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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蝴蝶与鱼 ...

  •   [那天,蝴蝶扇动翅膀,挣脱了束缚的枷锁。]
      [轻轻飞向金色的天空。]

      休加摘下鼻梁上的太阳镜,黑色的发丝晃碎了他的双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习惯于这处微凉的天台。从地面到顶端,螺旋的阶梯一级一级地攀升向上,孤独的天空随着步伐渐渐飘落至手掌心,只需要五分钟的时间,他就能顺着永不重叠的轨迹,登临至空旷的终点。

      然后望见无垠的天空。

      天台是他的秘密,即使是科纳兹,也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每当太阳沉没于海平面,绚烂的霞光铺满整个朦胧的世界,他都会悄悄地数尽台阶的数目,摘下太阳镜,去仰望那天最后的一抹阳光。

      每天重复如此,就是为了要用自己的双眸接住那束转瞬即逝的光。或者说,每天白天的活着,就是要在傍晚时分迎接那最后的几秒钟。

      这种执念太深,就像飞鸟对于高空的期待,就像游鱼对于深海的眷恋,刻入了基因之中,写入了本能之下。

      这并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在某天的心理咨询时,休加用这句话轻飘飘地终止了那次的诊疗,之后,也再没出现在那间白色的诊疗室内。而与此同时,一份尘封已久的辞职信也好好地递交到了元帅的办公桌上。

      他仍然记得当时他在科纳兹欲言又止的目光下摆了摆手,什么东西也没有带走,便转身潇洒地离开了待过十多年的办公室,和其他离开的人一样,成为了别人口中虚无缥缈的传说。

      您还好吗,休加少佐?

      当时,他听到背后那个金色头发的少年最后问道,那压抑颤抖的声音如同萧萧秋风,害怕惊扰到枯树枝上的最后一片黄叶。

      天台的风灌入风衣的领口,瞬息之间,丝丝的寒意渗入苍白的皮肤,带走血液中残留的一点温度。

      休加伸出手,指尖缠绕着天边灿烂的晚霞,血一般的云彩也停留于指缝之间。他不由地扬起嘴角,幽紫的眼睛里泛动轻柔的光亮,好像沉寂的海,忽然被风吹开了一圈浅浅的涟漪。

      我很好哦。

      他慢慢地收紧手掌,抓住了凉薄的空气,以及早就消逝的金色阳光。

      我很好呢,阿亚たん~

      [鱼抬起头,望到了那片天空。]
      [也望到了那只蝴蝶。]

      休加实在是想不起来那究竟是哪年哪月哪日开始的了。

      反正自从某一天醒来之后,他就发觉自己记忆里的所有事情都被打翻,就像是一团乱毛线,永远没有最糟糕的情况,有的只是更糟糕。他知道自己不止一次记错了小黑的生日,也不止一次连续两天去祭拜雪风的墓,这让科纳兹不得不在繁重的工作之余,努力挤出时间一遍遍跟他确认每日的行程安排。

      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比起记住琐碎的事情,他更乐意于让自己的大脑记住更珍贵的记忆。

      比如说,那个银色头发的男人。

      在休加众多混乱的记忆里,最清晰的就是那个男人高瘦的身影。他沐浴在绮丽的晚霞下,银白的短发随风荡漾出美妙的弧度,头顶军帽帽檐投落的阴影静静地掩藏住宝石似的眼眸,却挡不住那姣好的侧颜。

      清朗的背影屹立于天地之间。这一见便惊艳了漫长的年华,仿佛日月星辰都只配为衣襟的一粒装饰。

      某年某月某日,金色的阳光笼罩地面,那个男人就是这样孤独地站在空荡荡的苍穹之下,挺拔的身姿与无尽的背景融为了一体,让人觉得下一秒他就会生出一双翅膀,踏着最后的天光飘往无法触碰的彼岸。

      而我也确实希望他能够飞向属于他的天空。

      在第一次与科纳兹请来的心理咨询师闲聊的过程中,休加沉默了片刻,这么描述道。

      至于之后谈到了什么,他半分印象也没有了。但他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个男人的画面,不仅仅是那副惊艳的容颜,甚至连当时光线的角度都无比的清晰。

      所以接过诊断书之后,他看也没看一眼,走过转角便丢入了垃圾桶里,然后像童话故事中居无定所的吟游诗人,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寻找,直到找到了那座天台,那座能看到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晚霞的天台。

      [蝴蝶绝口不提它的刻薄。]
      [正如炙热的鱼绝口不提它的百孔千疮。]

      阿亚たん真的一点留恋也没有吗?

      休加第六次来到这个天台的那个傍晚,他的脑海里突然回荡起这句话。

      不管是声调还是语气,他都十分确信这句话肯定出自于自己的口中,句尾那种独特的转弯是他的特色。可是为什么说出这句话呢,他一时半会儿竟然愣住了。

      那个傍晚,他一个人坐在天台之上,天空的阳光渐渐地沉寂成浑浊模糊的色块,肩头的外套很快便抵挡不住天黑后湿冷的空气。艳丽如血的晚霞在太阳镜后的瞳孔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即便消散了,也足够燃烧起残留的灰烬。

      他说他没有值得留恋的。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他就是这样的人,如果说有的话,那就不是他了。

      第四次诊疗是通过视频通话,休加漫不经心地说完这句,便厌倦地按下了关闭按钮,丝毫不在意这样做是否符合礼节。

      他从来不会顾及任何事情,也就不必要去迎合任何人。当然,这里的任何人并不包括那个男人。

      大脑中的记忆可能会作假,然而身体的记忆却从来不会说谎。即使到现在,休加意识到自己依然会在不经意的时候瞥向自己的身侧,或者恍惚间在文件的角落涂抹出熟悉的轮廓,又或是半夜里习惯性地晃到某间空荡荡的公寓的门口。

      于是,他翻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日记本。里面乱糟糟地记着许多七零八碎的东西,但全都是关于那个男人。

      七月十一日,今天阿亚たん看上去心情很好呢~七月二十三日,昨晚阿亚たん又做噩梦了,看来要找医生开新的安眠药了呢。八月十五日,好无聊啊,阿亚たん已经三天没有理我了怎么办啊怎么办!九月七日,阿亚たん今天不乖哦,又没有吃中午饭呢……

      看着挤在各种涂鸦之间的文字,休加半敛起眼帘,扯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有点苦。

      随后的日子里,他便一直带着那本日记,像个历史考古学家一样,细细地扫除时间纸页上没能带走的浮尘,拼凑支离破碎的记忆。某种失而复得的感觉随之流淌于血管中,不分昼夜,填补了半个灵魂之外的空缺。

      休加知道科纳兹将他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每个傍晚,那个金色头发的少年都会攥着衣袖,直直地盯着他,瘦窄的肩膀既固执又脆弱。

      请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休加少佐。

      少年隐约的哭腔如同挂屋檐上摇摇欲坠的雨滴,倏地落下,便不见了踪迹。

      休加哑然失笑。后来的后来,他便再也找不到他的日记本,而他也只是拍了拍科纳兹的肩,没有再多问什么,也可以说是不敢再多问什么。

      [蝴蝶不甘于堕落。]
      [一次次的振翅,一次次的飘零,飘零在鱼的海水中。]

      有一次,休加做了个梦。

      在那个梦里,那个银发的男人被密不透风的黑暗包裹着,一双紫色眼瞳隐于阴翳中,却像是被冻结的千年寒冰,透彻地倒映着面前的人影,也清晰地隔绝了所剩无几的温存。

      他想抬起手,抚平寒冰上细微的裂痕,但那个男人却忽然后退半步,悄无声息地避开,只有发尾那淡淡的清香从指尖前飘过,把手指染成残阳的颜色。
      为什么是残阳的颜色呢?

      第五次的治疗,是科纳兹强行把休加拖到咨询师的面前。他坐在沙发中,偏头看了看角落里全身僵硬的少年,然后卸下了黑色的太阳镜,脸上洋溢起招牌式的笑容。

      不知道呢~

      此后,休加有点狼狈地逃离了治疗室。他并不清楚自己何时成为了这种模样,习惯握刀的手竟然也会止不住的颤抖。

      事实上,一个人待在天台上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想,如果没有遇到过那个银白头发的男人的话,他的人生应该是什么图景。他应该还会是过去那个锋芒毕露的少年,按照长辈的期望,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一步步带领自己的家族回到辉煌的巅峰。

      但那仅仅只是如果,他深知,这个世界其实是根本不存在如果这两个字的。

      当第一场雪降下的那个寂静的日子,休加抱着一束淡紫色的蒲公英,绕着墓园外围慢慢地踱了好几圈,才挠了挠头,转悠回到每年都会见的黑色墓碑前。
      他轻轻将花束放到碑前,目光飞快地闪过上面雕刻得深邃的姓名,也刻意忽略了模糊不清的生卒年。

      紫色蒲公英。花语是传说的紫色。

      那里沉眠的人已经回忆不起是怎样的容貌。他只知道自从这块墓碑伫立起来之后,他终于代替某人站到了银发男人的身侧,收敛了自己的所有锋芒,准备随时接住身边倾倒的冰封身影。

      代替,休加非常不喜欢这个词。为了将它从字典中抠离,他也曾发了疯似的挣扎过。放弃了以前的悠然自得,只是单纯地觉得即使结局是遍体鳞伤,也好过一无所有。

      他拍了拍墓碑,风雪扫拂额头前的碎发,一朵两朵散落的蒲公英吻过他勾起的唇角,轻轻地飞向天涯与海角。

      祝福我吧,雪风。

      [那天,蝴蝶扇动翅膀,挣脱了束缚的枷锁。]
      [轻轻飞向金色的天空。]
      [却转瞬即落。]

      第七次和第八次的诊疗过程中,休加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太阳镜后的眼眸只是幽幽地凝视着某一个焦点,像是从那里望到了虚无缥缈的梦境。医生放下笔,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注视着他。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休加穿上风衣,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向他的天台,一路上没膝的杂草摇曳出阵阵的波浪,沙沙的声响低低地摩挲着耳膜。

      那个时候的暮光正好,微风不燥。他抬起脚跟,一步一步地沿着螺旋线延展的方向,踏过三百级台阶,郑重得像是正在经过某个人人生最为灿烂的时刻,轻微的脚步声回响出婉转的交响曲。

      因为他在某个瞬间忽然意识到,等他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迎接他的,将会是漫天荡漾着血红色彩的艳丽晚霞。

      某年某月某日的傍晚,就是这样的。

      当时,金色的阳光洒落眼中,绕着深沉的瞳孔流转起光与影的奔腾。他摘下太阳镜,广袤的天地凝聚成小小的一角,而那个银发的男人融入到璀璨的光芒里,高挑的身躯模糊了人与神的界限。

      他依稀记起,在第一次诊疗时他说过,他也希望那个男人能够飞向属于他的天空。可是才经过不长的时间,他便觉得这句话在自己心里彻底地崩碎。
      倘若你的愿望就是变回费亚罗廉。

      那么我就会一直守着你,并亲眼见证你愿望成真的时刻。

      只有在那个绚丽夺目的傍晚,休加才真正领会到这句誓言的残酷。他睁开双眼,最后一次笑着仰望自己永远也无法追上的男人,所有的情感都沉入了海底。
      恭喜你啊,阿亚たん。

      他注视着银发男人的身影湮没于天际,无声地祝福着,尽管他知道没有人能够听到。然后他垂下头,重新戴回太阳镜。

      却没有看见金色阳光变成血红晚霞的那一瞬间。

      [每次,鱼都能接住蝴蝶。]
      [但是那天,蝴蝶转瞬即落。]
      [鱼用自己的温度干涸了茫茫的海水,却也没有接住它的蝴蝶。]

      如果说最后那个拥有着月光般银白头发的男人实现了他的愿望,休加觉得自己的心里可能还好受一些。

      可是最终,满天的金色终究还是沉沦为喑哑的绝响,他永远也无法掬拢起水中那轮的月亮。

      如果鱼离开了水,会怎么样?

      休加在离开前曾这么问过科纳兹。而科纳兹狐疑地抬起头,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的双脚站在围栏上,笑嘻嘻地收回紧握的手,天台上的凉风吹散了手指尖上的一点斜阳。他知道自己的执念已经走到了尽头,这场绚烂的傍晚最终一定会落下最为鲜红的帷幕。

      鱼离开了水,就会死啊。

      松开手掌,几不可闻的呜咽逃逸向无法触摸的回忆。腰后风衣的衣摆在空中扬起滔天的波浪,就像是展开了一双羽翼,遮盖了最后一缕炫目的霞光,猎猎的声响奏响了新的永夜。

      但仅管如此,鱼依然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温度干涸了茫茫的海水。

      这是一场执念。这是一场绝望。

      尽管没有接住他的蝴蝶。

      [那天,蝴蝶扇动翅膀,挣脱了束缚的枷锁。]
      [轻轻飞向金色的天空。]
      [但是那天,蝴蝶转瞬即落。]
      [鱼用自己的温度干涸了茫茫的海水,却也没有接住它的蝴蝶。]
      [鱼便孤独地死在了只剩下天空的世界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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