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人铺》莫西音

6、第 6 章

　　腊人铺 财主

　　自从小凡来到莫忘酒馆之后，由于他的陪伴我胡思乱想的时间也少了许多。即使对于我这种不知孤独为何物的人也一样，两个人的日子总要比一个人过的快，我开始有些怀疑时间是一种可以分担的东西。
　　但是直到后来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原来日子和时间并不同一种东西。如果一个人用时间去记录他的生活，那就说明他活的没有任何意义。
　　小凡这些天也将酒馆里里外外打扫了好几个来回，嘴里不时嘟囔着“看着人模狗样嘞想不到过的这么邋遢。”我觉得依他这种性格，我若是不收留他，他迟早得死在别人的乱棍之下。这已经不能用心直口快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嘴贱。不过相较而言我觉得更贱的是我，我居然很欣赏他这种性格。

　　这天是七月的廿八，还记得推算时日的方法让我少了一些迷茫。
　　酒馆里没什么生意，我和小凡坐在靠门的方桌上，我和往日一样一杯杯的喝着酒，和小凡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老板，你这么喝酒不怕喝死的嘛？”
　　“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怎么会存在怕或不怕呢。”
　　“老板，你这个人事情不咋子办，吹皮是真的厉害。哪个活人知道死是啥子感受，但是哪个不怕死嘞。”
　　“看你年纪不大，为什么总说脏话呢？”
　　“在我们村子你不说脏话就说明你不凶，你不凶就要挨欺负。”
　　我正打算就素养这个话题给他上上课的时候，一个穿着青黛色长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看得出衣服的材质很贵，布料交织紧密，丝丝泛着光。这人五十岁左右，留着两撇八字胡。他站在门口望了望，径直走到了我边上的座位。但是没有任何跟我说话的迹象。我喝的有些头晕，晃着酒杯望向他：
　　“喝酒么？”
　　“老板，你跟谁讲话呢。”如此看来小凡是看不见他的，那他应该又是个死人。
　　“呦，你能看见我啊。”
　　“能。”
　　“老板你真喝醉了吧，对着凳子说话了。”小凡的语气里还有一丝担心。
　　我并没有理会小凡，而是一直看着这个鬼魂，看上去他应该算是挺富有的，衣着与普通人相比要显得富贵很多。不仅是衣着，他的气质也能与往日里来喝酒的那些村民截然不同。小凡见我不理他摇摇头起身干活去了：
　　“哎，到年龄了老子也不得喝酒，喝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啷个受得了嘛。”
　　“不喝了，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喝酒呢，我只是赶路有些累，进来歇歇脚。”他终于回答了我，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和沙哑。
　　“什么地方，我这里有何不妥么？”
　　“咳，说笑了，在这种小酒馆喝酒，和老夫的身份也不相衬啊。”说着他干咳了两声。
　　“死都死了，还在意这些？”
　　“老夫富甲一方，腰缠万贯。活着的时候都不屑于在这种地方喝酒，更何况死了呢？要是让人知道，老夫岂不是落得一个‘晚节不保’么。”
　　“喝酒还要个身份？”
　　“我们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所以我说了你也不会懂。”
　　“你的眼里，什么能决定人的层次？”
　　“当然是钱了，不只是我的眼里，这个天下就是这样的。有多少钱，就能做多少事，能做多少事，就决定你的身份和层次。”
　　这个人让我觉得很偏执，可能就是传说中钻进钱眼里的人吧。他跟我说话口中总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口气，我想在他眼里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穷人。他猜对了一半，我只是穷，但我不是人。
　　“这么说钱就是你眼里最宝贵的东西？”
　　“我发现你特别喜欢问一些废话，这世上谁不爱钱呢？”
　　“我觉得对于人来说命才是最宝贵的，那些不如你有钱的人不也在用力的活着么。”
　　他望着我，冷哼了一声说：
　　“醉生梦死不是死，苟且偷生不算生。”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又那么不容置疑。
　　他的话让我一时无法反驳，因为我不知道钱对于凡人来说是一种什么概念，我的眼里只有生死和酒。于是我便没有再搭腔。
　　“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和你这样的人说过话了，你这人虽然穷酸，倒还挺有趣的。”
　　“来我这里的人，都这么说。”
　　“哈哈，是吗？那也不枉老夫阅人无数。”
　　“既然你如此爱财，想必你也是因为钱财死的吧？”我开始好奇他的死因。
　　“不是，咳咳。”
　　说着他又轻咳了两声。
　　“那是？”
　　“病死的。”
　　我给自己倒了杯酒，也给他倒了一杯。不管他喝与不喝，我觉得既然是在我的酒馆里我都应该给他倒一杯。他做什么，跟我做什么，并不冲突。倒完了酒我又问他：
　　“你不是有钱吗？怎么还会死？”
　　“你说话怎么像个孩子，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有钱能买来命么？”
　　“原来你也知道钱不是什么都能买得到的。”
　　说完我轻轻的笑了一声。
　　他听我这么说，一时语塞，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但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即使钱治不好你，多活些时日也是没问题的吧？”
　　“我病了一年，就花了家里三成的积蓄，后来我便叫儿女不再请郎中来看我。”
　　“活生生把自己病死？”
　　“嗯，就算我把家产都花光，我的病也是治不好的。既然左右都是死，何苦再浪费钱呢？”
　　“我其实没法从你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我不是人，我没钱，我也没病。但我觉得，活着在你口中所说的家财里才是最贵重的。”
　　“我勉强活下去又有什么用呢，拖着这样的身子也不能给家人带来什么。”
　　“你活着对他们来说就已经带来很多了。即使你知道病治不好，也应该试一试。”
　　“我也想过，可是就算我把家里钱花的差不多，万幸把病治好了。虽然我活着，但是我已经不再富有了，那在我眼里跟死了，也是没有区别的。”
　　“这一路上，你见过卖早点的吗？”我没有再接着他的话往下聊。
　　“见过。如何？”
　　“见过推车的吗？”
　　“见过。”他还是没有明白我这么问的意思。
　　“见过卖菜的吗？”
　　“见过。”
　　“他们不也一样在活着么？你确定他们过得不好吗？”
　　“我不确定他们过的好不好，但是正因为我如他们那般活过，我才决定死！正因为我知道一无所有和从无到有是什么样的感受，我才决定死！”
　　听他这么说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是穷过的，那如此看来也没什么出身。所以才会更加注重所谓的“层次”吧。
　　“你到死了也没发现，钱财是身外之物。我觉得有些悲哀。”
　　“没有钱的人才会说钱财是身外之物，不要命的人才会觉得生死无谓。”
　　“那你现在没了命，也没了钱。你更想有命，还是想有钱？”
　　他又被我问住了，没有再讲话。就这样，他坐在凳子上开始沉思，一直没有再跟我说话。我知道他活了几十年的想法是不容易改变的，当然我也没有必要去改变他，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话。酆都里还有一碗孟婆汤等他，那时过去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吧，一路走过来你也累了。”
　　说着我起身走向厨房，正赶上小凡从厨房里出来。
　　“咋着，老板，醒酒了？不跟你的板凳凳儿叙旧咯？”
　　我没有回答他，想着以后类似的事情肯定不少，他不被鬼魂吓死也要迟早被我吓死。我更不想让他把我当成喝酒之后喜欢跟桌椅板凳谈情说爱的大草包。于是我用两只手的拇指按着他的眼睛，揉了揉，当然是施了法的，我想这样他也能看见鬼魂，就不会把我当草包了。
　　小凡一把推开了我的手说：
　　“哎呀老板，你休得这样暧昧，老子年纪还得小，找你的板凳凳儿去。”
　　说完他指着刚才那财主坐的板凳睁开了眼，瞳孔闪了一下金光。但是没再说话，也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有对我深深地嫌弃。我一回头，发现财主已经离开了，我走出门口朝酆都的方向望去，也没有见他的身影。当我回到方桌上的时候，发现财主面前的酒杯，已经空空如也了。

　　我摇头笑笑，接着喝酒。
　　我并不知道，作为一个人像他这样爱财是对的还是错的，这世上凡人千千万，一种人有一种人生存下去的方式。但我知道的是，如果一个人在以活着为根本的生命里，却将其他东西看的比活着重要时，那他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