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陈小乖

2、忠

　　二、忠

　　诸葛亮护送刘备逃出东吴行宫时，遭遇了三重伏击。第一重是漫天箭雨，第二重合第三重都是刺客。二人逃到林密之处时，只余十余骑随行。

　　“主攻勿忧。今夜事急，故亮只带几百军士随行，待文长将所部兵马整备齐全，即可与我部会合。今夜就请主公暂且委屈在这密林之中容身。”

　　诸葛亮说完，长身一躬，即和随行兵士一起退到稍远处。

　　刘备今夜与孙权私会于东吴行宫，事前并未告知任何人，因而变故一生，他暗道不好，几乎绝望。哪知诸葛亮率领军士杀入，乱军之中，他白衣飘飘，丰神俊雅，有如神祗天降，尘不能污，血不能染。他背着诸葛亮做这事，本来就愧疚至极，此时又得他救命，更加无言以对。偏偏诸葛亮态度超然，竟似全不在意，他按捺不住，拉住了他。

　　“军师，备有话要说。”

　　深夜的密林，鸟不鸣狼不嚎，他这般说话，周遭军士都听得一清二楚。诸葛亮似是皱了皱眉，将他拉住自己胳膊的手拂开，低却厉声道：“主攻这是做什么？”

　　刘备一时忘情，并未顾忌那许多。他望望周遭，转缓了语气说：“备有事与军师相商。”

　　诸葛亮再行一礼，二人向密林深处又行进许多。暗夜里，残月如钩，密林里树影斑斓，阴魅晦暗。诸葛亮一身白衣，冰冷如水，有如银光环绕。

　　他既不看刘备，也不言语，于是刘备益发说不出话来了。磨蹭半晌，诸葛亮又长身一躬，道：“主攻若无话可说，亮要去歇息片刻了。此处危机四伏，主攻还是多多养息，留点精神回西川吧。”

　　刘备不得不开口：“军师，今日之事，是备对不住军师。”

　　诸葛亮淡淡的，也不动容：“主攻休要如此说。主攻要爱谁，要与谁私会，要与谁欢好，亮岂能干涉。”

　　刘备见他如此这般，只得上前拉了他的手，道：“备只是……备只是一时忘情，为吴侯风姿所惑，但备心中……”

　　他二人情好多年，于私情上刘备从未背弃过诸葛亮。但此次却像昏了头一般，泥足深陷不能自拔。诸葛亮明里暗里提过几次，均没有用，也就不再提了。及至今日，为了私情，身陷险境，幸得诸葛亮相救，他一时心中满是心虚愧疚，只觉身边有这人陪伴，居然还会对他人动念，简直是脑袋被驴踢了。

　　诸葛亮也不看他，垂目片刻，缓缓道：“今次遇险，主攻竟不疑是吴侯设计？”

　　刘备听诸葛亮主动岔开话题，如得了大赦一般，也不多想，说：“我看未必。箭雨到时，铺天盖地，吴侯也并未有藏身之处。若不是周公瑾及时杀到，只怕他命休矣……”

　　回想那一段，惊险万分，尚有余悸。但他毕竟天下英雄，这一生权谋杀伐见得太多，略一琢磨，千头万绪，草蛇灰线，突然浮现。

　　他心中隐隐不安，便拿眼瞥诸葛亮。诸葛亮一身白衣，平日看来温润如玉，而在暗昧的夜色中只觉凌厉非常，让人霎时只联想到雪亮的刀锋。

　　刘备从不知自家军师竟如此慑人。一时间，什么舌战群儒之类的传闻，在脑子里倏忽忽冒出来。此处密林深处，人迹罕至，如若发生什么，真真可谓穷途末路。种种念头在他脑中周详翻滚，信任那人的心终究占了上风。他咽了口唾沫，道：“备有一事不明，还望军师赐教。”

　　诸葛亮微微一笑。他原本面无表情，冰冷凛冽，但这一笑，又忽如满山的桃花一齐绽放，令人心生暖意。

　　他解下腰畔水袋，先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递给刘备。

　　“主攻有话说，请讲便是。”

　　刘备看了那水袋，踟蹰片刻，还是接了过来。这一晚奔波，他也着实渴了，猛灌一气，然后将水袋交还给诸葛亮。

　　“今夜之事，备未曾告诉任何一人。军师又是从何得知？”

　　诸葛亮慢悠悠的喝着水，微笑着。

　　“主攻不妨猜猜？”

　　刘备无来由的心中有些虚寒。

　　“备猜不出来。”

　　诸葛亮又喝了一口水。停顿片刻。

　　他风姿卓然，好似海外仙山飞来的凤凰。

　　“是周公瑾告诉我的。”

　　刘备骤然一惊，胸中一口气忽然提不上来了。继而从胸口开始麻痹，眼前诸葛亮那银光环绕般的身影晕染开来。

　　“你……？”

　　他身子软了下去，诸葛亮上前一步，将他抱住。

　　“你……为何？”

　　他想问为何你喝了那水却无恙，也想问为何周公瑾会告诉你，但他最想问的，却是为什么要这样。

　　密林里夜色昏昧，层层叠叠的黑色交缠，将他密不透风的网罗住。

　　他已经看不清了，但却还能依稀听见，诸葛亮急切的呼叫。

　　他相信那是真心的。

　　因为在最后，他听见诸葛亮压低了声音说：“我做这些，只为你负心薄幸，与吴侯暗通款曲。”

　　他生平从未听神仙中人一般的诸葛亮那样说话。怨毒而苦涩，决绝而痛彻。

　　神祗堕落，圣人歧途。

　　也好，他想，也好。

　　我对不住你，无论你做什么，我也不怨你。

　　刘备，忠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