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不东南》清拾

28、番外·面试

　　尽管早早的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当李木深真的推开那扇大门时，心脏还是忍不住狂跳起来。

　　——面试什么的，对他这种常年见不到几个人的家伙来说，真的很可怕啊啊啊！！

　　【巢】基地主楼大厅整洁明亮，身着各色制服的人们来来往往各司其职，都很忙碌的样子，却不显得混乱。洁白的瓷砖光亮得能倒映匆匆忙忙的人影，房顶很高，规律的排列着白炽灯，想来即便是深夜也会亮如白昼，墙壁上还挂着电子屏和花草，大大小小悬浮的屏幕上滚动着李木深看不太明白的图文符号。

　　“跟我来吧！”

　　引领他的少女梳着利索的马尾，身量纤瘦高挑，穿了黑色的制服，戴着一双长至胳膊肘的白色手套，眉眼明朗漂亮，瞥了他一眼，随即笑着扬了扬眉道：

　　“你叫什么名字？”

　　李木深还在低着头拼命深呼吸，忽然被问话，吓了一跳，而后又赶紧回应道：“李，李木深……”

　　“李木深——”女孩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随即笑嘻嘻道：“挺好听的嘛。”

　　他偷偷松了口气：“谢，谢谢……”

　　“我叫莫月，”走在前面的少女转过头冲他眨了眨眼：“你怎么会想到来‘巢’面试啊，你的能力是什么？”

　　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李木深有些忐忑道：“静……静止。”

　　随即他又连忙补充道：“……只能很小范围。”

　　“那也很不错了啊！”莫月有些稀奇般的琢磨着这个特别的能力：“那你是想加入什么部门呢？后勤？特勤？”

　　李木深惶恐摇手：“不不不，我……我想去监管……”因为听说那里没什么外勤，也不怎么要见人——后半句话他没说出来。

　　莫月却并没有做什么评价，反而了然地点了点头，神秘兮兮道：“你还挺会挑，监管部的部长可好说话了！”

　　她想了想，又笑眯眯地补充道：“而且超好看！”

　　“是，是吗……！”

　　李木深跟着女孩的指引搭进一架电梯。

　　电梯其实很大，但正在高峰期，四周挤满了穿着各色制服的成员们，一个个神态各异，有的生龙活虎，有的面如死灰，吓得李木深直视前方不敢说话。

　　在他身侧，一个同样穿着黑色制服的高个女孩正皮笑肉不笑地一面用肩膀夹住通讯器接电话一面飞快地单手在平板上划拉着什么：

　　“……少放屁！我让你总结报告谁让你这么给我起名字的啊？！‘往日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光明灿烂’，从今天起你这报告就叫“熹烂”怎么样啊？！”

　　不知通讯器的对面回复了什么，那女孩毫不客气地开始破口大骂，语言之流畅词句之丰富，甚至熟练地运用了歇后语古典传说韵脚惯口等十三种技巧。

　　而在她身后，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青年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厚的黑青，嘴唇泛着紫，微微颤抖着，手中捧着一只小小的实验皿，里面有一小团深色的不明物体在溶液中漂浮。他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面如死灰，怨念直冲云霄，像八百年没合眼刚从坟里爬出来的怨魂。

　　李木深似乎听见他在颤抖的小声念叨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而后紧闭双眼：

　　“……敕敕洋洋，日出东方，吾赐灵符，普扫不祥，口吐山脉之火，符飞门摄之光，提怪遍天逢历世……破瘟用岁吃金刚，降伏妖魔死者，化为吉祥，太上老君吾吉吉如律令……”

　　他迟疑地看向一旁的莫月。

　　“……大概又是他们不知从哪学来的驱邪咒，”莫月压低了声音偷偷瞥了一眼，随即同情而复杂地拽了拽李木深：

　　“是研究部的，你离他远点，别撞到他……他快要碎了。”

　　李木深惊恐地往旁边缩了缩。

　　电梯门在三层停下，莫月引着他跟随一部分人一同下了电梯。

　　洁白明亮的长廊两侧有许多的门，两人一路往右走，前方是一条极长的走道，两侧皆是落地窗，明媚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走道间，为这方天地铺满澄黄的色彩。

　　身后忽然有呼喊声由远及近：

　　“……让一下！让一下！”

　　莫月反应很快，拉住李木深将人往旁边拽了拽。

　　他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见一群淡黄色制服的年轻人急匆匆跑过，有的抱着文件，有的划着平板，还有一个高高举着吊瓶，其他人正扶着中央的应急床。李木深个子还算高，看清了应急床上那人被血迹浸透的黑色制服，血还在流着，染红了洁白的床单，看不清他的样貌。

　　李木深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个应急车上的是特勤部的人，”莫月目送他们如风一般跑过，车轮和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在转角处逐渐消失。她叹了口气：“……不用惊讶，特勤部本来就是高危部门。”

　　“他……”李木深望了望远处的转角。

　　“医疗组的能力很强，就算是断手断脚也能让你活蹦乱跳，”莫月笑眯眯地眨了眨眼：“不用担心。”

　　“特勤部……都有什么任务？”青年纠结了半天，才没忍住试探地问道：“我看到你的制服和他们一样……你也是特勤部的人吗？”

　　“当然啦，”女孩思索了一会，随即笑吟吟道：“任务嘛，这就多了——什么一些特殊能力者创立的反动组织搞事情啦，重要资源货物运送啦，城区的‘黑虫’作乱啦……有时候咱们也会包揽一下保镖的业务，这得看首席的意思。总之打打杀杀的活基本都是我们来，咱们也算是整个‘巢’中人数最多的部门噜——不过精英组的人就很少了，由我们部长亲自带队，接的都是难度很高的任务。”

　　“你想去的监管部人数就不算太多，而且任务也很固定，”莫月悠哉悠哉地说着，两人转身走到走道尽头，绕过一片帷幕，前方骤然空荡，只有一扇大门：“——到啦！”

　　女孩在门口冲他眨了眨眼，随即上前轻叩两下大门。

　　过了一会，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李木深紧张的攥着衣服，默默地咽了咽口水。

　　“噗，”旁边的莫月看出了他的局促，笑眯眯地很是自来熟的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大大咧咧道：“紧张什么！不用担心，来这里的人基本不会落选。”

　　“而且——”说着，她顿了顿，而后神秘兮兮道：“我连特殊能力都没有哦。”

　　李木深一愣，还没来得及惊讶，面前的大门已然打开。

　　白炽灯的光辉从房间中倾泻而出。

　　宽大的房间中有一排黑色的长桌，桌后坐着身着各色制服的人，两边的角落里围坐着许多年轻人，正在各自的平板上快速的记着什么。

　　整个房间寂静无声。

　　李木深缓缓走进去，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知道，如果能进入最终面试，他面前坐着的就将是全部的传闻中【巢】的五大执行官，而中央始终留下的那把空椅则属于从未直接出面过的那位神秘首席。

　　李木深默默咽了咽口水。

　　一声很轻的笑容从上首传来，却没有揶揄或嘲弄的意思，他大着胆子抬起眼睛，看到空位便坐着一个消瘦高挑的年轻男人。

　　席位逆光而置，李木深只能看到他在光线下有些模糊的面容——眉眼清俊，轮廓柔和。那人身着深蓝的高级制服，银色的肩章随着动作在光线下划过无机质的冷光。他两手随意的交叠，乌黑的长发温和的垂落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凝望时有着诡异的穿透力。

　　明明是并无攻击力满是安抚的目光，李木深却觉得自己无处遁形，像是被抖落一层层躯壳，以全然裸.露的灵魂面对对方的凝视。

　　“你叫李木深对吗？”对方很轻易地看出他的紧张与压力，柔和平静的声音如流水般悠然传来：“不用紧张，我是监管部的部长，姓宋，向我说说你的能力吧？”

　　他默默深呼吸了几下，随即像自己演练了无数遍那样有些磕磕绊绊的介绍了起来。

　　那位宋先生始终带着包容又温和的微笑，他并没有一直直接落下自己的目光，而是很快将视线转向手中的档案。李木深在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面试到一半，气氛逐渐轻松起来，大门在这时被人忽然叩响。

　　屋中的人都有些意外——这一轮面试还没结束呢。

　　宋泊知随意的笑了笑，侧首示意门边的成员。

　　那年轻人先是拉开一条小缝，而后连忙低声问好，大门被推开，一道人影从李木深身后走出。

　　他感受到那人极高的身量，下意识看去，看见了那人黑色的高级制服和挽起袖子露出的一截小臂，那结实的手臂被一圈纱布裹住，他甚至能随着来人的动作看见纱布之下缓慢渗出的血迹。

　　李木深抬起头，看见席位上的宋先生将视线从那人的手臂上一触即分，而后微微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直到宋泊知旁另一个身着白大褂，容貌旖丽而苍白的青年扬了扬眉：

　　“哟，莫大执行官还来围观面试？”

　　莫一寒金色的中长发被随意的扎起，艳丽而轮廓分明的脸上还有没擦干的血迹。闻此毫不在意地笑了声，拖了把椅子拽到宋泊知身后，一屁股坐下去，没骨头般将自己的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后者身上。

　　宋泊知：“……”

　　被迫往旁边挤了挤的江玉眼中的嫌弃溢于言表。

　　早就听说【巢】中有两位执行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相当好，看来就是这两位了，李木深默默想。

　　“我看到你说，想去监管部？”

　　宋泊知温和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李木深赶紧回神，点了点头。

　　后者动作优雅地翻阅着他的资料，而后笑了笑：“其实，你的能力很特别，比起监管部，我觉得有一个部门会更加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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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木深加入了研究部。

　　这和他原来的想法很不一样，但时间久了，他渐渐明白了那位宋先生推荐的原因。

　　——他的确很适合这个位置。

　　在研究部的时间总是过的快速又漫长。他结识了许多人，也有了关系近的朋友。

　　江玉——也就是他们研究部的部长，是一个长相旖丽但性格古怪的青年。他的面色可以称得上一句苍白，身形更是消瘦——不是像莫部长他们那样带有肌肉的流畅线条，而是真正的单薄，看上去像一片纸，风一吹就要散了——这常常让李木深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社恐都发自内心的担忧他的身体健康问题。

　　他有着天生的白化病，所以那双因缺乏黑色素而微微发红的眼睛在凝望他人时就显得更加幽深。江部长总是给人一种很多秘密的感觉——这一点倒是与宋先生很是相似。李木深呆的久了，也听说了一些传闻，据说这位江玉部长选择进入研究部是因为自己的病，但具体是什么病，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毕竟他看上去虽然很漂亮，但是也太有距离感了。

　　不过时间久了，李木深似乎也摸清了这位江部长的性子：虽然嘴毒了点，但只要你态度好，凡是询问的东西他都会给你答案——哪怕是“您吃了吗”这样弱智的问题。

　　大部分时间里，江部长不是在做实验就是在睡觉。只要你不在他睡觉的时候吵醒他，就算你把他的培养基天女散花甩到天上进行一个大型的托马斯回旋，然后拍手称赞倒立着大声唱悼词用无菌纸为它举办一个世纪葬礼，他也只会用看白痴的目光无语围观，然后把你臭骂一顿并一边扣掉你的绩效一边勒令你收拾干净再去找他划掉记录。

　　江玉不像莫部长那样笑里藏刀——可能是因为身在特勤部，常在刀光剑影里来去自如，所以身上有很难藏住的戾气，总是带着对李木深来说仿佛要吃人的笑容。莫部长有一头相当惹眼的金发，但这样在一群不爱染头的众成员中称得上是跳脱的造型，却似乎莫名和他总是漫不经心没个正经的样子格外相配。按理说这样一个满嘴跑火车的人应当是很好相处的，然而事实是他的确没什么架子，但李木深只要看见了莫一寒的身影依旧会就想下意识挺直脊背。

　　在他们为数不多的交集中，莫部长似乎一直都很忙，偶然见过的几次里，那人身上都包着大大小小的纱布，有时是手臂，有时是腰腹，还有一次他在医疗室门外听见江玉在里面一边磨着什么东西一边冷漠输出，问他是不是想借此逼首席给他涨工资——因为那道贯穿伤只要偏离一寸就会穿透他的心脏。

　　他也不像宋部长那样温柔又疏离，让人靠近时就会下意识放轻声音。有时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李木深就会感到自己被读取了此刻心里的一切想法，好的、坏的、肮脏的、卑微的——宋泊知和江玉一样不爱说话，但前者的身上总是笼罩着淡淡的压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神秘而幽深，总让人觉得充满了故事，又不敢去问个彻底。而江玉更像是单纯懒得搭理任何人。准确来说，他甚至懒得装喜欢或者不喜欢，总是表达的相当直白，常把新来的小成员吓得腿抖，但这样的好处就是和他交流不需要弯弯绕绕，直截了当，效率很高，反而叫人轻松很多。

　　——总而言之，江部长也是很好的人。

　　听说江部长原先叫江莫离，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改成了江玉，不过在李木深看来，只是从一个好听的名字改成了另一个好听的名字罢了。

　　莫月依旧经常来找他玩，她似乎并没有其他特勤部的成员们那样忙碌，但她从未提起过，李木深便也就自然的不去问，只知道她的哥哥就是那位长得很好看却莫名让人有点害怕的莫一寒部长。

　　【巢】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李木深甚至开始庆幸自己拥有特别的能力，它为他的生命带来了新的世界，带他脱离了曾经的那片沼泽。

　　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放在了研究室，与冰冷的仪器们呆在一起。

　　——他的同伴们也是如此。

　　直到有一天，江玉在深夜打开了研究室的大门。

　　巨大的房间里灯火通明，但这对研究部这群昼夜颠倒阴阳不分的人们来说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特殊的是江玉手里的那份样本。

　　那是一种李木深从未见过的毒素。

　　深蓝的色泽，绸缎般的形态，若非它是危险的毒素，李木深几乎可以用“美”来形容它。

　　那时，无论是江部长、研究部的众人，还是生活在【巢】中的成员们，都尚且对未来的变数一无所知。

　　时间流转，斗转星移。

　　新人加入，老人退出，成员始终在不知不觉间刷新。有的留下，有的离开，李木深依旧在这个位置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说话不再结巴，对研究部大楼中的一物一窗都格外熟悉，也能轻易的看懂主楼大厅里那总是滚动着各种图文符号的光屏。

　　他成为楼道间匆忙来去的一员，偶有出任务受伤的成员被放在应急床上推着从身侧飞快跑过，他只是更加快了脚步。

　　再过了一段时间，李木深整理了一下白色的制服，坐上电梯。

　　电梯里，一样穿着白色制服的同伴抱着他昨晚猝死的霉菌培养皿面如死灰，身后的一个特勤部成员在手忙脚乱地边赶报告边接电话，嘴里一直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什么 “完蛋了，完蛋了”。

　　电梯门在一楼打开，李木深随着人流快步走出去。

　　【巢】主楼的大厅门口，一个年轻的女孩有些局促的站在一边，低头理了理自己白色的制服。

　　“你好，”他走上前去，本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想了想，还是努力控制着让自己露出一个应该算是友好的笑容：“你是研究部新来的成员？”

　　“啊，是的是的，”那个女孩连忙上前一步：“前辈你好，我，我叫商未圆！”

　　李木深向她点了点头：

　　“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