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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水落石出 ...

  •   清早,谢阿弱醒时,齐三公子已下床在几案那提笔行书,她隔着帐子看他神情细致温润,格外专注,待她穿了鞋,下了床,走到他身旁,却见他正揩开扇面,缓缓拂风向宣纸,欲吹干墨迹,一旁空无一物的锦缎拜匣已打开。谢阿弱问道:“公子起了个大早,不知是给谁写信?”说着从他手上接过素扇,替他做这细事。

      齐晏见她青丝松缓略挽,眼儿惺松,娇慵之态,便将她斜斜抱坐在怀里,笑道:“你的情敌还未出世,不必担心。”谢阿弱唇边一笑,轻轻靠在齐晏怀里,低看那信,她虽不善书,但非无见识的人。但见帖书道:“夜雨风飘江湖,经年妄论加身。书翰维难藏守,相照吾等心胸。他朝浮月对影,会当把酒言欢。共笑生死进退,共求于心无愧。”公子此番下笔极为瘦削,骨力强健,谨严沉着,有意打动收信之人,虽不见此信抬头,阿弱已猜得公子如此用心,多半是刻意要打动那位林月浮的。

      谢阿弱搁扇道:“公子要与他同生共死,岂不比情敌更加可恶?”

      齐三公子闻言一笑,此帖已干透,略折了放进拜匣,朝门外将军府的下人吩咐了几句,便将这拜匣送往了昨日那家茶楼,专候这林月浮了。

      此后齐、谢二人专心在房内等着薄娘子访查结果,未曾见传回消息,清晨满院的风雨此时已停了,衰枝残叶随薄薄积水浮流,扑面的雨味清淡,夹杂草木清气,令人舒旷许多。

      谢阿弱身体略见复原,此时握冷泉剑走出房门,在园中厮练,剑声溅起水声,动静都有了着落,这番剑随心走,她终于满意了些。于是行剑愈加肆意,既霸道又骄纵,斩削得那满园遍植的茶花树凋零叹息,她竟一点也不怜惜,似乎连那瓦檐碧天也不能幸免,在她的剑光中割出断然痕迹。

      齐三公子则在屋内闲闲坐于一把太师椅上,边啜饮一杯茶,缓缓吹气,边叮嘱着几个下人收拾包袱行李——公子倒是笃信今日之内,南陵此案,必有转机,是而格外有闲心检点诸杂物。哪件是哪件,他倒清楚得很,尤其谢阿弱几件东西,不过衣裳之物,虽寥寥素简,但杂事或巨或细,他漫数来却是愉悦至极,间或斥责几句,更添适意。

      谢阿弱边练剑边听见公子在房内冷冷的说话声儿,他那等清俊的容颜含怒时,总是令人万分愧疚,即便淡淡几句斥责,亦足以让人惴惴不安!魏园上下杀惯人的亡命之徒都畏惧他,更何况这里的寻常下人?想必他们一个个在公子的冷目下,定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等战战兢兢的情状,谢阿弱哪怕不进去屋里细瞧,也晓得有趣。大抵她天性也是兴灾乐祸,又想起“玉面狮子”四字诨号,不由得唇畔含起笑意,手上长剑亦愈练愈快,豁然开朗时,已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大汗。

      此番二人闲情逸致,等到午时,薄娘子终于请齐、谢二人再往偏厅,传话说已晓得将军府内谁人与张婆有瓜葛。

      二人闻言,走至偏厅,但见厅中王将军端坐首位,似是刚从城防军营回,正缓缓褪下头上所戴的虎首金盔,盔鍪内的硬革衬离开时,将军微微蹙眉,鬓边挤出蛛网似的细纹。置于一旁桌案的虎首形盔饰,纹缝里爬满斑剥铜绿,所剩不多的鎏金面上,映出将军模糊扭曲的黝黑脸孔,轮廓虽不真切,额鬓边的灰白却反而看得十分清楚。

      王鸾此刻立在他父亲身旁,头一回意识到他父亲这位南疆响当当的大将已是迟暮之时,王鸾以薄娘子名号浪迹江湖多年,逋一看见父亲的白发,不觉有些惊心。

      正此时,邓琼儿、刀歌门门主邓苍形,还有那大弟子韩飞亦进得厅堂来。正是王鸾晓得此案揭破不过就在眼前,是而喊齐了众人聆听。

      众人略略见礼,各各落坐一旁。不多时,昨日那王护卫又请来一位妇人,三十余年纪,风韵温婉,眉目如画,生得妩媚,进得偏厅来,先向将军请安行礼,便款款倚坐在将军身畔的长背椅中——原是王将军的爱妾锦夫人。

      这锦夫人身穿黑绸,却不见灰败,偏衬得她姿容愈发妖娆,坐下时露出黑细绸裤下小脚,套了双缀着碾玉碎蝶的黑缎绣鞋,比手掌还小半截,不足一握。她微微侧身,颈上肌肤圆润细腻,竟比玉牙儿板还白。

      此时王将军抚摩着雾蒙蒙的鎏金虎盔,道:“鸾儿,你这番断案,为何要请锦姬过来?”

      王鸾禀道:“孩儿有一番道理,请父亲静候。”说着他转而望向谢阿弱道:“昨日你要我请来的人,正是锦夫人。”

      谢阿弱点点头,向着这锦姬问道:“昨夜唱曲的,多半就是锦夫人了罢?”

      那锦姬此时从襟里取出一幅手绢模样的小小方巾,精绣的单丝罗上透着她怀里的玫瑰幽甜。她顾盼间朝将军嫣然一笑,昏暗的厅里宛若牡丹绽放,道:“将军昨夜未曾歇在我处,我又唱曲给谁听?姑娘想必听错了。”

      谢阿弱见她否认,没再多问,只是道:“既是与夫人无关,不知夫人可愿稍坐会,听个旁的案子?”

      那锦夫人脸色从容,笑道:“但听无妨。”

      谢阿弱便道:“那请将王宝如、四凤姑娘、还有花玉娘请进来罢。”

      王护卫听命将这三人请进偏厅来,三人皆立于堂下,谢阿弱缓缓道:“凡男尸与女尸在同一处发现,世论就要说是殉情,引来讥评谣传,依我看来,当日的情形其实是两宗人命案,而非一宗殉情案。而正因此等机缘巧合,两宗案子绞缠在了一处,结成乱麻,才令人如堕雾中。”

      邓琼儿听得此言,眼眶一红,道:“阿姊断做不出红杏出墙的事来。”

      刀歌门门主邓意形并王将军都是沉默不语,谢阿弱道:

      “且先说那具布店男尸,收敛官府,查无名姓,也无人来认领,只能推得是逋来南陵的外乡人,既是如此,怎又会与邓苹儿姑娘事前有奸情,以至要双双殉情?

      依我查验这男尸,他双手食指与大拇指皆有厚茧,他生前合该是位打算盘的帐房先生。既是帐房先生,多是携财而来。若遭不测,恐怕是有人见财起意所致。不知花掌柜以为如何?”

      谢阿弱淡然看着那厅中立着的花玉娘,花玉娘与四凤皆认出她是当日送布上门、缝做衣裳的谢姑娘,却不料她还断起案子来,花玉娘是块辛辣老姜,看阿弱文秀,是而堆笑道:“谢姑娘说得很是,不过这人既无名无姓,又不知来南陵城寻谁的?谁又晓得他是遇着什么歹人?我等无知妇人,还请听姑娘高见呢!”

      谢阿弱闻言微微一笑道:“花掌柜精明过人,说的正是此案的关键!若弄不清这位帐房先生是给谁送钱,又怎么晓得是谁捷足先登、杀人劫财,甚至布局嫁祸?”

      说着谢阿弱转而望向那四凤姑娘,她面色微惊、低头不语,谢阿弱道:“听闻四凤姑娘手上被猫儿抓伤了?”

      那四凤急忙摇手道:“不过是擦伤的,不是被猫抓的!”

      王宝如听言,道:“那日我出门去买红布,明明听得你骂那猫儿厉害,你这会怎么又说不是了?”

      谢阿弱上前,轻轻扣着四凤的手腕,掀袖展看她手背,众人但见上头几道细痕,似红线般几乎要愈合,但确像是猫儿抓的,锦夫人此时只笑讽道:“即便这位小姑娘手儿是被猫抓的,又如何?”

      谢阿弱淡然一笑,道:“那就要问这四凤姑娘被猫抓伤时,到底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而这当中又是何人那般厉害,吓得这四凤姑娘不敢回自己住处,而躲到亲戚家避难去了!”

      那四凤猛听得谢阿弱将因果来由说得这般切合,一时结舌难辩,只能簌簌发抖起来,此时王将军眼底是非清明,厉声喝道:“事到如今还敢隐瞒!还不快将实情说来!”

      四凤被将军怒喝,一时吓得跪在地上,颤声儿道:“我……我说实话……那日……我听说花掌柜在绣庄库房……平素钥匙都是掌柜亲自管的!我正想取些彩线,绣赶工的凤穿牡丹,就去寻花掌柜了。

      没想到从窗外看见花掌柜正在库房往箱中藏起四五匹红布,那时花掌柜才在众人面前说红布已经用完,还让宝如姊去张婆家布庄买,我那时不由犯了嘀咕,实在猜不透掌柜为何要说谎?

      但做下人的终究还是要伶俐些,我就留了个心眼,要先避开,没想到走时不小心踩着那猫儿尾巴,手背就给那猫儿跳起来抓了,惊动了房里的花掌柜,那时我心一惊,忙就跑了,正捂着伤,就遇着宝如姊出门去买布,恰被她看个正着!”

      花掌柜此时忍不住惊骂道:“小蹄子,胡说什么?你哪只眼看见我藏红布了,暗黑黑库房,我藏的是青布蓝布,你也分得清?”

      那王护卫此时已将捧盘重又盛了上来,道:“这是属下在花家绣庄库房发现的当中一匹红布,花掌柜不是说库房没有红布?后头又不曾新买,那这又是从何而来?难不成花掌柜是转世蚕娘吐红丝,能凭空变出几匹红布来不成?”

      那花掌柜被噎得一句话也吐不出来,谢阿弱冷冷道:“人过于精明了,总不是什么好事情。那些红布恐怕是花掌柜在张婆家布庄偷的吧?你晓得每逢初一,张婆必上山给儿子行祭,当日你溜进布庄,恐怕不止偷了红布,甚至还杀了人罢?”

      谢阿弱目光如炬,花掌柜脸色骤变,却仍辩道:“谢姑娘说的可是杀人大罪!我不过是数错了几匹红布,何以就说是我潜进布庄杀人?”

      谢阿弱冷冷道:“花掌柜莫急,我不过也是猜测,一切还要从那个旧布偶说起,宝如姑娘那天之所以会偷那旧布偶,恐怕是因为这旧布偶本就是宝如姑娘从小带在身边的罢?看那绣字,该是父母哀怜幼儿所留的念想,不知我说的可对?”

      王宝如此时被戳破偷布偶一事,脸色一白,低头认道:“那确是我父母遗物,为何会被一个死人握着?我实在想不明白,就偷偷藏了起来。”

      谢阿弱此时娓娓道:“当日,花掌柜假借红布已缺,设局引宝如姑娘去布庄,而那男尸死在地上,还握着她的东西,这等栽脏,正是花掌柜苦心嫁祸于宝如姑娘。想必花掌柜早已先将这帐房先生引到布庄,趁机杀了他,再将你的布偶塞到尸身手上,不过花掌柜贪图小利,见柜上红布堆积,想来命案之时,场面混乱,谁会在意那四五匹丢失的红布?花掌柜如此贪财之人,之所以要杀那帐房先生,恐怕还是为了个利字罢?”

      王宝如闻得是近乎养母的花掌柜设局陷害她,惊诧莫名,而那花掌柜却仍抵死不肯招认,强硬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红布兴许是我先前买的,积压着忘了,谢姑娘怎么就认定是我偷的?”

      谢阿弱冷冷道:“那不妨请花掌柜稍歇息会,先听我说说另一桩命案。不过这之前,请王护卫往花家绣庄,将那几匹红布悉数带回,充作物证。”

      王鸾听言,吩咐王护卫前去。

      此时经谢阿弱说得那男尸的来龙去脉,那堂上端坐的锦夫人与堂下张婆脸色都不似原来那般镇静,谢阿弱望向这两人,道:

      “却说当日布庄发现邓苹儿姑娘被人毒死,还被藏在柜子底下,恐怕与这几日外疆高手潜入刀歌门、偷取城防地图有关。至于这地图如何流入刀歌门的?我原本没有头绪!只因邓苹儿姑娘递信给自家亲妹妹邓琼儿都得费心暗语,那要紧的地图就不可能是她递送出将军府的。

      依我看来,后来邓琼儿姑娘按姐姐密信往双月街去,发现了邓苹儿的尸首,恐怕正被凶手误以为是邓琼儿取走了地图,并带回了刀歌门。那依此看来,这地图原是藏在张婆家布庄的某处!依我猜测,邓苹儿惹来杀身之祸,正是因为她身在将军府、发现了盗图之人,尔后跟踪到了双月街布庄,此后她为求稳妥,折回将军府,递信向邓琼儿密报。她如此周折,不敢直接向将军禀报,恐怕正是因为她忌惮盗图之人!这样想来,此人定是在将军面前颇说得上话,若遭此人反咬一口,邓苹儿身边又无夫婿撑腰,恐怕要受冤屈,所以只好碾转求助娘家。

      尔后,她再去布庄,想寻回地图时,恐怕已不知不觉被人下了毒,她毒发死在布庄时,被人藏在柜底,正是因为白日不好弃尸,是而那凶徒只等着晚上再运出。却不料撞上了花掌柜歹心害人,花掌柜杀人时,没想到柜后已藏着一具女尸,此般巧合,也可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花掌柜不言不语,王鸾却已脸色灰败,他发妻邓苹儿孤助无援,却还要以身犯险,若是他当时在将军府中,她自可向他言明此事,也不至于无辜丧命!

      邓琼儿此时亦不免哭了起来,道:“原来阿姊递信是这个意思!若我早去一步!她也不会被奸人所害!”

      谢阿弱闻言一悲,缓缓望向锦姬并张婆道:“昨夜有人唱曲,唱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既是万骨已枯,为此多葬送一条人命,当真值得么?锦夫人?”

      王将军此时疑虑间,望向锦姬质问道:“这和你又有何干系?”

      王鸾此时已略收敛心绪,上前禀道:“当年父亲接锦夫人入府,以为她是寻常流民,但据孩儿彻查,锦夫人原是布庄张婆的儿媳。”

      王将军听了,已觉得蹊跷有鬼,怒目斥责道:“你为何要盗图?”

      锦夫人抿唇不语,谢阿弱缓缓道:“当年张婆的几个儿子皆死在战场,认定将军好大喜功,徒令营下士卒送死,是而锦夫人与张婆才会怀恨在心。盗图通敌,杀人灭口,不过是为了毁去将军的一世英名罢了。”

      锦夫人被戳破,这才辩说道:“就算妆身隐瞒身世,不过是怕被将军嫌弃是再嫁之身,又怎会是为了复仇?更何况谢姑娘所说多是猜测,无凭无据,真是冤枉妾身。”

      那张婆亦言之凿凿道:“再嫁从身,老身我不想拖累锦夫人所以才不敢相认,怎么就会被安上杀人大罪?”

      此时刀歌门门主邓意形亦沉吟道:“谢姑娘虽将种种蛛丝马迹一一说通了,终是猜测,可有证据?”

      谢阿弱淡淡道:“若是寻来那临摹的地图,此案便可真相大白。”

      邓琼儿急问道:“那地图在何处?”

      此时,王护卫已从花家绣庄取回四匹红布,并原来一匹,共五匹红布。谢阿弱上前,手抚在那红布上,道:“听闻王护卫上张婆家搜查时,红布皆藏在阁楼,并都摊晾开了。不知张婆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那张婆此时脸色骤变,死死盯着那五匹红布,却听谢阿弱缓缓道:“请将这五匹布都展开罢。”

      此时下人听命将这五匹布窸窸窣窣在众人面前展开,满堂热闹的红色一段一段地映入眼帘,从当中一匹忽而掉下一张尺余见方的细锦!王护卫快步上前拾起,才一看脸色登时变了,忙捧递到将军眼前!只见这细锦上绣着巨幅的城郭图样,绘满朱、青点线,巨细靡遗的列出南陵城中的布防!

      若此图落入敌手,不堪设想!王将军脸色骤然大变,额上青筋毕露,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身畔锦夫人,问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锦夫人淡漠起身道:“妾身已无话可说。”

      王将军一听,怒气难扼,一挥掌打在这锦夫人脸上!那锦夫人登时摔在地上,鬓发散乱,一抬头嘴角已溢出血来,张婆急忙上前要扶,王将军已洪声喝道:“来人,把张婆、锦姬拖下去,明日午时城门候斩,以儆效尤!将这花掌柜发到官衙收监,秋后候斩!”

      那花夫人此时吓得腿脚一软,要喊冤,罪证却在眼前,她悔极了,不该贪图小利,偷这红布,偏这红布藏了地图!真是天网恢恢!

      转眼花鞭人已被将军府护卫拖了下去。且说后头抄点花家绣庄之时,寻出几千两外省银票,并没帐目出处,访查之人将男尸遗容,向那开票的钱庄打探,才晓得这男尸生前果然是个帐房先生,家主刚死,是而托送遗产、上南陵城寻远亲,即是宝如姑娘。而后头遇着花掌柜,说明来意,花掌柜见财起意,意遇霸占这笔钱财,这才设局杀人。

      此时尘埃终于落定,王鸾思及己过,只向齐三公子告假半年,齐晏道:“你尽孝道,自是应该。”再无多言,齐三公子已携谢阿弱起身离去。

      邓琼儿还要追去言谢,却见廊下二人眉目含情,笑语往来,嗔喜回眸时,直令人不忍打断。凡事如此通透,令人望尘莫及!本该是高寒处无知交,偏二人心意清明,相逢相携!邓琼儿不由停下步来,艳羡不已。

      次日清早,齐、谢二人于南陵码头登船,意欲溯游折返魏园,四凤和宝如急来相送,只是取了个包袱递给谢阿弱,道:“这是姑娘定做的东西,切莫忘了。”

      谢阿弱大意这才想起,略有些懊恼接过,齐三公子以为是谢恩之物,没有在意,此后二人以及几名小侍,登上停泊于南陵码头的大船,因是新年,租船不易,只得租下船舱中的几间房。公子进得里舱,见布置干净,设物清雅,倒没有嫌弃拥挤,也无妨了。

      小侍这时捧来清茶,谢阿弱在这舱边透窗冷冷看外头沿岸景色,冬景惨淡,凋树昏鸦,她沉浸南陵城一案,寻思良久——身犯罪孽的人,许是悲愤难抑,许是贪心不足,却总能若无其事地伪装。可她不也正是如此么?满手血腥,何曾动摇过,但愿本心永远淡漠与自足。

      齐晏看阿弱凝视窗外,因这南陵城往上游去是逆流,是而要拉纤,岸边冬日仍是一身短打的几十名纤夫已开始扯拽、顺匀那些沾泥肮脏的粗绳,他们当中有老有少,但皆是粗糙的手掌,颓蓬发,面容满是疲于奔命的倦怠。

      谢阿弱亦看见这些忍耐辛苦的芸芸众生,耳边齐三公子忽而冷冷道:“人生苦短,费时看这些纤夫生无所息,未免太可惜了,可是此刻令我见得这些蝇营狗苟,又使人觉得活着太长了。”

      谢阿弱微微一笑,问道:“公子是厌恶这些人过于市井低俗?”

      齐晏却展扇沉吟,道:“非也。不过觉得人生之苦,触目惊心,此处才是他们沿岸漫长苦行的开始,真是恍然若梦。”

      公子言语冲静淡泊,谢阿弱忍不住回过头看他,公子正靠坐在榻上冷冷闭目凝思,她挑了些更有兴味的话问道:“公子只送了一封信去,那林月浮可会答允投靠魏园?”

      齐三公子此时嘴角略略一勾,道:“无非是赌一赌罢了,这船未开,等他一等也无妨。”

      良久,船头已拉起铁锚,岸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喝之声,即要开船,转眼就要撤了搭岸的板桥,那沿岸的纤夫们亦纷纷将绳索搭于肩背,伏身要拉船,此船立时就要走了,哗哗的流水碧色迭退,一蒿不能见底,如油绿起伏的绵缎。

      谢阿弱轻轻叹口气,道:“他终于没有来。”齐三公子脸上此时亦掩不住淡淡的失望之色,但凡因缘际遇大多如此,他淡然道:“成事在天,不可强求。”

      谢阿弱晓得他不悦,这时想起那个包袱,含笑递向公子眼前,道:“看来要与公子在船上共度新年,一点点贺礼,不成敬意。”

      齐晏闻言一挑眉,接过包袱打开见是件衣裳,抖落开来一比划,与他正是合身,再看这等清淡衣料、滚边绣莲,都甚是合他心意,他不由唇畔含笑,道:“你如此善解人意,我已心足。满堂知交毕竟难求,不该奢求谁人都似你。”

      这话还未落地,却见一个书生沿岸狂奔,从窗定睛一看,正是这林月浮!但见他一身干净的儒衫,头巾上长长的素带随风扬起,他一手背着包袱,一手按着头巾,才几个掠步,竟踏水飞来!转眼间,只听船舱头顶夹板咚咚的落地声,脚步已急急奔转下来。

      齐、谢二人抬头一听,低下头时相视,阿弱不由微微一笑道,

      “公子虽然贪心不足,但这知交不是应声而来了么?”

      齐晏亦展扇悠然一笑,此时岸边纤夫们喊起了响亮的号子,那样苦累的漫漫长路,在那一声一声的迭加中,似乎又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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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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