得也有些恼怒。阁里一时安静下来。
话说了一阵,天色暗了很多。阁里倒是挂着几盏宫灯,但是不知为什么竟没人过来点,阁里四面通透,已经暗得几乎连桌上的菜也看不清楚了。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脚步声。
楼梯口先有光蔓延了过来。随着那光越来越亮,一个人提着灯笼出现在三人面前。
一身墨色的曲裾深衣,那人略显单薄的身体在灯笼晕染开来的光里,竟然多出了几分形单影吊的孤寂来。虽然苍白却依然清隽的脸,还有那双比夜更幽深浓黑的眼睛。
一瞬间,没人想开口说话。
“三位贵客,将离慢待了。”提着灯笼的男人,开口说道。
不见他行礼,甚至不见他笑,只平平常常的那么一句话,却被他凉滑如丝的音色衬得特别起来。
甄谷看见将离就想要站起来,但是身子才一动就僵住。他偷眼看了下叶裳容,见她似乎没有发现,抬起手拿了酒杯在手里遮掩过去。
“将离……公子?”叶裳容似乎有些看呆了,直到他出声才反应过来。她举起宫扇遮住自己半张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那双杏眼里却满是好奇。
“正是将离。”他脸上淡淡的,声音只能算是平和,一边说一边引了火去点几盏宫灯。
将离点完宫灯,拿起桌上酒壶自斟了一杯。他对叶裳容作势一揖,“叶小姐初次光临,将离敬你一杯。”他语调平直脸上又淡淡的,倒像是觉得招呼客人没有必要,不过循例走个过场而已。
叶裳容开始有些手足无措,拿起杯子时便镇定下来。她先万福回礼,然后才举杯饮酒。
将离伎子身份,虽然不知多少人当面捧他,但是像叶裳容这样全礼而对的大约只她一个。他当时就眉眼柔和起来,清淡敷衍之色一去,微微含笑的样子自然别有风味。
甄谷看了将离一眼,又看了叶裳容一眼,突然笑道:“两位好大的规矩。如此初夏凉夜,只站着做什么。将离老板若是不忙,一起喝几杯如何?”
将离看了叶裳容一眼。
她本就是带笑的样子,一双水盈盈的杏眼此刻更是带着几分惊艳,几分好奇,或许还有几分羞涩看着他。
他于是浅笑起来,“将离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便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下来,正好是在叶裳容身边。
甄谷没再谈铺子的事,只是挑了些别地名胜,又或是好玩好吃的来说。将离坐下来之后寡淡清冷的样子稍解,一边劝酒劝菜,一边陪着说几句。他竟然见识广博,无论什么都接得上口。叶裳容起初还有些拘谨,到后来却也是言笑晏晏。
甄谷自然刻意奉承,有将离在旁竟然宾主俱欢,待酒菜用尽时夜都深了。
将离告退后,甄谷转向满面酡红的叶裳容,问道:“叶小姐,铺子能不能通融一下……”
“好啊。”叶裳容似乎喝多了,两眼水润润的。她未言先笑,还没听完甄谷的话就先应了下来。
“您是说,答应把铺子租给我了吗?”甄谷反倒是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再次确认。
“嗯。”叶裳容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是吗,那太好了。多谢叶小姐。”甄谷的声音里满是喜悦。只是当叶裳容转过脸去时,他眼中闪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