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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部分 ...

  •   有很多天,他没再出现,就好像他已经干脆从爱尔兰德鲁伊的地界上消失了一样。他不在,我便过得异常轻松,每天随着所有人训练,吃饭,休息,身体恢复得七七八八,也终于找到机会给上次那几个混蛋一个惨痛教训。
      那段日子,过的太平常,简直让人奇怪。有时我想,也许伊巴的事情节外生枝起了事端,然而又不见人来找我的麻烦。因此想想也就想想,私心里说,我还真的鼓不起勇气同达佛涅斯面对面。
      吃过饭我和达斯提坐在树下对着新的密码文作业发呆,谁也鼓不起开始使用矩阵法计算的兴致。一个Rutilus过来对我说薇尔瑛大人召唤我去。
      尽管这两年来我已经逐渐熟悉这些东西的语言和行为方式,然而他的简略仍然让我大吃一惊,这一句话他只说了五个单词,其中还包括人名和尊称,连个最起码的礼貌用语都没有。我喃喃抱怨,“ENGRAM”两年没找过我麻烦,她叫我去做什么。
      不过,如果说将达佛涅斯多日不曾出现的古怪状况考虑进去。我不由自主有点怀疑起来。
      春天的风,原本不该这么冷的啊。

      空旷的大理石大厅,那是他从未进入过的地方。头顶悬挂着奢丽豪华的巨型金属烛灯,固定的绳索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像一条条巨蟒横亘整个房间的屋顶。颜苏同微微缩起肩头。门在他身后无声地被掩合。
      周围墙壁的凹陷中嵌入的是德鲁伊教众多神祉塑像,而还有一些是在传说中不允许被留下形象和姓名的,它们的表征动物为雕刻在木质的牌子上供奉在周围高架之上。他环顾四周,然后轻轻叹出一口气来。这个架势,总让人觉得凶多吉少。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个呼唤他来的少女。她坐在正对门口的座椅上,在一开始的时候被黑纱遮掩,昏暗光线下颜苏同甚至没有注意,不过此时,她命仆人挪开阻碍视线的布匹,身上那件柔软的雪白狐裘便仿佛会自动发光一样开始刺眼起来。
      “颜苏同,Jabez Yan。生于1977年,Porcelain华裔,1983年入‘ENGRAM’。”
      她抬起头,半晌微笑,那个年轻的微笑轻蔑甜蜜。他淡淡垂下头去。先垂下头,然后跪下去。那个动作很柔软,轻盈然而毫无尊敬。那只是个被训练而成的动作,一个反应而已。
      少女拢了拢肩头白色茸毛的披肩,软绵绵地向软椅中靠近了一点。她只有十二岁,个子和身形远还未长成,然而那个动作已经是妖娆刻骨。她的笑声甜蜜而清凉。
      “颜苏同。”
      他回答:“是。”
      她哼了一声。轻轻扯动身边唤人的银铃,极清脆的两声。
      那之后房间中陷入一种近乎死亡的寂静中。那个寂静持续了多久颜苏同并不知道,也许并不很久。他在地板上轻轻挪动膝盖,其实没有酸麻,只是微微有点寒冷。
      很多人进出的声音是在那之后响起的,声音并不大,是经过训练的轻捷和小心翼翼。大概是Rutilus的那一群人。他想,那些如同鬼魂一样的神秘影子,出没在德鲁伊教的任何角落,无声静谧。然后他听见水的声音,除去有下人给薇尔瑛倒来薄荷茶的声音,有另外一种声音和味道。他分辨不出。
      衣袂悉悉簌簌的摩擦掠过他身边,向前走去。他从头发垂落的漆黑帘幕中抬一点头,偷偷注视,看到希腊古典式样的毛皮斗篷垂落下来,长得盖过脚面。
      那是男子,或是女子颜苏同并不知道,从他的角度仅仅能够看到腰部以下的部分,从衣着上没有任何可供分辨的特征。
      从衣着的动作来说那个人大概在躬身行礼。然后他从他面前走开来时颜苏同重新垂下眼睛。他能感觉到那种审度的目光。
      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那只手,很凉,冷得简直不像人类所有,他的指尖纤细,带一点粗糙磨茧,沙沙地抹过皮肤,然后停留在肩和颈子交接的那个位置。颜苏同不由自主瑟缩了肩膀。
      薇尔瑛点点头,拾起一旁木几上的薄荷茶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慢慢放了回去,骨瓷茶杯底托在沉木家具上碰出沉闷的一声。
      颜苏同低低地抽起一口气。他感觉到那只手沿着脊骨缓慢下滑,扯开了他长袍的背带。那个动作轻缓冷静,没有一丝慌张,同样也没有一丝类似温柔的情绪在内,那简直是一种近乎机械的方式和动作。
      系得密密麻麻的背带被一节节解开扯脱,然后上襟被从领口分开,扯下双肩,堆积在被宽绸束缚住的腰部。身体被裸露出来,少年单薄纤瘦的身体在寒冷空气中微微寒颤。
      那只手一节一节抚摸着他的脊骨,从颈椎到第六背椎的位置,然后循环往复。他的动作很缓慢,仿佛在检查或者搜索着什么。颜苏同耸起肩头,想要躲避他的手。
      “放松一点。”
      那个人的嗓音悠扬,亦是分辨不清性别,水波一样缓慢涟漪荡漾,唱歌一般的音调。
      他用手掌拍打他赤裸的肩胛,纤细柔软的骨骼在不轻不重的击打下微微颤栗,绷紧,然后放松,突出的蝴蝶骨以一种仿似真正蝴蝶磷羽的姿态上下起伏,白皙柔弱的肌肤在冰冷空气中渐渐泛出一种异样的寒气,然后在他的掌击之下开始泛红,灼热寒冷骤然交替。
      他保持着那个跪倒的姿势,用双手撑住地面,垂下头。薇尔瑛仍然坐在那里,没有走开。那个只有十二岁的棕发女孩,用一种女王般的高贵仪态端坐在他面前,捧着茶杯缓缓啜饮。她看着他,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包括迷茫,恐惧,和所有不甘不忿。
      归根结底,愿意或不愿意,都不是他能够把握的问题。
      他听见身后有沸水咕咕冒出气泡的声音,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奇异的味道,咸涩,酸苦刺鼻。他在自己齐肩的短发下悄悄皱起眉头。
      那个人似乎拿起了什么灼烫的东西,在他身后缓慢比量,遥远真实的温度渗透进皮肤纹理深处。薇尔瑛饮尽杯中最后的一点茶,对随后出现的捧着茶杯的侍从做了个阻拦的手势,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颜苏同,你知道什么叫做‘忠诚’么?”
      她用的是拉丁文,那个调子文雅缓慢。颜苏同茫然地打了个突,他抬起头,不大清楚这个问题的来源方向。女孩冷静地注视着他,那个目光看不出冷或者热,然后她又重复了那个问题,在“fidēs”这个单字上加重了读音。
      薇尔瑛柔软微笑,拉了拉肩上的白狐裘披风。地板很冷,她想颜苏同大概冻得够呛,从他支撑地面的双手不自然的紫红看得出来。尽管他身后不远处就有用固体酒精点燃的镀金炉灶,里面盛满煮沸了的碳酸钠和氢氧化钠的混合液体。
      混合蒸腾而起的香气,是罂粟的浓香,鸦片酊的芬芳,那种恶毒而甜美,浓艳而诱惑的气息。那是准备给她面前这男孩最妥帖最适合的礼物。她微微冷笑,想起之前同达佛涅斯的争执。
      他已经是杀人凶手了,又何妨陷得更深?
      她注视着他,和他身后的那个人,绮儿•埃斯特尔,Quill Aster,她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身份,然而她从未能够知道更多的那个人,譬如,他究竟是男是女,或者,他究竟是否为人。
      他总是知道太多,看到太多,多到让人恐惧。
      她看着绮儿从坩埚里取出煮沸良久的罂粟花,在一旁案板上摊平,他的动作轻柔而优雅,缓慢,精细。他取过小小的软毛刷一点点刷净花瓣上腐烂的花肉,只留下完整花脉,柔软颓败地摊开。她知道他将要进行的下一步是将花脉浸入密药,然后贴上皮肤,让那些药物在身体上烙下清晰痕迹,之后,才开始刺青的动作。
      是的,那只是个给他烙上烙印的仪式,证明,被看重,被选择,……证明所属。
      那个烙印,只是属于被戴上黄金锁链的猛兽而已。
      颜苏同茫然地等待着,他能够感觉得到身后的那个人时而的靠近和远离,那是饱经训练后的敏锐触感,然而他仍然无法分辨他究竟在做什么,那似乎让他不安。他尝试着想要回头看去,然而薇尔瑛的声音粗暴地扯回他的神志。
      那个声音其实极其优雅,那是几乎不该属于一个孩子的口吻。然而在这个时代,在这座建筑物中的所有人,大概都已经被扭曲的不成样子,被敲碎然后重新拼接而成的艺术品,终究只是怪物。
      她问,“你知道么?什么是忠诚?什么是信?你知道……你是什么?”
      她一字一句玲珑剔透的问。
      而他无法回答。他根本无法回答。在他发出的第一声之前,绮儿将那方被浸溺漆黑妥帖压平的花瓣贴上他右面的肩胛背后,而他的声音只能转成一声可以听到的凄惨嘶鸣。他骤然软倒在地,竭尽全力的蜷缩起来。绮儿抬脚踢了他一下,软鹿皮靴尖碰到第三条肋骨的下缘,用力不重,然而他几乎被针刺到了一般惊跳起来。
      灼伤的疼痛感从肩胛骨的位置一路蔓延,神经促使肌肉的扭曲,而他甚至已经不清楚那疼痛究竟缘自何处,只是整个背脊都陷入了同样的痛苦折磨之中。绮儿的眼神风平浪静,他看着颜苏同在冰冷大理石地板上挣扎挣动,而那方罂粟花脉却仿佛被贴入肌肤一般没有任何变化。
      薇尔瑛的声音柔和纯真,她就仿佛一个孩子在念叨书中有趣的童话一般,轻柔。
      “你知道么,在日本,传说有一种法术,……嗯,他们叫做法术的东西。首先,杀死一条狗,最好是自己养育长大的,用最残酷最残酷的方法。然后,他要把那只狗的头埋在会有很多人走过的地方,让很多很多人去踩,等到有一天,当那只狗的怨恨堆积足够的时候,他就会变成一种魔鬼,他们称之为犬鬼,inuki,犬鬼。制造它的人可以操纵它做很多事情,譬如……杀死他怨恨的人。”
      颜苏同再一次的收缩同样让绮儿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俯在地板上,双手握拳,血沿着指缝瑟瑟滑落。他剧烈地颤抖,茫然无措,屈辱而怨愤。他毫不怀疑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在这样的折磨下烧焦焚毁,然而他并不知道实际上除去肩上的染料外他没有得到或缺失任何东西。那种从浓碱水和神秘染料中浸泡得来的灼烫没有伤害到他的皮肤,而只是留下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痕迹。
      终于绮儿跪下身按住他。他看来身材纤细,然而力量却格外的大,颜苏同在他的压制下几乎动弹不得。他小心翼翼地揭掉那层花脉,远远丢到一旁。然后从身边的托盘中抽出一根绣花针一样的细针。他的手势稳定得简直不像真的,颜苏同在他手掌之下扭曲挣扎,也不曾动摇他分毫。
      第一针挑入皮肤深层,颜苏同几乎连叫都叫不出来了。他的身体骤然痉挛,脸颊贴住地板,漆黑短发凌乱汗湿,他急促地喘着气,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就是你的名字了,从今以后,颜苏同,inuki。从今以后,你给任命为‘ENGRAM’队长之一。
      你好自为之。”
      绮儿低下头,在刺入第二针之前轻轻的呢喃了一声,“inuki。”他轻轻叫了那个名字,然后刺下一针。那个声音,那个刺骨的疼痛,仿佛就在将那个名字一针针绣入他的肌肤骨血,再不可分割剥离。
      而他再也无力挣扎。
      杂乱线条之中,远远绽放的,仍然是那一朵罂粟,漆黑幽深,妖娆狂放的剧毒花朵。
      盛开的骨架。
      他昏倒在那之中的某一刻。

      雪青色呢绒套裙,同色贝雷帽和黑色坡跟皮鞋。那便是他带来要我换上的一切。
      我醒来的时候他便在身边。那时距离我昏迷的那一刻究竟有多久我不清楚。那不是在我的房间,紫色绣花窗帘在我眼前轻轻飘荡。我试着起身,右侧肩胛上有疼痛感火烧火燎,我差一点叫出来。
      他伸手按住我,指尖冰冷。我打了个寒颤,那个温度似曾相识。
      抬起眼睛的时候便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消瘦,净素,尽管那张脸孔几乎只可以用普通来形容,然而那眉眼之间的某种神气仍然让难以忘怀。
      那是种混合了妖气和邪气,然后用纯真来填补空隙的古怪神色,太古怪,太矛盾的眼神。
      他看着我,然后轻轻开口,叫,“Inuki。”
      有一刻我几乎没有反应,然后突然明白他在叫我。那个名字同我还生疏的很,一时之间,难以反应。
      我说,你是谁?
      他的眼神单纯朦胧。Quill Aster。他说。我的名字,绮儿•埃斯特尔。我来自希腊。
      你干什么?这里是哪里?我继续问,此时记忆冷静大致恢复,我已经明了情况。他身上的那股气味,清淡悠长,然而我已经有所记忆。那是属于那个在我肩后烙下伤痕的那个人的味道。
      “我的房间。”他清清地说,做了个精巧手势,指我右肩。
      我又问,你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大概和前一个问题是相似的,其实也可以用同样的答案来回答。我原本就想要一次解决所有的问题。然而他如此的不坦白,我有一点恼怒。
      他霎了霎眼,有一点无辜委屈的样子。半晌开口,竟然是那样一句。
      “刺青不仔细照顾容易感染。我拿了药膏和酒精过来。”
      我几乎晕倒。而他又说,“药膏一日四次,酒精是用来擦拭伤口。不可以抓挠,不可以暴晒,不可以长时间浸水,不可以用肥皂一类化学试剂,不可以饮酒,不可以吃辛辣。……”他絮絮地说着,声音清细,几乎像个母性过剩的女孩子。我差不多想要杀了他。忍耐半晌,终于没打出那一拳,大概是有种感觉,说不上明了,只是模糊了解,我恐怕无力同他对峙。
      我只是不语,而他也终究停下那些无聊叮咛。他看着我,眼神有点奇怪。然后他轻轻地说:“Inuki,你真漂亮。”那个语气,古怪得甚至不像赞扬。尽管他好像就是在赞扬。
      然后他转过身一下。他只穿了一件希顿,用一对漂亮的珍珠链别住肩头部分。他转过身垂下头的时候我便看清,在他脖颈正后方的位置,脊骨精致吐露,一对海檬树花绣迹漆黑,清晰可辨。那种生长在印度西南部喀拉拉邦地区的剧毒植物,药性猛烈,症状隐蔽,是谋杀的至宝。因此我们在毒药学课堂上亦有所涉猎。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神色淡漠,然而我有种模糊直觉,他仿佛是故意要我看到那方图案的。
      他不发一言,将一个玻璃纸包丢到我膝上。
      “换上衣服跟我走。”他说。那不算个命令,然而我无力抗拒。
      圆领白衬衫外套了群青马甲,外衣腰身狭窄,裙子虽然长然而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走路,只感觉冷气森森地从脚下往上冒。我坐在飞机柔软座椅上一动不敢乱动,双手紧紧掐着别了一只银色玫瑰的贝雷帽,差不多要将那顶帽子揉烂了。他坐在我身旁的位置,专心致志地啃一只苹果。果肉柔软撕碎的声音让我不自觉的反胃。
      他不再说话,自从他将一切都告诉我之后他便不再开口。我几乎感激他的沉默,然而某个时候又觉得他这种态度做作得让人恶心。
      他对我说,那次的纹身便是“ENGRAM”队长的标志。他说——那语气中简直听不出他的真实用意——十五岁当上队长,史无前例。
      他轻轻交叉手指,看向我的眼神纯洁无瑕。他说,你杀了伊巴的身手真不错,动作很快很准。那句话吓得我浑身僵硬。他却缓缓地摇头。
      他说他并不想出卖我。他说他只是想对我坦诚一点。而他确实足够坦白。
      他说了一切,包括他的想法,薇尔瑛和达佛涅斯所图谋的一切。他那种娓娓道来的平静让我几乎禁不住一拳打过去,然而我仍然克制了这个欲望,这一次并不是因为我自拊无力,也许只是,我终归到底还是被那些事实震惊了。
      他终于吃完那只苹果,侧了侧身枕到飞机靠背上,颈后的纹身在细碎发丝间清晰可见。我转回头,将自己的脸埋在掌心中。
      达佛涅斯,是你背叛我的。
      所以,永远不要期待我还会信守忠诚。你记住。
      ich bin nicht das Eigentum von dir。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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