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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远离的青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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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首过后的天气一直阴郁昏暗,院内外一片寒冬的凋零气象。正是冬藏无事可做时,乔临溪蹲在火盆旁拨碳发愣,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日,忽听见明月惊叫一声:“五小姐,下雪了。”
乔临溪从昏昏欲睡中抬起头又走到门边,大片雪花轻柔落下,在雨水中阒然不见,明月说:“姑娘,这雪才开始下,按这个势头不到半夜就积攒的这么厚了。”她用手匝一下尺寸。
乔临溪仰望廊外灰蒙蒙的天空,轻声道:“舒窑也下了吧?”
明月笑道:“头顶着同一片天,姑娘期望下雪的地方肯定也在下。”
手里还攥着韩维赠的木蚕,听见明月这么说她灿然笑道:“不知柏崖兄在做什么,这么冷的天估计也躲在屋里烤火盆?”
“姑娘,您口中的人是不是和您一样是个洒脱的侠客?”
“他不洒脱,连话也不多说一句。”
“能投姑娘心意的人,必是品貌非凡的人。”
“明月,我就爱听你说话。”
明月偷偷瞧着姑娘,心里暗道:“当初救我于危难中的飒爽公子,原来只是个会相思的姑娘。”仍旧顺着她的心愿说:“这场雪下在岁首之后,又是祥瑞的一年。姑娘可在雪中祈求上天,让您得偿所愿。”
乔临溪回头问她:“你自打留在府中就没有回去过,不想家吗?”
明月:“我想逃离那个家很久了,想逃却又无处安身,家中过的艰苦父亲就拿我们出气,那样淹溺在水中的日子永远看不到头。我有幸能遇到姑娘,是您给我重生的机会,我必定报答姑娘的恩德。”
她虽圆滑心计,但对乔临溪的救命之恩铭记于心,时刻想证明自己留在她身边的作用。
夜深之时,乔临溪披上斗篷悄悄走出房间,踩着厚厚的积雪要去后院赏景,半夜的北风停息,小院被雪覆盖的满满当当,院中光线清亮,她自觉脸堂都被映的雪白,银杏树上的秋千压了一层雪,静止不动,她掸掉秋千上的雪坐了下去。分别那日和韩维约好一起赏雪,不知能否做到心有灵犀,“柏崖兄,已过岁首,你应该快回来了吧?每年的祭祖我都忙的晕头转向,不知为何,今年我却找不到一件想做的事。”
隔空赏雪的行为又傻又痴,她在秋千上荡几下便觉索然无味,又发了一会愣,突然站起来扑倒在雪地,把整张脸卧在雪中,清新的凉气从口鼻钻入肺腑,她打个哆嗦忽然笑起来:“对不住了柏崖兄,屋外太冷,我得进屋了,你也早点回屋去吧。”
她翻过身望着南方上空的星,也许,放晴后的夜空,这颗最亮的星也在他的注视之下。
“在我进宫之前,你能回来吗?”
***
舒窑的雪比郢都的迟了两日。当乔临溪躺在雪中对南方的夜空戳戳点点时,韩维正坐在床边整日整夜守着谭驼。
谭驼因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韩维回来时他已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以往海棠去苗圃陪着韩维干活,谭驼生怕府中的小姐在苗圃出点意外,他像个忠厚的老仆照顾海棠,海棠也将他视为可敬的长辈。
谭驼病重后,海棠请来一个又一个大夫轮番诊断、配药,让病床上的谭驼备受感动。
若不是卢少夫人竭力反对,海棠或许会成为一个女大夫,她捣鼓药膏,自学医书药理,配置药方,谭驼的药也由她亲自煎熬。
谭驼喝她煎的药时常老泪纵横,端药的手颤个不停:“老仆这辈子没有闺女,临死前斗胆想将小姐当成闺女。您是府中明珠,整日为我熬药弄的一身苦味,让老仆受之有愧。”
海棠软言细语抚慰他:“我喜欢草药的香气,想着瓮中的一勺勺汤药能解除病痛、让病重之人平静舒坦,就更爱这种踏实的味道了。你是谭昭的父亲,也像我的长辈,不必拘束,安心养病才是。”
舒窑的雪白天就已积了一尺厚,入夜时碎碎小小的雪花依旧没停。韩维把谭驼服侍睡下后才有空走出房门。夜晚恬静幽雅,清冽的冷风吹翻衣角,吹乱发丝。苗圃被白雪覆盖,没有雪的暗影处也像白纸上的水墨。谭叔日益枯焦的生命、未报的杀父之仇,还有答应过临溪回去郢都的承诺,都弄得他焦头烂额。韩维吸着冰凉的空气企图让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一点。
那日离开郢都,乔临溪说会在雪夜仰望头顶的夜空,猜想彼此在做些什么。他从怀中摸出金蚕,他们二人互赠的第一份礼,疲惫时真想见到她笑意盈盈的脸庞和鸟雀一样的吵闹声,“也许我要食言了,绾绾。”
忽听到雪的“吱吱”响声,他警觉地回头,发现是海棠踩着厚雪慢慢走来。他上前扶住她的手臂问:“深更半夜你怎么出来了?”
海棠道:“我跟母亲说谭叔白天咳的比以往厉害,深夜再来瞧一瞧。”
韩维道:“父亲已经睡下了,自我回来难得见他睡的踏实。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我父亲,我不知如何报答你。”
海棠从他手中抽出手臂径直走向一块石头:“你也过来坐会,很久没和你说话了。”
韩维掸去石头上的积雪,把斗篷铺在冰凉的石头上让她坐下。
海棠小心翼翼抬眸看他:“谭叔的病怕是好不起来了,岁数大身体不如从前,许多病痛连大夫都不知道从何下手,只能开些养身静神的方子。”
他满身的疲惫,声音也有点哑:“他的病来的太快,我有些措手不及,一点准备都没有。”
“谭叔不是你的父亲,对吧?”
韩维震惊地看着她。
“我听过灵邵喊你少主。谭叔是你从前的仆人对吗,他想对你好想扮演你的父亲,可是他又跨不过横在你们主仆间的距离,所以他这个父亲太奇怪,至少我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父子,他待你太客气了,你究竟是谁?”
韩维皱眉回想他与谭叔之间的关系,谭叔用敦厚朴实的微弱能力将他养大,他则对他敬爱有加,从没有觉得哪里不正常。
“也许很多人都怀疑过,只是觉得没必要去打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呢,从哪里来?”
韩维企图岔过这个话题,又想起与她从小到大的情谊,不忍再相瞒:“他确实不是我父亲,对我的养育和父亲已没有差别,谭叔从前是我们韩家的管家……”
他轻描淡写把曾经发生的事尽数相告。
海棠欲伸出手安慰他,所做的动作却是把手往袖子里拢了下:“小时候虽知道你与灵邵是兄弟,可是你们二人明显不同,灵邵行事畏首畏尾,而你向来不卑不亢。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无法改变,可见你并非出生在寒苦人家。你曾经总说有未完的大事要做,是指报仇这事?”
韩维点点头,道:“今夜我们只看雪,不说那些不快的事情了。”
两人都沉默不言,望着轻柔的雪花从灰暗的空中缓缓落下。韩维因两人间的沉默慢慢拘束起来,他有很多话要跟海棠说清楚。哪知海棠伸手接了几片薄雪,轻声道:“我的婚期已经定下了。”
韩维猛然转首看着她,她秀丽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可是双眸骗了人,那双哀愁、悲伤的眼轻扫过韩维的目光。
他的心和双腿一样沉重,满心的愧疚和不忍。海棠的心意他一直都明白且婉拒,从最初因为报仇的阻碍到身份上的差别,再到后来认识乔临溪后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隔了很久他才问:“是夏恒吗?”
海棠笑的很勉强:“这一年来夏公子日日登门拜访,刮风下雨也没落下,我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被他一片真心感动,你说对吧?”
“夏恒品貌无双,也只有他能配得上你。”
海棠哀愁的双目忽转变成一瞬的怒火:“哪怕是刚才,我还抱着希望,以为说出婚期你会阻止、会抓住我不让我嫁人。”
怒火稍纵即逝,转而成晶莹的泪水,她盯着他,有怒气、有心碎、有哀怨,这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喜欢上自己。母亲也许说的对,感情的事情并不是自己真心就能得到,也许月老真没有把红线系在她与谭昭之间,不然,那个远隔千里外的姑娘为何能走进谭昭的心中?等婚后,她就要失去十几年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这个人不再和自己有牵连。
韩维蠢笨的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从袖中掏出帕子为她擦去眼泪。海棠推开他的手道:“我想再哭一次。”
“海棠……”
“我已成了他人口中的老姑娘,连嫂子都敢取笑我,说我嫁不出去,在祈盼比夏恒更好的郎君。婚姻不都是父母之命吗,一辈子也很短暂。我拼命让自己想清楚,又能有几个人找到真心实意两情相悦的感情,我爹爹和娘亲相处了几十年也和和睦睦,我也会和他们一样。”
韩维用力握住海棠的手腕,歉疚真诚的说:“你宽容大度,心地善良,你会比你母亲更美满,即使你嫁了人,我始终是你如兄似弟的亲人。”
海棠做最后的挣扎,凝视着他:“我不要你做我兄弟。”
雪已经停了,周围静的出奇,从松枝上滑下一大块雪,砸在地上溅开了花。海棠明白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很远很远,就不要再去勉强他了,也许夏恒才是自己的良配。她悄悄拭去眼泪,试着轻笑一下才轻快地问:“那个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上次你管我要赤灵的时候,我就想问你来着。”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二人之间突然多了几分生疏和距离,再没有年少时的无忧和闲暇,一个在拒绝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一个又在期望那种看不见的东西,每次见面和相处总是压抑而不舒畅,刚才海棠的语气一瞬间将他们拉入无忧的年少时。韩维见她笑了,揪起的心缓缓舒展,他问:“你希望我提到她吗?”
“跟我说说吧,一定是个美人吧。”
“她貌不及你,也不及你温婉可人,却是一个洒脱随性的女子。”
海棠冷冷一笑:“你喜欢她哪里?”
韩维略顿一下,认真的说:“她洒脱不拘小节,爱笑有胆识,她即便是个女人,也可与我成为道合的知己。”
海棠沉默许久道:“我又嫉妒又高兴你能找到喜爱的女子。我出嫁那日,你背我上轿吧?”
女子出阁那日,至亲的兄弟会背着姊妹上轿。从小相伴长大的姑娘即将出阁,韩维纵是十分难过却又无可奈何,背姊妹上轿这样的殊荣交由他来,令他心境又沉重几分,他拉起海棠的手承诺道:“我以后就是你的娘家兄弟!”
海棠笑笑:“不做我弟弟那能怎么办,你又不肯做骑在马上接我的郎君。”
提着灯笼来寻主子的随从渐渐近了,韩维扶起海棠,为她整理好披风,说:“夜很深了,早些回去吧。”
海棠道:“你知道你哪里值得我喜欢吗?旁人都知你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只有我知道你很温柔。罢了,我就要回去了,明日我再去看看谭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