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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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
审判日，亦是洛曦出嫁一整月纪念日。
天气很晴朗。
洛曦跪在妖魔殿上，表情漠然，看不出畏惧。
魔王俯首斜睨着她，许久才问：“你可知罪？”
洛曦点了点头。师父大人说过：若横竖都要冤狱，早点儿认了少受罪。她很乖，很受教，所以有错要认，没错也要认。尽管此刻，庭上的众妖魔皆诧异不已。
魔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又问：“哦？那你所犯何罪？”
这个问题稍微有点儿难，洛曦想了很久也没有答案，半晌才犹豫着说了句：“恩，大概……是我长得矮了些吧。天若塌了，我顶不住。”
闻言，绝倒大小妖怪一片。
没倒下的某老妖面红耳赤，怒发冲冠，切齿愤愤道：“三王妃殿下，你想置老朽于何地？”
洛曦转头一看，惊见那妖之身长竟不足九寸，于是颤悠悠地回道：“那……那你罪加一等。”
老妖当场气晕。
洛曦状似羞愧地低下头，平静地接受众妖魔的愤慨和鄙视。她其实不想这样，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这里没有人会保护她。或许，也不会再有人保护她。
魔皇宫真的很富丽，纵横数千里魔域之地，雕金石，刻翡玉，无处不显奢华。可她始终无法喜欢。这里太冷冰，冷得仿佛连呼吸都能结成冰。
她跪在名玉砌成的宝殿上，却脑子想着自己的生长地——黄泉之岸。
那里没有琼浆玉液，没有金樽琉璃，但她在那儿的时候很幸福，有伙伴，有师父。他们总爱捉弄她，却又最会保护她。
那时，她的夫君——魔三皇子诱烨也总陪在她身边，看他们嬉笑打闹，胡作非为。然后，微笑。安静的，无声的，像夜空中最璀璨的星子。
当然，他们那时也没有成婚。
洛曦不知道诱烨不想娶她，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如同自己爱他一般。
可事实证明，她太天真。
三千年的妖怪太年轻，三千年的喜欢也太浅，浅到根本打动不了什么。
魔王盯着洛曦许久，目光如炬。
他问：“去把你的夫君、我的儿子带回来，如何？”
洛曦咬着下唇，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不爱她，回来又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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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九日，七煞星大炽。
每逢此时，正气肃杀，妖魔避返，蛰居深渊界避祸。
于是，无数传说中的大妖怪聚首在魔王的御花园，衣冠楚楚，开怀畅饮，气氛很是热闹。
洛曦却不能去，纵然她生来就是个大妖怪。魔王在房里下了咒，她出不去，直到她愿意去找寻她没了影踪的夫君为止。
负责照顾洛曦的丫鬟海青偷偷帮她在门上戳了个洞，她才得窥视室外风光。
可是很快，洛曦便没了兴趣。或许，只是因为那些妖怪中没有他——她的夫君，她的爱恋。
大婚这么久，她却连诱烨的面都没能见上。
海青以为她不知道，总反反复复地安慰说三皇子公务繁忙，因此才迟迟没有归来。洛曦笑而不语，像一尊丢了生命的木头娃娃，无声地凋零在这紧闭的新房内。
她当然知道，那不是事实。
事实上，魔王也想找诱烨，可这天地间，却只有她知道他去了哪儿。她认识诱烨已有三千年之久，她甚至曾以为三界之内，没有谁能比她更懂他。从前的诱烨不是这样的，他最喜欢坐在黄泉岸边，喝着小酒，微笑地看着还没成形的她，飘来又摇去。
鬼差和游魂们见状，常常会坏心地起哄，笑话她：洛曦啊洛曦，你的魅力可真大，连咱们尊贵的魔三皇子殿下都给俘虏了去。相信将来修成了形，定是个绝世大美妖。
洛曦听了很高兴。那时她不懂羞怯，很爽朗，只要高兴就会开怀的笑。
可诱烨不会，他只是浅浅地啜着酒，姿态优雅而高贵，还有一点点冷漠。
洛曦一直都知道，自己喜欢他，很喜欢，喜欢了有三千年那么久。
海青用法术修好了洞，转头看着神情木然的洛曦，忐忑地问道：“王妃，我看三皇子今儿个是不会回来了，您要先休息吗？”
洛曦点头允了。她知道诱烨不会来，因为他认为自己给的已是足够。
掀开盖头的那天，她第一次看到诱烨冰冷的面容，冷傲而陌生。
他说：“现在，你已如愿以偿。”
洛曦的心瞬间冻成了冰，她只能傻傻地望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的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很特别，特别到魔王都想管制她。所以诱烨娶了她，换取了他的自由。
从最初开始，他就没有爱过她。
三千年的陪伴只不过是一个等待，等待娶她并抛弃她的那一天。而造成这一切的，竟是她最亲爱的无良师父汐。
作为黄泉司的上神，汐的地位一向崇高，是洪荒时期就存于天地间的神祗。可他孕育出的小妖个个怪异，却都命不久矣，惟有洛曦例外。
洛曦觉得自己经历那么多仍能顽强活着的原因，是她的胃足够健壮。所以即使知道自己和诱烨的婚礼不过是一场阴谋，诱烨抛弃她是为了另一个女子，而师父为了让她活下去已被打下六道轮回，倍受轮回之苦，她依然能坚持每顿吃足三碗饭。
洛曦最大的坚持是：好妖不可一日无粮。她当然是很好、很好的，但承赐了师父力量的她现在还是不是个妖，她就不那么确定了。
肚子咕咕地叫着，空荡荡的，很哀戚，比一个人呆在房里时更糟糕。洛曦躺在床上扳着指头算着：一根两根三四根，数着、数着才发现——自己今儿个少吃了一碗很是吃亏，于是磨叽着又要起身让海青再去弄饭吃。
甫一下地，一双黑色的大鞋子突然出现在洛曦的视线里。
她惊喜地抬起小脸，却失望地垂下了眉，不是他，不是他……
是啊，怎会是他？
魔王俊眉轻挑，凝视着苦笑的她。洛曦面若桃花红，眼似水墨黑，若非飞上眉梢的那抹伤痛，竟全看不出她正在为情神伤：“想他？”
洛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看着脚趾上的红点，艳若朱砂。
其实，她并没有太多想念诱烨，因为想他的时候，心像过了针尖似的，一阵阵疼。
她怕疼，所以，她不想。
有空的时候，洛曦大多在想她的师父，想他为什么要将神力尽数倾注于她，为什么要把她变得妖非妖、神非神，又为什么要为她耗尽法力坠落凡间，从此人魔殊途。
这些问题，她想了又想，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其实，洛曦本就无所谓答案，只是想着打发时间。因为除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她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
她这样的沉默很失礼，若还在庭上，众妖魔定会要求锁她的力量，灭她的元神。可是魔王不会这么做，他从来不罚她。
海青说魔王对她很有兴趣，三千年前就有兴趣，因为她是叶之沙华，曾被花之曼珠吸尽了千年道行的傻瓜。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倔强地活了下来，并再度修炼成形。
遍览漫漫魔史，百千万年，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她真的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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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之曼珠风靡深渊，艳冠三界的时候，洛曦却默默地吸食着大地精华，卑微地活着。
整整千年。
千年之后，她又能看见，又能想念。
那时候，师父出现了，笑容朗朗的，很温柔。
接着，是诱烨。他像个落魄的贵族，静静坐在她的身边，一日，复一日。
那时，洛曦只知曼珠叛了妖道进入人界，却不知诱烨爱曼珠，爱那个曾吞她命，吸她魂的妖。她甚至不知道他就是因为爱上曼珠，才被魔王流放至黄泉之岸。
如果知道，她便不爱他，她会祝福他。
那样的话，诱烨还会讨厌她吗？洛曦其实很想下界去找他，问问他。
可是她胆子很小，她没有勇气。
因为，她已经喜欢他了。
魔王看着一脸诚实的洛曦，突然笑了。
他说：“你去看看他吧，他就快死了。”
洛曦抬头，不解地看着那张俊美高贵的面容。他一脸晴朗，带着深意的笑容，有些诱烨的味道，却又不那么像。
她不禁看得有些痴了，透过魔王想着另一个男人，他的儿子，她的夫君。
魔王淡淡扫了她一眼，倏然正色，道：“虽然是个蠢货，但好歹也是本王的儿子，你身为他的正妃，就去给他送行吧。”
他大手一挥，洛曦便跌出了深渊之地。她坠入茫茫云海，有些不知所谓。
恍惚中，她看到红云满布，月满西楼，突然想起今天是七月九日。
七月九日，除魔时分妖离世。
原来，魔王殿下不是想她为诱烨送行，而是要她为他的儿子陪葬。
洛曦看着涛涛江海、茫茫大地，心里竟是异常的平静。
她生于空茫，须臾而亡，三千年间，大喜大悲。
只不过，她不知是孽缘堆积，还是情根深种，最后的最后，竟让他们相见。
魔王没有骗她，诱烨真的离死不远。那张熟悉到刻骨的俊容，此时竟是如此悲戚，似乎那悲伤就足以教他灰飞烟灭。洛曦张了张嘴，却只逼出了一句：“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而道歉。也许，只是习惯。
可不管原因如何，她说了，而他认了。
她第一次看到那样的诱烨，面目狰狞，一言不发，便挥剑劈来——
她怔怔呆看，跟着，在他砍向她的那一刻闭上了眼睛。
直到此刻，她依然没有哭。
这三千年，她爱他，嫁他，最后，被他所杀。
这三千年，他陪她，娶她，最后，下手杀她。
她，不疼。
耳畔飘然传来他的声音，温柔地，如同初见他的那一天。
他说：“我叫诱烨，你呢？”
那时，她还不会说话，而现在，却是说不出话。
因为她听见他哽咽的声音，融在风中，化作雨，化作雪。最后，变成疼：“妖魔既无情无爱，那不做也罢。忘情刀落，前尘尽去。洛洛，忘了吧，忘了你是妖是魔，忘了你爱我千年。给我陪葬的，有她已足够。”
最后的最后，诱烨还是不要她。
只是洛曦无法责怪那个带着泪痕的他：也许，他爱得比她深，伤得比她重。
曼珠爱上了人类，愿舍其妖身，重入六道轮回；诱烨爱上了曼珠，愿弃其皇位，只求同赴黄泉；而她现在，不过只付出了她的记忆。
她有赚无亏。
师父，三千妖龄年间，她终于做了一笔合算的买卖。
只不过当记忆的碎片点点剥离，洛曦才发现这一刀，原来竟是这样的疼。
疼得，忍不住落了泪。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前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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