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铅城 ...
-
街头微弱的灯火闪烁着，落在这片常年没有阳光的土地上，却显出别样的闪烁。
已是深夜了，月色连同鸟雀一并陷入沉眠，不时的尖鸣声似是在寂静的大海深渊振翅欲飞的鲲鹏，一闪而过，恍恍惚惚的融在梦境中。
街头一间干净整洁，风格简约的咖啡店里，外面的灯已经灭了，只留下最里面昏黄的灯光，门牌上挂着“已关门”的字样，紧靠着落地窗玻璃的深绿色窗帘温柔的掩着，将店里清瘦的身影模糊的落在明明灭灭的月色深处。
黑发的青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层层叠叠的纱布，正微微渗着红，苍白的脸颊上贴着创口贴，还有些细细的伤口带着微弱的血色，主人却似乎懒得管它，就这么敞亮在空气中。
他身材高挑消瘦，却能通过挽起的袖口和动作时隐隐显露的腰身展露出这青年并不羸弱的事实，薄薄的肌肉附在曲线之中，一看就是平日里锻炼有加的人。
宋泊知熟练的擦拭着杯子和桌台，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显然并不影响他利索的完成今天的收尾工作，看上去颇有那么点习以为常的意思。
收好杯子，清洁工具物归原处，拉好窗帘，只留下后门的最后一盏灯，于是整个空间都陷入了淡淡的黑暗之中，那道始终追随在身后，复杂而轻挑的目光就显得更加清晰。
宋泊知熟练的套上驼色的大衣，扣上扣子，遮住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包扎，微微撇过头来，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明亮，清澈幽冷，让坐在吧台边的青年不合时宜的想起前几天在书摊里的某本书上看到的话：
【……所以我祈求神明的注视，可神说，不该做溺水的鱼，用七秒的轮回凝望世界，而后再次成为海的奴隶。】
他不是什么特别喜好阅读的文艺青年，但他面前这位总是保持着社交微笑的青年，显然是位阅读的狂热爱好者，这份习惯让莫一寒这样的人都在那段短暂的相处中沾染上了一点点他的影子。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了解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确认目标的手段往往不只是通过一个人的样貌，更何况身为高级组织的成员们，只要是任务时间大都是覆面行动。
但莫一寒很喜欢观察对方的眼睛。要成为优秀的潜行者，隐藏情绪是基本，而面前这位宋先生显然就是潜行者中的模范代表。莫一寒在大部分时间里几乎很难在他的眼中看到“和善的微笑”以外的其他情绪——这让“惹他不爽”也成为了一种十分新鲜的娱乐活动。
虽然不曾像旁人提起，但实际上在他见过的无数双眼睛里，宋泊知的眼睛是从艺术角度来看最令他赏心悦目的。
那人惯常的目光轻的像羽毛，眼底的温柔带着阴郁的底色，以近乎神明般的悲悯和漠然注视着世间。
可那颗跳动的心脏是冷的，月色暖不热的眸子，连同落入他眼里的万家灯火也一并冷了起来，是脆弱的，清澈的，悲哀的温柔。
他很喜欢这样自带着痛苦神色，麻木平淡却无时无刻不透露着隐忍的色彩，莫一寒从不否认自己的恶劣，就比如他在幼时得知兔子极擅长忍耐，非一般情况不会叫出声后，如何将这群弱不经风的小家伙吓到尖叫就成了他的乐趣之一。
这位宋先生的面具真是比城墙还厚——神秘，与众不同，摄人心魄——但内核分明是与他一般无二的恶人。
正想着，对方已然侧过头来，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平静的凝视着他，哪怕是见到不喜欢的人，那人唇角礼节性的笑意依旧恰到好处的维持着：
“今天打烊了。”
“真是遗憾，还好——我对咖啡不感兴趣，”莫一寒眨了眨眼，似笑非笑的把玩着店主摆放在每张桌上的多肉植物，眼睛紧紧盯住那道瘦削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最得意的‘孩子’还有这样一份奇怪的爱好么。”
“——据我所知，铅城中想杀你的人能从主城区排到第十城区，你倒是挺大方，光明正大的把自己暴露在这里，对你覆面上工的工作模式这么有信心？”
“莫先生，”后者动作轻盈熟练的收拾好橱柜，微微抬起下巴向他示意了一下大门，平静的语调带着柔和的笑意，若是不看他冰冷的眸光，定要以为此刻只是一场和谐午夜邂逅下的闲聊：“您管的太多了。”
莫一寒耸了耸肩，没骨头般向椅背一靠，笑着眯了眯眼，精巧的匕首在他指尖旋转翻跃：
“【望舒】能聊，我不能？”
青年已然搭上门把手的影子微微一顿，在黑暗中缓缓回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浸泡于寒潭之中，衬得他唇角的笑意也变得愈发冰冷：
“我没有理解您想表达的内容，但从目前我感知到的意思来看，在深夜向铅城管理员发出近似挑衅的言论——您是希望【Ghost】在明天早晨的新一轮轮回日物资的分配减半么。”
空气中似有一瞬间的凝滞，下一刻，莫一寒轻声笑开，那张艳丽的脸上随着这份笑意散去了许多锋芒和戾气，语调不疾不徐，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
“别这么神经兮兮嘛，小白鸟，据我所知——你最近在调查第二城区暴乱的事吧？”
宋泊知清俊的面容隐没在黑暗中，语调却依旧温和：
“我不认为，我们是能互相谈论工作的关系。”
“不要这么记仇嘛，”莫一寒伸了个懒腰：“你当初将我害得这么惨我都不记仇，你不会还要记我一辈子吧？嘶，你别说，有点暧昧了。”
“……”宋泊知只觉得现在看见他的脸都要PTSD了，闭了闭眼，硬是用自己学了二十多年良好的教养压下了自己差点暴起青筋的额角。
但是听到前半句，他到底是默了默，唇角的笑意散去一瞬，最终淡淡开口：
“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第二城区暴动后被封了，”谈及正事，那人总算是收敛了几分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色笑吟吟的若有所指道：“但是我想进去。”
宋泊知扬了扬眉：“条件？”
“上来就谈条件，真是伤感情，”后者故作深沉的摸摸不存在的泪水，而后在宋泊知面无表情的注视下重新靠回椅背上，笑眯眯道：“你不是要调查暴动吗，恰好，暴动发生的时候，我的某位员工正在第二城区出完任务准备离开，位置就在暴动发生源头的那个广场——他在轨道车上目睹了一部分现场。”
“……”宋泊知没有说话，清俊的容貌隐匿在黑暗中，似乎是在对这份筹码的价值进行计算与衡量。
半晌，他淡淡道：“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莫一寒盯着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缓慢地笑开，他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
“托您的福，我现在可谓是再无后患，一身轻松。”
对方却并没有要和他闲聊的意思，只是重新握住后门的把手，简短道：
“分发物资完毕后，咖啡馆二楼等我。”
青年扬了扬眉，灰雾般的眸子在黑暗中有猛兽锁定猎物时的逼迫感：
“你倒是不怕‘他’的眼睛伸进来。”
回应他的只是一声落锁时短暂的“咔哒”。
夜间的风微凉，透过衣襟的缝隙钻入外套中，带来丝丝凉意。
有点点落雨，宋泊知打起一把墨色的伞，化为这繁华街道上一片极小的影子。
一辆孤零零的车在他身边飞驰而过，青年的影子停在了一个巷子外。
下一刻，冰冷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白鸟先生。】
宋泊知侧过头去，来人戴着夸张的黑色帽子，将自己裹挟在黑衣中，苍白到有些可怕的皮肤在夜色中有诡异的莹白光泽，让她整个人像一只变形的巨大黑鸟。
但青年显然对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习以为常，只是那道笑意淡了些：
“有事？”
【明日早晨的物资分配，主人为您安排了一位助手。特令我来通知您。】
“……”宋泊知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唇角却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听不出喜怒：“这种事也需要两个人了？”
【江先生是主人的合作伙伴，此前一直在黑塔中工作，但受主人的安排即将转入主城区继续研究，还需您的照顾，明日的协助也是给您与他结交的机会。】
后者轻声笑了笑，很难说是讽刺还是别的什么：
“他高兴就好。”
合作伙伴？倒不如说是他另一双好用的眼睛。
【白鸟先生，主人还命我提醒您，身为铅城的管理员，您这样随意暴露于铅城中的行为有损黑塔的身份，不但违背了“黑塔公约”，更不利于黑塔的安全——】
那女子的话被宋泊知微微抬起的手打断，青年侧头，琥珀色的瞳孔平淡而冰冷，唇角的弧度只将他眼眸中的冷意衬托的更加鲜明：
“别忘了当初他承诺我的事，‘伟大的铅城之主’，总不该是个言而无信之人吧。”
对方微微一顿，随即低下头，整个动作如同生锈的机械，诡异而干涩：
【我已接收您的回复。】
—————————————
铅城，一个收容一切罪大恶极之人，将他们终生监禁并接受审判的罪孽之城，又或者说，另一种意义上的无尽监狱，已然在这片虚无的土地上存在了千百年。
任何进入铅城的人都会被剥夺记忆，他们只会牢牢记住，自己是身负罪孽的恶人，被一一送入这座救赎之地，用余下的时间与生命清赎自己的恶。
铅城的主人，又或者说看守者，本身并不在城中，他拥有着一个名为“黑塔”的组织为他效力，平日里丝毫看不见踪迹，却伴随着维护铅城秩序的“黑塔系统”存在于这座城市的每一方角落，在任何一个需要他们出面的时候出现，而宋泊知这样的“管理员”就是代替铅城之主管理铅城日常运转的“左膀右臂”，代行他的意志，传达他的想法——也是被这座城中千千万万人厌恶与惧怕的存在。
毕竟这可不像外界的警察，黑塔的存在是为了维护铅城之主与整座铅城的意志和完整，而不是做一个公平正义的使者。
而黑塔系统的主体就环绕在主城区中央半空中的那座金属黑塔中。它是整座铅城最强大的力量，也是铅城意志的维护者。传闻他是黑塔组织最初的主人制造的最为先进的管理系统，帮助他操控掌管着整座铅城。
——同样，也是他最终要归去的地方。
宋泊知曾在那里无数次面对这片土地的主人，无数人都想窥探的高塔之中，不过是弯弯绕绕的走廊，空荡荡的房间，和中央大厅上方投落下的一片阴影。
管理者，这个身份并不使他骄傲——他厌恶至极。
这座建立于虚空之中的城市划分为十一个区，十个小城区和一个主城区，黑塔系统与铅城融为一体，无处不在，意志深入每个城区，但他的“身躯”始终栖息在主城区最中央的黑塔之中。
每当有自作聪明或不自量力的城民试图逃离城区，就会在迈过边界的瞬间在黑塔系统的凝视下化为灰烬，又或是侥幸脱离了注视，却又迷失在了城市外的黑暗之中。
这座城只有一扇通往外界的门——人们认为它就在主城区中央那座黑塔的门，任何靠近者都会得到系统严厉的惩罚和警告——以黑塔意志为自己的意志，不可违背黑塔，不可存在任何与黑塔要求相斥的想法与行为——这是写在《铅城戒律》最顶端的字。
一定意义上来说，铅城之主是一个相当古怪的人。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样貌，就连宋泊知这样的管理员也只见过他带着面具的投影，关于年幼时与他相处的种种记忆早在进入铅城的那一刻愈发模糊难寻。
他并不制止城中的人分帮结派，甚至可以说毫不在乎。他允许斗争和抢夺，允许厮杀和动荡——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不影响铅城的稳定和黑塔意志的实行。
【黑塔】的意志分明无处不在，却总是对这些荒唐的闹剧视而不见，甚至放任这一波又一波的游行、演讲，放任这片土地的混乱与动荡，似乎只要不触及他的根本利益，他就能长久的保持沉默和旁观。
而一旦触碰铅城的原则，宋泊知等人便会被命令负责将隐患找出，并彻底铲除——就比如前不久发生暴动的第二城区。可以说，只要不影响铅城的稳定，不违抗他的根本意志，铅城之主不阻拦铅城中的任何变化，他甚至是鼓励的，这简直与“审判、清赎罪孽”的意志本身大相径庭。
但是没有人敢去质疑，在这片狼籍的土地上，得到片刻的存息都已是极大的幸运。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放纵，铅城之中伴随着时间的发展已然建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组织，有那么几个在其中最为出名的，比如莫一寒建立的【Ghost】，和他提过的【望舒】，多足鼎立，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在其下多少大大小小的争斗总是不会拿到明面上说的——任何地方都会建立自己的法则，人们依靠他在群居生活中得到栖息之地，无论他是否严苛。
在铅城中，【戒律日】是最主要的审判手段，
铅城没有正常的四季流通，连晴晚的变化都没有规律，但作为“救赎罪孽”的城市，铅城会在某时某刻随即降临噩梦般的【戒律日】——这是书写于铅城主城区那最中央图书馆的“铁律”，毋庸置疑。
戒律周没有“实体”，没有期限，没有因果。
他只是降临。
而被【戒律日】选择并处以“审判”的居民，都将陆续患上人偶症，倒计时开启清零模式，最终消散，无一例外。
可以说，在图书馆最高层那本名为《铅城百录》的书册中记载，【戒律日】与人偶症互为因果，几乎是等同的存在。
人们只能看到身旁的人一个个倒下，感受到毫无波澜的空气莫名变的干燥或湿润，平静的地面似乎变得黏腻或光滑，这一切仅限于意识，且无法用肉眼捕捉。
宋泊知将其视为【黑塔】包裹在“审判”下的恶趣味。
——他早就意识到，这里不是普通的，所谓“关押审判罪孽者”的牢笼。
因为过分的未知和混沌，“【戒律日】究竟是什么？”一直位居“铅城十大探讨”之首。
也有人发表过关于【戒律日】的言论，表示他们看到了它真正的样子，在一时间的确掀起了不小的波浪。
不过很快人们就发现，有人说他在【戒律日】看到了满地的沼泽和涌动在其中的褐色怪物，天空灰暗，被树林包围；有人说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沙漠，干涩到刺痛了脸颊的风，和诡异的，涌动着血色云层的天际；更有人说他感到窒息，而后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海洋之中，脚下漆黑一片看不到底，头顶暗淡无光看不到水面，他只是漂浮……
那些看到【戒律日】“原貌”的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谁也不信谁，最终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戒律日】没有既定的存在，他是随机的，任何形式的，任何范围和地点的，甚至几乎找不到规律。
有些人身处【戒律日】的范围内却安然无恙，有些人只是偶然路过就中了招。
———就像是一场上位者闲来无事创造的，只为了娱乐的虐杀游戏。
又或者说，整座铅城本身，就像是一个供“上层人们”观赏玩乐的马戏团。
而除此之外，身在铅城中的人并不是拥有着无限的生命，每个人的生存时间都是有限的，这不仅是他们生存的依靠，也是铅城最主要的交易媒介，只会在每一个轮回日后由宋泊知等管理员分发新的存活时间等物资交由他们作为补给，而整座城市能有权利作为代表领取时间，再分发给众人的人数有限，是由每个城区的负责人为代表，而最大的主城区则由几大组织协同商议后选出的代表领取。
很显然，这其中存在着因阶级贫富等问题造成的实际分得数量不同——甚至分不到的情况，宋泊知想得到，这片土地的主人自然也想得到，于是他默许了争夺——也就是说，生存时间是可以通过掠夺他人得到的。
——这就是为什么宋泊知始终坚信，这里并不是完全如“他”所说的，那样一个审判与净化罪孽之人的城市。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铅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