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弑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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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独一无二的逝者。
苏晗翻了个身，在黑夜里缓缓睁开眼睛，就这样盯着黑暗看了很久。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仿佛已经认定了这是一个无眠的夜晚，肆无忌惮地吵闹着。
不知道发神了多久，她终于挪开被子，直起身来。然后盯着窗外，继续还未完的思绪。白天听过的话在脑海里吵闹着，不断回放。
她叹了口气，躺回床上，用手附在额头上。
“苏小姐。”
“请您以后不要再来了。”
无可奈何的表情摆在警官脸上，莫名地让他那张黝黑的脸显得更严肃。苏晗坐在对面，用手抓紧衣服，一言不发。
池临鸢到底死了多久，怎么死的。苏晗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那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苏晗半夜被一个梦惊醒，随即疯狂地向着池临鸢家打电话，忙音充斥着整个房间，发送的消息成了红点。
恐惧突然在心里升腾起来，让她无所适从地瘫坐在床上。
后来发生了什么，便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的，断断续续的情景。
直到她急急忙忙赶过去，没能敲开池临鸢家的门，却看到她站在顶楼窗台上。
血顺着她的小臂流下来，沾染了一路。被利刃割开的皮肉汩汩地涌动血液，仿佛一汪鲜红的泉水。
“你还是来了。”那个身影的话音颤抖，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是因为冷风吹起的凉意。
“别这样，好吗？”苏晗向着那边踏了一步，止不住脚步的颤抖。
在黑暗下，她看不清池临鸢的表情，她只能看着她离死亡更近一步。
“如果你要这样做……”
“那我会陪你。”
画面里的池临鸢笑了一下，手上的小刀随着她的动作掉下来，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声。
她小声地说了些什么，脚下向前一步，几乎是一瞬间离开了地面，一跃而下。
那只是一刹那的事情。苏晗看着她从眼前消失了。
“不要死……池临鸢。”
苏晗伸出手来，什么都没能碰到。遥远的地方，突然像是命定一样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无力地跪在地上。
苏晗听见救护车的鸣笛震耳欲聋。
她突然发现，池临鸢坠落的模样，就像从树上掉下来的，一颗腐烂的苹果。
苏晗不记得那天她说了什么话，也不知道池临鸢为什么会死。直到看见她从天台一跃而下，她才真正地相信了她说过的话。
“苏晗，我给不了你永远。我会死，我一定会死。”
那年夏天，穿着短袖校服，扎着马尾辫的池临鸢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对苏晗慌乱的告白如此评价。
“那你，喜欢我吗？”
池临鸢笑了。笑容那么远。她笑着点点头，然后走过来，抱住苏晗颤抖的身体。
“当然。我像你爱我一样，爱着你。”她在苏晗耳边轻声说，声音气若游丝，就像消耗着她的生命力，“如果你这么希望。”
“什么是‘如果你这么希望’？”
“就是你还愿意理我的话。”
“那当然……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对不对？”苏晗把头扬起来看池临鸢，亮晶晶的双眼塞满了期待。
池临鸢笑了笑，所谓的永远，她没有反驳。
苏晗的梦转了向，就好像从一个路口，突然转到了下一个路口，前后毫无联系。
她看到一个人的背影，直直地向着悬崖坠落，就像一颗已经腐烂的苹果。
然后，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吹来一阵风，死气沉沉。
她听见那个人说，这个世界真是让人受够了，死了就能解脱了。
苏晗走了几步，站在那个人站过的悬崖旁边，踩在她踩下的脚印上。
向下看，悬崖下深不见底。苏晗闭上眼睛，风吹过脸，向着身后鼓动着，呼啸声里，她以为自己被隔绝了。
啊，是冬天了啊。苏晗想，连风都那么冷。冬天就好像长在体内一样，从内冷到外，冻结了空气。
苏晗拉紧衣袖，好让衣服完美地贴合在身上，保护自己每一寸皮肤。牵动肌肉的时候，疼痛也顺着动作漫延。
然后，唤醒了她。
清晨的阳光温和地撒在窗台，轻声唤醒了苏晗的沉睡。
揉了揉眼睛坐起来，苏晗感到全身疼痛无力。书桌上放着一份看起来有些泛黄的病例，在早晨晨光的照射下，显得颇有些年代。
她记得那是什么。池临鸢死了快一年，那份材料就一直在那里放了一年。那是池临鸢未治愈的疾病。
再次下床。苏晗走到书桌前，这个月以来第一次翻开那本病例。病例上的病名，早已经被涂抹掉，留下的是一份口供似的记录。
“她在拉扯我的头脑，陆医生，她说我得去死。她说我不应该在这里。不……请不要砸向我……不……
请强硬一些，告诉她，告诉她你要活下去，告诉她你应当存在，站起来，不要顺它所愿。
为什么，为了什么？
你有喜欢的人。
但是，我们没有永远。不，不是的，陆医生，我本来不想死，我本来就不会死，但是……不，我没有永远，我这样的人，不会有永远……
你可以相信。现在告诉她，你是独一无二的。如果疼痛过于真实，不如向它——复仇回去。
你会救我吗？你能拯救我吗？你能代替我吗？”
“啪”的一声，苏晗又一次合上了资料，看到这个地方的前面几页，病例已经翻得书角上翻，后面几页依旧很新。
医生稍显凌乱的字迹标注在旁边，明显地写着，
“患者自我意识出现偏差，神智游离。”
苏晗闭上眼，似乎回忆起来，那个时候的池临鸢已经不愿意见人了。
她在和谁……如果她被战胜了的话，那么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苏晗突然恐惧地颤抖起来。她抱住自己的身体，用力环住肩膀，攥紧衣服，蹲在地上。
“喂……为什么，不再依靠我一点？”
“我难道，拯救不了你吗？”
“我难道，不值得你为我活下去吗？”
“求你了……哪怕是为了我……你也活着好不好？”
苏晗看着灰黑色地面的砖缝，突然不受控制地埋下头，哭起来。她突然自私地想，如果一开始就能把池临鸢这个人抓住，她是不是不会死？
如果一直告诉她，“既然无法为自己活下去，为他人活着也未尝不可。”
是不是就能够永远和自己在一起？
对。你说一个爱着永远的人和一个无法永恒的人在一起，会是独一无二的吗？
“是啊。毕竟那个爱着永远的人会一直记得她啊，她会是独一无二的逝者。”
有人会永远记得她，哪怕没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东西。
苏晗的内心里，现在正有一个用苹果砸向自己的人。那个人和自己都走不出房间，只能如同废物一样苟活在这阴暗的世界，可是那个人看起来更强硬，也更如同一个异类，但是却毫无顾忌地使唤着自己。
那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不知道，总之，当池临鸢死后的某一天，苏晗就能感觉到那人住进了自己的房间。
苹果的果肉是甜蜜的，苹果的表面是光滑的，但却如同小刀一样能够割开手腕，砸开她的皮肉，然后……
从血管里流出的血液，比苹果的果皮更鲜红。
那人一边骂着什么，一边扔着手上的苹果，一部分砸在了苏晗的手腕，一部分砸在苏晗的脸上。
砸在脸上的苹果，如同尖利的小刀，割伤了脸颊。
“我的样子，还好吗？”
“喂喂，你已经不是从前那副模样了，理应受到这样的对待。”
“不要再想着什么现实了，对你来说，变成这副模样就是现实。”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自诩拯救者的时候啊？”
那人说着话的时候，还扬起一张满是阴影的脸冲苏晗笑了笑。
“怎么样？失去她的感觉怎么样？不不不，她就是你的现实……”
“哎对了，来看看是什么现实吧？”那人把苹果砸在地上，苹果的果肉被砸开，露出里面黄白色的肉芯，瘫软在地上，随着一阵青烟成了腐臭的绿色。
那人笑了，笑得很猖狂，仿佛苹果的腐烂对她来说是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极其恶劣的事情。
然后她伸手，附在自己满是阴影的脸上，如同拉开一块布一般用力拉开，然后迅速张开双臂。
苏晗惊叫了一声，用尽全力遮住自己的眼睛，蹲在地上。
“别再视而不见了。”
“你看得到，它们不会消失，永远不会消失……”
“消失的，自始至终只有池临鸢一个。”
苹果就是这样。用它光滑的表面，诱人的色泽引诱谁去吃掉它。但是外行者永远都看不出它的甜腻，或是酸楚。
那是最容易发酸，最容易刺痛的水果吧。
腐烂的苹果滚到苏晗的脚边，毫无顾忌地融化自己的颜色，恶臭的气味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仿佛是眼睛在闻着气味一样。
又一个苹果被用力砸在苏晗的背上，她吃痛，终于睁开眼，这次在晕眩中，她竟然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准确来说，那是一张只露出猩红血丝眼睛的，贴着无数标签的脸。
就像一块泡在垃圾堆的留言板。
“我的样子还好吗？”
那个人问。
“池临鸢，已经死了。”
苏晗跌坐在地上，心跳加速，无比紧张地看着那个人的脸。那个人咧开一张猩红色，沾着血丝的嘴，用力地笑了。
“你也会死吗？”
“我会有永远的……”
那人伸出一只手，鼓了两下掌。
“你呢……哈哈哈哈哈……你是独一无二的，独一无二的……”
“是啊，没错……你现在像什么？就像一只长着很多节的甲虫……”
那人莫名其妙的比喻让苏晗感到全身发冷，她突然感到自己心里有什么正在死去，有什么正在生长。
不可否认的，她突然觉得——自己正在一天天衰弱下去。
就像朝生暮死的，非人的东西。
你是独一无二的逝者。苏晗知道这句话并非偶然。寂静的操场上，只有她们两个人的那一天，池临鸢看着苏晗的眼睛，问她，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我会记得你的，池临鸢。”
苏晗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池临鸢的眼睛。风吹起黄沙穿过她的身体，不停刺痛。
有个地方在痛。就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开了个口子，黄沙不断涌入身体。
“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会。”
“有人也会一直不喜欢我。”
“你只需要看到喜欢的部分，不就可以了吗？”
“池临鸢，你是独一无二的。”苏晗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着。
“你说，为什么。一个人死了以后，过了多少年，大家都是一样的。烧成了骨灰，大家都是一样的。不会有区别。”
“你是独一无二的逝者。”苏晗咽了咽口水，如是说着。
苏晗的头剧烈地疼痛。她拉开椅子，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气。有什么地方在疼，可能是被苹果割开了手腕，可能是被黄沙掩埋的身体……总之，喘不过气又满身疼痛。
好像全身都是伤痕。
瓶子滚动的声音，金属落地的声音，什么东西缠绕的声音，然后是什么东西崩开的声音。
苏晗深吸一口气，病例随着她的动作翻了一页，轻地就像羽毛。
苹果被啃食的声音，牙齿破开皮肉的声音。撕裂的声音。
苏晗几乎是发疯般扔开病例，前面几张快要崩溃的纸张泛着黄，被订书钉的强力撕扯开，散成几半掉在角落。
苏晗死死盯住那边，被吹落的几页下面露出全新的一页。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讨厌，请你救救我，真正救我的那个人已经死去了。下一个会是我。
反抗它，如果实在无法改观，那就反抗它。你听说过砸木桶吗？把木桶翻过来，用力向下——砸过去，积蓄力量，向着它反抗。
不，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可是它们会成为杀了你的人。”
那一刻，她感觉到病例里记录的声音，此刻就她在耳边。
“你不愿意回来，为什么不愿意回来？”
“你能不能回来，救救我？”
苏晗掐着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开始思考那时的池临鸢，拿着小刀，站在悬崖边对自己微笑的池临鸢……
她到底说了什么？
呼啸的风带走了她的语言，让她的声音消失在天地间。
她会说什么？她能说什么？
苏晗看向窗台，现下已经是中午，阳光直射。
那不是池临鸢，她死在半夜。半夜苹果树不会生长，可是在凌晨，会有人拿着苹果来砸向自己。
苏晗看着桌面，突然失声尖叫。那木质桌面上，出现了一张带着乱码的脸。
那张脸上布满阴影，贴着的标签泛着红，沾着可疑的褐色，还未干涸的血迹。
那张脸说，
“唉，真可惜。”
“是啊，你怎么是个，承受不住的，‘女人’呢？”
腐烂的苹果发出一阵阵恶臭。
池临鸢站在苏晗面前，手里握着小刀。那把刀上沾着陈旧的，或是新鲜的血迹。她的手被割伤，血液顺着小臂，流到苏晗面前。
苏晗不忍地闭上眼睛，她知道这是梦境了。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不知道是谁的声音问谁，总之，这个声音让苏晗睁开了眼睛。
“不……我什么，都没有做错。”苏晗拉紧衣袖，疼痛感牵拉肌肉，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崩开了。
“他们用苹果……用腐烂的苹果砸向你，因为你是一只在他人眼里看来的，丑陋的甲虫……”
池临鸢如是说道。
“不，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一个声音仍然说，“请不要，砸向我……”
池临鸢笑了，小刀随即掉在地上，被风卷到了其他地方，然后她用那双眼睛看着苏晗，仿佛从她眼里捕捉到了什么没有重复的，不一样的情绪。
“苏晗，你还能抬起头来生活吗？”
苏晗向着池临鸢更近一步，就好像离自己的现实远了。
“你会对我说什么？”
池临鸢愣住了，好像没想到她会这样反问，苏晗趁着她愣神的时候，再度向前一步。
“你会回来保护我吗？”
突然吹起的狂风让这句话的尾音融化在风里，苏晗抬起左手，宽大的衣袖被狂风吹起，露出了左手手腕上，狰狞的伤疤。
那是一只遍布伤痕的手臂，那是一只缠着绷带的，渗着血的手臂。
狂风迅速卷起了苏晗的衣袖，然后停下，没有再吹起，池临鸢的手臂脱离了血色，露在她短袖外的那双手，光滑地就像苹果的表面，没有伤痕。
“你会站在流言蜚语面前，保护苏晗吗？”
苏晗想起来她们的第一次相遇。那是一场梦境，梦里的自己可以穿着雪白的校服短衫，和一个人说笑。
她可以喜欢那个人，她可以站在那个人面前，那个人就是池临鸢。
“这个世界上，能存在你这样的人吗？”苏晗再走近一步，几乎要走到池临鸢身边，“存在这样一个，不把我当成甲虫，不用苹果砸向我的人？”
“你来自我的想象，真的永远只会停在这里吗？”
池临鸢的表情松弛下来，变得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欣慰。
“苏晗。我不会死。”
“而我，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一个，承受不住的‘女人’，或者是人。”
“你呢？你能成为任何一个人，去保护他们吗？”
池临鸢看着逐渐走近的苏晗，眼里仿佛有流星闪过一样，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光。
苏晗看着她的眼睛，就像在夜色里追寻那道光一样，终于站在她面前。
“你想和标签一起死去吗？”池临鸢终于开口，苏晗斜着眼看她，发现她手上攥着一个苹果。一个光滑的，散发着甜香味的苹果。
“不。”苏晗长舒一口气，把目光放到更远的地方，“我想砸向它。”
池临鸢看着苏晗，她手上的伤疤正在隐隐鼓动，就好像马上会翻过来，将她整个人包裹进皮肉……
就像苹果包裹住了果核。
“别再视而不见了。”苏晗听到什么声音说，“是你让这些标签来到世上的。”
她能感觉到苹果砸向后背，正在一点点吞噬自己的脊椎，那张如同留言板一样贴满纸条的脸，一张张纸条正在被撕下，露出一张疲惫的，苏晗自己的脸。
那张留言板笑了笑，如同溺水一样翻起泡沫，然后像腐烂的苹果一样，融化了。
苏晗听到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同时一脚踩空，手里的苹果就像流星一样，重重地砸向地面。
呼啸的风吹过她的身体，灌进她宽大的衣服，露出她身上无数的，标签的伤疤。
这世上有很多标签。粉色长发的标签，长袖短裙的标签，烧烤店的标签，夜晚的标签，铁链的标签，还有生理不同的，女人的标签。
这些标签贴上苹果的名义，于是，都用来砸向虚弱中的甲虫，用来驱赶成为甲虫的，已经腐烂的苹果。
“在你自诩为拯救者的那天。”
“它们是独一无二的弑者。”
作者有话说第3章 弑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