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五里拾树

1、第 1 章

　　*
　　桃花漫山，最美的季节。

　　我撷下一开了四五朵花的桃枝，穿上一双粉桃的绣鞋，走在柳州城的青石板路上。

　　二月初二，龙门升起时。

　　等了五十年的我终于可以越过龙门，化为了一个面容美满的女子。

　　从此，我可以用一双腿，跨上人间的路。

　　父亲说，我的人形是由鱼身所化，受不了干燥的天气。

　　于是，我等到了桃花时节，恰逢细雨绵绵。

　　雨水洗过青绿，散发出好闻的味道，碧绿的叶子上滴下晶莹的雨露，在我们一族来看，那是最美的甘露。

　　我伸手接住，凉凉的在掌心的感觉，真是奇妙。

　　“姑娘，小雨沾身，还是打一把伞吧。”

　　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我转身，落入一眼星辰。

　　一把油伞遮在我与他之上，我愣住了，人间还有如此如画的男子。

　　那剑眉星目和唇瓣温柔的弧度，刹那间，席卷了我的全部思想。

　　他对我点头微笑，将伞柄递给我，我傻傻地接住，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就是移不开注视。

　　那一刻心跳的冲撞，多少年后，依旧记得清晰。

　　我握住他刚刚握住的地方，暖暖的，是我从未有过的温度，是那么让人心安和渴求。

　　当他离开，我发现我舍不得这种感觉，一种想要追随的情绪慢慢在心底延伸。

　　直到我的皮肤出现了干裂，直到那把伞已变得冰冷，我收了伞，迫不及待回家向父亲描述我难以言喻的心境。

　　*
　　父亲没有人形，他从未去跃龙门。整日在水草间游动，是他最大的乐趣。

　　他说，有了人形，会损耗修行。

　　所以父亲其实并不同意我去跃龙门，但他却说：“如果你想去，那就去做。”

　　父亲是水里的老人，很多事情在他看来，就是一眼通透。

　　我说我要去找那个人间男子。

　　在我殷切的目光下，父亲先是震惊后又是担心，可是面对女儿的祈求，却是怎么也无法阻止。

　　他有些沮丧，但还是给我一颗药丸，他道：“一月期限，只有一月，如果你一月之后还不回来，将会连元神都会消散。”

　　我惊喜，哪顾得上许多，吞下那颗药丸，谢过父亲，就上了岸。

　　果然，在阳光下，我丝毫没有枯竭的感觉。

　　又走上石板路，日辉下，提着把伞的我，惹来了许多疑惑的目光。

　　人类真是太多了，不像我们族里，一百年才能修出一个元神。

　　*
　　我彷徨在街口，环顾四周，不知何去何从。我踏过与他相逢的路，走过一遍又一遍，可还是没能见到她。

　　只能漫无目的的，执着得在人群中找寻，仔细看向每一个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他们或冷淡或出神或微笑的表情，没有一张与他重叠。

　　有人问我在找什么。

　　我说我找这把伞的主人。

　　他笑着，拿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我，道，去找制伞的工匠吧，那里这种伞多的是。

　　我摇头，知道这个人在戏弄我，那个人怎么会是制伞的工匠？

　　他浑身散发的光芒，能吸引所有人注意与驻足。

　　那样明朗的男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可以匹配。

　　星辉渐明，我抱着伞，想哭却没有挤下一滴泪。

　　父亲说过，眼泪是宝贵的，只能流给最爱的人听。

　　一辆马车缓缓从我身边驶过，窗口的帘子被拉起，我看见了一位端庄的少女。

　　本是青葱的年纪，却梳起了妇人的发髻，柔嫩白皙的皮肤，只能隐藏在沉重颜色的服饰下。

　　她略略看了我一眼就很快收回了目光。

　　马车驶过，转身欲走。

　　“那位姑娘，是不是没有去处？”马车停下，马车里的人道。

　　我顿足，回头望去，在一个下人的搀扶下，那位夫人下了马车，娇小的个头，稳稳向我走来。

　　那种强装大人的模样，就是使我戒备不起来，反而觉得可爱。

　　她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见我不回答，她略微慌神，连忙解释她不是坏人，只是家中缺了一个婢女，看我入夜还不回家，以为没有收留我的地方，这才过来问问。

　　一时间，我有点罪恶感，好像欺负了谁家孩子一样。

　　她说的在理，既然出了家门，这一个月我当然不能回家，那我该去哪里？——倒不如和她回去，再慢慢寻找。

　　我答应。她粲然一笑，像初夏的荷尖，一样的清新。

　　*
　　收留我的，是城南的孙府，府主人是掌控柳州城所有缎庄的孙治，他和夫人还有儿子儿媳住在这里。

　　而那位少夫人是米庄唐老板的三女儿，正如我所见，年岁并不大，比她的夫君孙遐还小五岁。

　　自我进府，便没有见过孙遐，老爷年迈，很多事情已经交给了儿子去做，缎庄事务繁忙，孙遐很少归家。

　　少夫人一谈起自己的夫君，就是一脸幸福的表情，她拿着一块方巾细细地绣着，一对鸳鸯一只已经成了形。

　　我在府里的名字叫小桃。

　　当桃花花瓣落在了他的鬓角，我落下了一颗心。

　　我没有忘记去寻找，每天得了空总会去街上闲逛，到与他相遇的地方走走，拿着伞，希望当我错过他时，他也能看见伞记起我。

　　父亲常说，只有去努力地付出，就一定会有收获。老天仁慈，不会为难每一个生命。

　　终于，我见到了他。

　　那还是一天的细雨，静静地下着，我撑起伞，高高地举起，在一波又一波的人群中，垫脚张望。

　　他说，他老远就见着一把伞，然后就看见了我。

　　这回换我，将这把伞撑在我俩之上。

　　他说，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天天在外面乱跑？

　　这时我多么庆幸我已经在人间有了一个身份，能在他面前展示我自己。

　　我说，我叫小桃，是孙府的丫环。

　　哦……他略略思忖，道，那我们可顺路了。

　　一路无话，我撑伞，他理所当然地走在前面，我总想靠近，却被他拉开距离。

　　我想，可能她看不起我是个丫环……那我今天就去辞工。

　　但是这个念头只残留了一会儿，当我看见少夫人盈盈的笑脸，满心欢喜地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时，我心里的刺痛却换成了笃定。

　　我要待在孙府，看着他，直到我离开。

　　*
　　一个月的时间有多长，那要取决于我和你的距离有多少。

　　“小桃，磨墨。”

　　我现在是孙遐的专属磨墨侍女。

　　“又让小桃磨墨，小桃的指甲都黑了。”

　　这时少夫人总是为我不平。

　　“小桃磨的墨可是我们府里最细的。”

　　望天，我看着你们在一块儿这么开心，我的心也是这府里最碎的……

　　磨完了墨，其实我最想的是，呆在他的身边，看他写字，看他认真的表情，可他总是让我去陪少夫人，给她解闷。

　　少夫人嘟着嘴，只能拉着我离开书房。

　　有时候少夫人还在我面前掉眼泪，说她夫君不疼她，都不陪她玩。

　　我表面笑着安慰，却在心里道，那是因为他只把你当孩子。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整天缠着孙遐而带给我的沉重，顿时减轻了许多。

　　可是，我们谁不是孩子，谁不是倔强又懦弱。

　　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

　　*
　　少夫人回了娘家，府里清净了不少。孙遐刚处理完一件大事，心情不错，让我布了酒菜在湖中亭，和老爷一起喝到微醺。

　　酒喝到一半，老爷便有些醉意，老夫人见势头不对，赶紧叫人把老爷抬回屋，自己也跟着过去。

　　晚风吹过，沁人心脾。

　　孙遐明显喝得有点多，将下人一通赶，然后自己对月对湖即兴诗歌一番。

　　我怕他就这么跌湖里，还是转个身又回去。

　　喝醉的他脸上带着饱满的红晕，眼神不知飘到了哪里，脚下踉踉跄跄的，却没有被打扰他的诗性。

　　他冲我傻傻的笑，我仿佛又见到了他身上的光芒。

　　我的心剧烈得跳着，明知这是不可以犯下的错误，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脸。

　　他说冷，只一下子就躲开了。

　　我咬着唇，只好慢慢放下手。

　　可他却又抓住，双手轻轻地握着，他说，我帮你暖暖。

　　再一次感觉到那股温暖，心都要被融化，身上的每一条神经都那么清晰地诉说着我的感动。

　　一直盼望的距离，当那一刻来临，凝结成了一滴热泪。

　　他帮我拭去，呼吸和心跳声成为我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我不敢，却又十分渴望的，颤抖着，渐渐靠近他，贴上他的唇。

　　那种炽热简直要将我燃烧，可我即使在这一刻化为灰烬，也甘之如饴。

　　似乎是我的温度使他警醒，仅须臾后，他迅速推开我，眼睛也早已从涣散变成了清明。

　　*
　　从那日后，我没有踏进过他的书房。

　　我想，离开的时候到了。

　　我去向少夫人辞别，她不舍，说孙遐马上要出海去沧州，要带着她，她怕没人照应很想带我去。

　　我觉得苦涩，嘴里都是涩涩的滋味。

　　现在的孙遐简直把少夫人宠上了天，只要一有空闲，我就成了他们身边的空气。马上因公事出海，孙遐都舍不得让小娇妻一个人在家。

　　少夫人还是毫无心机的少女模样，她待我好，可我却做了什么。

　　时间还剩下一些，可能我挨不到返航就要回家。

　　少夫人哀求着，我觉得好笑，我犯了错，她是不是来惩罚我的人？

　　为什么在她那种央求的眼神下，我会再一次答应她？

　　而孙遐，是不是也是在这种眼神下，一点点投入自己的心？

　　我努力不去想过多的事情，也许我把自己看得太重。

　　我努力去说服自己，只是因为少夫人才愿意一同出海，可自己却清楚地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还能继续呆在孙遐的身边。

　　*
　　船上的生活似乎没有我想象中的难过，虽然孙遐在尽量躲避我，但我好似也能承受这一切。

　　望着湖蓝的水面，我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孩子，时间不多了，快回来。

　　我躲去一个无人的船甲，吐出一个泡泡，对着泡泡说：最后一天，我一定回。

　　那个泡泡因为我的话语稍稍变大，然后沉入湖中，到我的父亲那里。

　　父亲焦急万分，每一天都在提醒我，我在船上，无法说族中的语言，只能用泡泡一次次给父亲带去平安的信息。

　　又是一个夜晚，船还有两天就要靠岸，两天后，我也该走了。

　　我独自在甲板上吹风，孙遐和少夫人的房间灯光已经熄了。

　　他们最近睡得都特别早。

　　也许很快就会有宝宝了吧。

　　此刻，豁然开朗。

　　有一种光芒，你可以崇拜，却不一定要拥有。

　　我突然很想家，我对湖水说：“父亲，我现在就回去好不好？”

　　“那你就去啊。”湖水的声音居然又尖又细。

　　我呆住，又猛地回头——一只站起来有一人高的猫妖，正舔着爪子瞄着我。

　　这只猫妖，浑身都是火红，就像人类鲜血的颜色。

　　在我所了解的妖类中，只有吞噬人类才会有这种颜色。

　　它有着红色的瞳孔，刻薄的竖瞳，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就往船内走去。

　　我慌忙堵住它的去路，它的力气很大，一爪就将我掀翻。

　　明知已化成人形的我使用法术会快速消耗自己，但我还是化出一根利剑刺向猫妖的腿部。

　　猫妖吃痛地低呼，怒意丛生，转而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它露出尖利的獠牙，小腿的伤口上还冒着汩汩的血。

　　刚刚那一剑耗了我许多力气，我靠着船身看着它流出的血——那些血不可能是它的。

　　我唤着父亲，可每一次只能出来气音。

　　而且父亲在水下，我即使大声叫，传入父亲耳中的也是只扭曲的水流声。

　　“听说鲤鱼精很好吃，大补。”猫妖看着我，舔了舔嘴角。

　　我艰难地扒着船身，想直接跌进水里，可猫妖却迅速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拎起。

　　它狡黠一笑，将我摔到甲板上，走进一个侧门，又走出来，拿着一瓶什么浇在我的腿上。

　　顿时，我感觉到了灼烧，痛苦随着那些液体的侵入加深，我唤着不要，嘶叫，努力捶着船板。

　　我知道，那只是最普通的酒，可我却受不了那种程度烫心的火燎。

　　我慢慢控制不住自己的人形，渐渐地，我看见了手背上的鳞片，至于我的腿，我能感觉到，已经没有了。

　　猫妖蹲下来，捧起我的鱼尾，感叹道：“很美，你是最美的鲤鱼。”

　　我的鳞片在月光下闪现不同的色彩，那是我们族中最特别的颜色。我摆动的身体，却脱离不了它的钳制。

　　它突然笑了出来，眼神是露骨的贪婪，然后，快速拔走我的一片鳞片。

　　“啊————！！！”我真的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

　　船舱内登时吵闹一片，烛火一处接着一处地亮起来。

　　我无声的哭泣着，摇着头，努力向船身爬去。我不能，不能让孙遐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猫妖狂妄地笑着，退后了几步，在船舱打开的一霎那，我看见了，我从未看清过的结局。

　　孙遐怔楞住，难以相信地看着我，但在他还没有作出任何的反应时，有人抱住了他的腿哀嚎。

　　我使劲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你居然伤了她……是她带你进府，是她救了无依无靠的你，你怎么能这样！”孙遐对我怒叱道。

　　我的“少夫人”，我像初夏的荷尖一样清新的“少夫人”，狼狈地拉住她夫君的小腿坐在地上，地上有着一道又一道的血迹，而我，除了露出些原型，毫发无伤。

　　我看着孙遐的眼睛满是挣扎，他搂住嘤嘤哭泣的娇妻却下不出任何的命令。

　　可周围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是要将我碎尸万段。

　　我不想看他为难，再一次努力向湖里爬去。

　　可“少夫人”却不想放过我，她尖叫着：“把它绑起来！不许让它逃了！我要将它千刀万剐！”

　　众人等的就是一个命令，很快，我就被绳索束缚着，扔进了一个湿潮没有一扇窗户的房间。

　　我可能就这么过了一夜，可能又不是，伸手不见五指之地让我不知白天黑夜。

　　当我再一次看到细微的光明，但那光明又消失不见，变成了微弱的烛光。

　　是“少夫人”。

　　它因为狂喜而瞪大的双眼，轻咬着被拔下的那一片鱼鳞。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是美味。”它放下鱼鳞，俯下身，舔上我失去鳞片的缺口。

　　我战栗着，从未有过的恐惧，只能化成大喊：“孙遐！”

　　猫妖尖利的爪牙刺进了我的肉里，它满足着道：“不许喊我夫君的名字。”

　　我痛得发不出声音，突然想到，就算他听见了，也不会来救我。

　　*
　　人间真是个恐怖的地方，我要回家。

　　我倒在一堆稻草上，恍惚看见猫妖又变成了“少夫人”的形象，餍足的表情，然后出去。

　　我的鳞片，越发的黯淡。

　　我想，就这么消失吧，总比被怪物啃噬掉要好。

　　突然十分期盼那一天的来临，也许对不起父亲，但至少自己会得到解脱。

　　时间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的头脑里只能保持住一丝清醒。

　　门忽然被撞开，凉凉的湖面上的风吹了进来，一个人影冲过来，抱住我带我出去。

　　我看见了漫天美丽的星斗，又像是那天美丽的桃花。

　　孙遐贴在我的胸口，有湿湿的热泪沾染了我的衣裳。

　　我的思绪乱飞，早已不能处理现在的状况，只知道，我要逃。

　　“放……放我……入湖……”我断断续续地说。

　　孙遐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他正在极力地隐忍，手指都在颤抖。

　　你不要这样，我会舍不得你的，这不是我能呆的地方，放我……放我回家！

　　我在他怀中不断地挣扎，心里有什么正在慢慢烧起，我努力压制着，只想让他放开我。

　　“对不起。”

　　我愣住。

　　为什么说对不起，明明是我的不对。

　　也许我们都有错，首先，种族不一样。

　　然后就是人间言情小说中的俗套。

　　湖面上的风有些冰冷，却能让我更加清醒，我露出了一丝嘲笑。

　　“放手！！！”一声怒吼打断了我们的沉默。

　　“少夫人”瞪着竖瞳冲了过来。

　　慌忙间，孙遐松开了手，左手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小刀，迅速插入“少夫人”的心口。

　　我听见，刀刺入□□的声音，那是由于猫妖只是借用了少夫人的身体。

　　这么一刀，不可能将一只妖怪杀死，可人就不一定了。

　　但这一切，已与我无关。

　　我看见，初生的太阳，那么洁白，带给人希望。

　　温柔的湖水包裹住我，我的伤口慢慢开始修复。

　　我听见父亲在呼唤我，锦。

　　那是我的名字，是咒语。

　　我化成了光球，洒脱得朝水底游去。

　　父亲，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