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谈》亚历克斯凡

1、故事伊始

　　暴风雨裹挟迪赛尔号在海面剧烈地颠簸。
　　怒涛被晦暗吞没，如丧失理智般疯狂拍打着船舷。暗潮仿佛灌进了炸药，数十米高的巨浪扑向船体，险些侧翻。
　　“快！快拉上来！”小胡子右手死死拽住麻绳，勒痕透过衬衫衣袖嵌入手腕。绳子末端绕过围栏，连接救生梯。
　　一名健硕的海员正踩在救生梯上攀爬，雨点几乎剥夺他的视野，脚下海浪翻涌，贪婪地吞吐白沫。他提紧肩膀，身后背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
　　“愣着干什么！快一点！”小胡子上半身趴在围杆上，用力地向下挥手。
　　海员四肢被海水冻得僵硬，他顾不得许多，一口气翻越围栏，将赤裸的男人放在甲板上。“他还有呼吸……”海员瘫倒一旁，气息十分紊乱。
　　男人双眼紧闭，白皙浮肿的皮肤上挂满水珠。戴眼镜的青年立刻蹲下，捏住他的脉搏，“还有救，来帮我一把！”
　　眼镜青年和一位长发女子左右搀扶着他走进了客舱，地面拖曳的水迹在客舱门前戛然而止。
　　小胡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西装马甲湿透大半，气不打一处来：“我就说了，不要去管这个人，是死是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救了他……呼——就足够了。”
　　“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船上的食物能撑几天？我们还要漂多久？”
　　“我不知道，但是，不能见死不救。”
　　“还真是高尚啊，船上死人的时候没见你这么高尚！”
　　“那能有什么办法！”
　　“……”小胡子茫然地看着他，没有反驳。
　　“我会负责到底，会有办法的……”
　　天幕收拢黑翼，风暴的恶意渐渐退去，海浪却一刻也不曾停歇。

　　海员一觉醒来竟是下午，关节和肌肉传来阵阵酸痛。他换上晾干的条纹衫，还带着一丝霉味，走到甲板放风。
　　风平浪静，难得的好天气。他按照每天的惯例，停留至船头观察一番，留意附近是否出现大陆的迹象。
　　今日的船头却被一名男子占了先机，他触摸桅杆，抬头望向天空。天上除了几只哇哇叫的海鸟在盘旋，并无二致。
　　海员靠近后看清了他的脸，连夜海风拐走的记忆，此刻又如数还了回来。海员抬手打招呼：“哟，你醒了。”
　　男人闻声回头，深邃的眼眸探不见底。他已换上船舱里备用的海员衣服，松松垮垮，码数略微偏大。
　　“昨晚暴风雨中的事，其他人已经告诉我了，真的万分感谢，”男人向他真挚道谢，“如果不是你，我恐怕已经葬身大海。”
　　“没什么，总不能见死不救……”海员突然有些支支吾吾，“不过，我们是船上仅剩的七个人了。”
　　两层客舱，数百人的容量，算上男子一共七人——未免过于反常。
　　“很遗憾，其他人在之前，全部遇难了。”海员叹了口气，海鸟发出粗粝的叫声，船帆被风鼓得肿胀不堪。
　　半个月前，传染病在船上突然爆发，恐慌、猜疑、死亡，乘客和船员接连倒下。为阻断传染，船长不得已采取紧急措施。尸体纷纷抛向大海，化为一座座流动的墓碑，船长自己也不例外。
　　传染病虽被遏止，可迪塞尔号失去了掌舵的人。无尽的漂流让幸存者们意识到，船彻底迷失了。
　　海员尽可能解释得通俗易懂：“总之处境很不乐观，我还是个新手，没办法像船长那样，凭经验辨别方位，我一直在想办法，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男人走到船边，面朝西方，右手手指安放在眉间，很祥和，像是在默哀。
　　“海员先生，我看得见你眼中的悲伤。”
　　尽管是安慰之辞，但海员很久没听过了。
　　“船上的方位工具呢？”
　　“这里的磁场极其紊乱，工具……全部失效了。”海员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枚指南针，指针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晃。
　　“看来这里的海域极其特殊。”男人自顾自思考着什么，没有在意海员忧虑的神色。
　　“我很想带领大家离开，可万一运气不好……”
　　“关于这点，你不用担心。”男人将滑倒一侧的领口摆正。“请你通知所有人，我会带你们返航，回到你们的归属之地。”

　　众人赶来，不知道所为何事。小胡子、眼镜青年、长发女子还有其他人陆续到齐，男人彬彬有礼地开始讲话：“我先向各位表达诚挚的谢意，若不是你们倾力相救，我可能活不到今天。”
　　他右手怀抱腹部，向在场所有人深鞠一躬，道，“大致的情况，海员先生已经告诉我。请各位相信我，我势必尽全力，让迪塞尔号顺利返航。”
　　“喂，你说的是真的吗？”小胡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多天的漂流，食物和淡水的日益减少，无休止的争执，受够一切的他们仿佛看见了希望。他们迫切地想知道，眼前的男人有几成把握。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卡思纳尔，普鲁斯特的航海世家。”他别过脸，灰绿色的瞳孔映出波涛起伏的海面，“我自小跟随父亲出海航行，耳濡目染接触过一些辨别位置的方法，海风、星象、洋流，虽然没有那么准确，但可以知晓大致方位。”
　　“这么说，我们可以回去了！还好我们救下了他~”一个马尾女孩兴奋地抬眼，又低头搓搓小手。
　　长发女子捋了一下波浪般的发丝，点燃了一支香烟。
　　“这就是人道主义带来的好处吧，不然真的要和迪塞尔号共存亡了。”眼镜青年扶了一下镜翼，瞥向一脸狐疑的小胡子。
　　“看看我干嘛！救他的时候我又不是没出力，但……真有这么顺利？”
　　一身华贵黑色礼服的中年男子拄着拐杖，帽檐下嘴角一勾：“有趣，有趣，哼哼……”沙哑的声音微弱到听不见。
　　海员内心早已激动不已，义正言辞地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也只有相信他了，不是吗？”
　　目前而言，他们别无选择。名叫卡思纳尔的男人，无疑是最大的希望。
　　卡思纳尔展开手里的地图，依据他的推测，迪塞尔号大概处于西甘地亚凛海附近，这里确有磁场紊乱的传闻。而返回最近的内陆，保守估计需要七日。
　　七天后便能回家！众人七嘴八舌雀跃起来，然而仅剩食物和淡水恐怕不足以支撑七天。海员提议平均分配每天的用量，维持最低限度的体力，确保所有人安然无恙抵达内陆。
　　“唔，要饿一礼拜了。”马尾女孩垂头丧气地嘟囔着。
　　“我有个想法——”卡思纳尔忽然有了主意，“在普鲁斯特有个小习俗，每当出远门的时候，结伴的行人会每天讲一个自己的故事。”
　　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把注意力放到彼此的故事上，时间会过得很快，也许能短暂地忘掉饥饿，不知道你们意下如何？”
　　大家沉思片刻，互相投递眼色。
　　“好呀，反正也做不了其他事，正好也想听听你为什么会不穿衣服躺在木筏上~”马尾女孩率先发话，兴致勃勃。卡思纳尔愣了一下，随即还是投以礼貌的微笑。
　　“分享彼此的见闻，这次旅途也算值了，蕾小姐，你觉得怎样？”眼镜青年询问长发女的意见。
　　“我无所谓。”
　　“无聊，”小胡子手插在裤兜里，不屑一顾。“算了，你们行就行吧。
　　黑衣中年男子重复着“有趣”的字眼。
　　卡思纳尔环视四周，物色旅途故事的开启人。他没想到海员率先举起手。
　　“我是唯一属于这艘船上的人，我先来吧。”
　　海风温润，吹起他的半截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