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野记》叁缄

35、番外四（上）

　　1999年夏。某个南方小县城。

　　“生了！是个儿子！”

　　病房里，一家人喜气洋洋地庆祝着新生儿的到来，谢勇抱着儿子笑得咧不开嘴。没一会，对床的产妇也从手术室里出来了，谢勇听说他们家是个女儿，不由得意地抱着儿子去炫耀。

　　“老许啊，你这不行，连个儿子都生不出。”

　　许建民白了他一眼，转头笑呵呵地哄孩子，“哟，爸爸的小心肝，都会抓手手了。”

　　谢勇摇着儿子，觉得奇怪，许建民可是一天到晚说看他媳妇那肚子，保准是个儿子。怎么，没生下儿子，还这么乐？

　　他凑过去看孩子，襁褓里，小小的一只正嘟着嘴，一下一下握拳又松开。那白嫩嫩的脸蛋和鼻子，像电视里柔软的奶油。谢勇一瞬间就被软化了，“这女娃娃，也太招人疼了……”

　　许建民哼哼道：“找你们家儿子去，别在这看我女儿。”他说着，拱开了谢勇。

　　谢勇还想看，他把儿子往人家婴儿床那塞，“哎呀，让小朋友们见见面，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呢。”

　　许建民很不满，正要把人推走，他宝贝女儿却一把抓住了另一个孩子的手。

　　“细菌、有细菌！”许建民赶紧挠女儿，让她别碰隔壁的儿子，谁知一直很安静的娃娃却大哭了起来，越抓越紧。

　　在惊动一整栋妇科楼的哭声里，谢勇对许建民大声道：“你女儿倒贴我儿子呢。”

　　满嘴放屁的谢勇，用一句话，让许建民气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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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着闹哄哄的蝉声，谢勇把西瓜提进厨房，一刀劈开，洌出满腔的清甜。

　　“我儿子呢？”谢勇擦了把汗，探头问道。

　　王萍摇着扇，正在楼下和人搓麻将，“你儿子倒贴去了。”她一声嚷嚷，让邻居都笑了。

　　“会不会说话？”谢勇骂咧咧道。他往水盆里放了剩下没切的一半西瓜，端着去对门。他刚踏进去，就被拦住了。

　　“诶，诶，换鞋！”许建民正在厨房忙着炒菜，听见动静，喊道。

　　“穷讲究。”谢勇不屑道，但还是老实地在门口趿上布鞋。原先许家可不讲究这些，但自从生了个女儿，就挑剔起来了。许建民说女孩儿金贵，不能糙养。说的时候，还直往谢勇儿子那瞥。

　　谢勇把瓜往厨房一放，便熟门熟路进儿童房里找儿子。一开门，还真瞧见儿子在倒贴人家姑娘——女娃娃抱着谢勇给他儿子买的那些塑料积木，遛狗狗似得，把积木往远处扔，男孩乐呵呵地爬去给她捡回来。他像献宝似得，全推给女孩儿。

　　而小女孩大抵是跟电视剧乱学，肉嘟嘟的手抱住男孩的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男孩被亲懵了，没一会就笑。

　　谢勇在许建民发现这事之前，赶紧把儿子夹走了。

　　“喂，一会来吃饭。”不知情的许建民叫道。

　　谢勇应了声，“行。”

　　回到家，谢勇把腋下的儿子放地上，儿子又想爬去对门。

　　谢勇把他提溜坐好，道：“爸跟你说件事。下次荔荔还那样，”谢勇抱着儿子的头，演示给他看，“你可不能让她亲你，不然被她那个爸看到，你就不能找荔荔玩了，懂？”

　　许建民在生孩子之前，天天说着要儿子，和他老婆四处求子、用野方子。谁知生了个女孩后，人变了个彻底。把原先给儿子准备的衣服、床之类的东西全扔给谢勇家，转头去买了一堆女娃娃的东西。还为了女儿把房子都修整了一遍，学电视里搞儿童房，捣鼓得花里胡哨。他可太喜欢他那女娃了，天天围着转。

　　而谢勇的儿子，也喜欢那女娃，每天都自己爬去对门，绕着人屁股转，这倒是省了他妈看孩子的功夫，但许建民不大乐意。要不是许苏荔也爱跟这个哥哥玩，许建民早把觊觎他女儿的小孩踢出门了。

　　不到一岁的小孩转着眼珠，不知懂没懂。谢勇又道：“爸给你买的玩具，你也不准往荔荔家拉了，不然真成倒贴了。”他捡起地上一块遗落的积木，在儿子眼前晃了晃，又指对门，再指回家。小孩似乎懂了，肯定地点头，然后从谢勇手里拿了积木，笃定地爬向了对门……

　　“这傻小子……”

　　吃过午饭，谢勇夫妻抱着犯困的儿子回家了，许苏荔也四仰八叉地在沙发上睡了。

　　许建民洗着碗，对妻子何莲说：“你有没有觉得咱闺女对隔壁那小子不一般？”

　　何莲轻轻给许苏荔扇着风，说：“我早跟你说了，算命的说，咱闺女就是和那小子有缘分，上辈子修来的。”

　　“你这是搞封建迷信！”许建民很不满。

　　何莲打趣说：“这么怕你闺女被抢走？”

　　“哼。”

　　“原先不是跟你妈一样，死活不要闺女吗？”

　　许建民洗干净手，在女儿身边坐下，小声说：“生下来就知道闺女多好了，抱出来的时候，一眼就喜欢这丫头了。就觉着，那些把女娃娃丢了的父母，真他妈不是人。”

　　他说着，又想起谢勇那张嘴，“谢勇还敢说我女儿倒贴他们！狗东西！我女儿，明明是小公主。”他怜爱地捏了捏女儿脸上的肉肉。

　　下午，太阳稍微弱点，许建民的小棉袄睡醒了。只是嘛，才醒就磕磕碰碰地叫了一声“凡、凡哥哥……”

　　何莲是为小孩会说话了而高兴，许建民就脸黑了。

　　“收拾东西。”许建民手一挥，说。

　　“干嘛？”何莲抱着女儿问，“还要为了这个搬家啊？”

　　许建民已经进房里打开手提包了，“带荔荔去海边玩几天，回来就忘了对门那个了。”他气汹汹地把女儿的纸尿裤一股脑往包里塞。

　　小孩忘性大，见了新鲜事物就不着家了。许苏荔在沙滩上爬，指着那些螃蟹、虾，咿咿呀呀要她爸给挖。许建民笑呵呵地提着小桶，跟在许苏荔屁股后头。有时许苏荔玩开心了，还抱着她爸亲一口。

　　许建民当即决定，在这玩上一周再回家。他原本是酒店里的厨子，何莲干保洁。但后面做菜做出名堂了，自个开饭店，也就自由多了。爱关门多久就关门多久。

　　一周后，许建民一家回去，还没到家，就见对门那小子抱着几只恐龙，眼巴巴地坐在楼栋门口。好几个小孩在旁边打画片，可那小子就是瞧着远处，一动不动的。

　　许苏荔出现在视野里时，那小子马上就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朝着许苏荔的方向走。

　　“诶，王萍，你儿子会走路了！”李婶喊说。

　　王萍放下麻将，一看儿子已经走到许家面前去了。

　　许苏荔啊啊叫着从许建民胳膊上下来，她从兜里掏出一把一把的沙子塞给谢凡，那沙里藏了已经干枯的皮皮虾。

　　许建民看着俩孩子手牵手，心情复杂，花了一个月工钱带闺女这么玩一遭，居然还是没叫她把这小子忘干净。

　　“你闺女痴情。”何莲笑说。

　　“你带她看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做什么！”

　　傍晚，谢勇请许建民一家吃饭，打着哈哈说，他也知道许建民是为什么跑了一礼拜，换着想，他要是有个这么可爱的闺女，也舍不得让她被猪拱。

　　但是，我们家小凡又不是猪。谢勇说，下次能不能别带荔荔乱跑了，这几天，小凡老哭，都哄不住。

　　王萍也说，是啊是啊，我麻将都打不成了。

　　正说着，谢凡忽然扒着门槛，啊啊叫，“妹、妹妹……”

　　许建民立马跳了起来，“妹妹怎么了？”

　　谢凡急哭了，他向楼道口直挥手。

　　大人走出门，楼道上只有一堆散开的玩具，没见着许苏荔。

　　许建民大叫一声，连忙追下楼。这会正是晚饭时间，楼下根本没什么人。

　　许建民急得打转之时，谢勇抱着谢凡下来了，谢凡又指着小区的一个方向，啊啊哭。

　　几个大人追出去，恰好赶上一个老太太踩着小步，上三轮车。她抱着的，就是许苏荔。

　　许建民冲上前，扭住老太太的肩，一拳挥出时，却猛然愣了，“妈？”

　　难怪许苏荔被人抱走，也不哭不喊。要不是谢凡回去找大人，许苏荔已经被她亲奶奶拐了。

　　谢勇见情况不对，让王萍抱上许苏荔去他们家了。

　　许苏荔搭在王萍肩上，还冲老太太喊：“奶、奶奶……”

　　许建民在阳台抽了几根烟才冷静，他回屋里，“妈，你要是再碰荔荔，你就不是我妈了。”

　　老太太情绪激动，说：“怎么了，我是她奶奶，我抱她去玩会怎么了？”

　　许建民说：“去哪玩不能告诉我们？你是不是想卖了荔荔，好让我们再给你生个孙子？”他们家几代单传，家里人人都想要儿子。

　　“我要孙子有错吗？你们不生，那是绝后！”

　　许建民突然对着老太太跪了下去，“妈，这事我不瞒你了。不是我不想生儿子，是我根本生不了。医院说我生不出来了，你怪小莲没用。你要是卖了荔荔，咱家就真绝后了。”

　　老太太惊得唇齿抖动，“好端端地怎么就生不出来了？”

　　许建民说：“我抽烟喝酒，早把身体搞坏了。”

　　老太太不信，许建民就一次次说真是他生不了了，还要拉着她去医院检查，让周围邻居全笑话他们。

　　老太太要面子，抹着泪走了，一直念叨造孽，许家绝后了。

　　“绝个头。”许建民把门一关，对媳妇说，“许苏荔她妈！我们以后就不生了！生闺女就是绝后？什么狗屁道理。”

　　何莲也是被吓得不轻，直说：“不生了，不生了，有闺女就够了。”

　　“去把荔荔抱回来。”许建民道，“把谢凡那小子也带来，让他们好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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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这么会玩？”十五岁的谢凡抱着篮球，轻快地走向许苏荔。

　　许苏荔还以为真是学生会的人，吓了一跳。见着是谢凡，这才松了口气，“谢凡，快帮我下去。”
　　“那个谁能帮你上去，不能帮你下去？”

　　许苏荔看了一眼外边，李标早跑没影了，“还不是怪你，装什么学生会的。”

　　“我不是装，我就是。而且现在是会长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快帮我。”许苏荔趴在学校围墙上，进退不得。

　　谢凡眼神暗了几分，小声说：“我还以为你会来看选举。”

　　“什么？”

　　“没什么。”谢凡道，“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许苏荔看了看这高度，咽唾沫道：“凡哥哥，真行吗？”

　　“用得着我的时候，知道叫哥哥了？”谢凡道，“上去，跳下来。我可不是李标那种豆芽菜。”

　　“哦……”许苏荔畏畏缩缩地爬上墙头，“我准备跳了。”

　　“跳吧。”谢凡催道。

　　许苏荔正打算跳，却被一声喊吓住了。“哪个班的！不准翻墙！”远处有几个老师指着这边。

　　“他们……”许苏荔正要问谢凡怎么办，却见谢凡突然爬上来了，他不由分说抱着许苏荔，猛然跳下墙。两人在地上打了个滚，谢凡拉起许苏荔，“跑！”

　　他扔了球，牵着许苏荔在盛夏的风里奔跑。谢凡晃动的碎发上，有耀眼的光。穿着蓝白校服的同学都变成了静默的景观，许苏荔好像听见了谢凡的心跳。好快，却又时不时漏下一拍。

　　谢凡带着她一路跑回了幼年的时光。那时候，她追着他叫“凡哥哥”，他们说她是谢凡的跟屁虫，她就冲他们做鬼脸。

　　谢凡是学校里最帅的那一个，又高又清秀。他打球的时候，她坐在场地外乖乖等他，一等就是好多年。越来越多人发现谢凡的耀眼，好多女孩在等他。

　　许苏荔吃醋了，她和别的男生玩，而谢凡无动于衷。

　　哪里是无动于衷？她和那些男生出去玩，总能偶遇谢凡。她每次闯祸，都是谢凡来捞她。

　　许苏荔心说：谢凡不是呆瓜，我才是。

　　两人在教室里坐定时，谢凡翻出一包纸巾给许苏荔。

　　上课铃响，数学老师拿着一沓试卷走进，顿时引起一片怨声载道。

　　许苏荔带头喊：“师太！这节是自习课！”

　　曾师太往许苏荔脑袋上扔了一颗粉笔头，“就你话多。谢凡，来发试卷。”

　　许苏荔撅起嘴，对同桌谢凡道：“助纣为虐。”

　　谢凡根本不搭理她，只无比好学生地把卷子下发。

　　电风扇吱咯吱咯地响，笔头磨着中指上的老茧，手掌侧边轻易便蹭上了化开的墨水。

　　一团纸滚到了谢凡卷子上。

　　谢凡懒得打开，他翻回试卷正面，在草稿纸上抄下了选择题后3题和填空题后2题的答案，再写上一句：大题等等。

　　他趁着师太打瞌睡，把纸条递过去，没一会，许苏荔又送了一张过来。

　　谢凡只好打开，上面写着：是送你的就任礼物。

　　谢凡从抽屉里找出第一团纸，原来里面还包着一张球赛门票——所以她是趁午休，去买这个了？

　　谢凡把门票摊开，放在垫板下边压平整。

　　“谢谢，第四大题从A点画辅助线到D点。”谢凡用纸条回报。

　　没一会，许苏荔又扔了纸团过来。谢凡原本不想看，但莫名的，有一瞬间心慌。他打开纸团，上面写着：谢凡，我喜欢你，从出生的时候开始。

　　谢凡的笔尖顿在了“答”字的尾巴上。

　　这场考试，最难的两道大题，他做不出来了。

　　许苏荔和谢凡踩着月光回家时，许建民正端着自制的白糖梅子冰棍在门口等着。

　　谢凡喊了一声叔叔好，便回家了。

　　许苏荔一手一根冰棍，这舔一下，那舔一下，蹦跳着上楼。

　　许建民拎着她的书包，问：“小凡怎么了？”

　　许苏荔道：“考砸了，这次数学第一不是他。”

　　“哦，”许建民道，“那这次倒数第一还是你吗？”

　　许苏荔转过身，义正言辞道：“爸爸，以后不准你说我是倒数第一。”

　　“好吧，爸不说了。毕竟你长大了，要面子。”

　　“我以后再也不做倒数第一了，我要和谢凡一起上大学。”说罢，许苏荔把两根冰棍全塞嘴里叼着，接过她的书包，哼哼进了卧室。

　　一点多钟，何莲起床去了趟卫生间，发现女儿的屋子还亮着。她以为女儿又在上网看小说，皱着眉推开门，却发现许苏荔在背单词。

　　她推醒许建民，说：“老许，你女儿吃错药了，在熬夜读书呢。”

　　许建民暂停呼噜，拉长了声音说：“脑子发热，过两天就凉了。”

　　“也是。”何莲打开空调，接着睡了。

　　没一会，许建民起身说：“我给荔荔弄杯牛奶去。”

　　何莲翻个身，眼睛都睁不开，“去吧，代表我这个妈，关心一下。”

　　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