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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再说盖聂,把端木蓉一个人留下,总觉得不太安稳,要出什么事情似的(所以我总结:珍爱生命,远离盖聂。),但是,一早的杀气,却让他难以自恃,所以趁着少羽和天明都在,才抽身离去,想来,在墨家,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盖聂顺着山路往前走,越往前,路便越窄,有些零碎的十字散在石阶上,有些硌脚,不像咸阳宫的台阶,光滑润泽,充斥富丽奢华,走上去,都是一种享受。
      难怪那么多人都想成为皇帝,坐拥天下。当了皇帝,就有了华丽的宫室,数不尽的妖娆美人,想到这,他的心有些隐隐作痛,世人都知道,他是大秦第一剑客,秦王嬴政的侍卫,为保嬴政,杀了六国许多豪杰志士,其中,自然包括荆轲,他们也知道,有一天,他背叛大秦帝国,背叛了帝国的主人,携故人之子,面对秦国三百铁骑。
      已经一年了,一人独自面对天下人的不解与谩骂,承受伤痛与悲凉。本以为能够平静坦然,可是,在机关城,在看到了那个人的时候,他还是平静不了。
      那个人以为他不知道真相,可他什么都知道,就是在咸阳宫的时候,嬴政亲口对他说的,他的抱负,他的理想,他的算计,一点一滴,都令人作呕。
      也许,嬴政才是真正了解他的。
      但是,看到天明,他还是作罢了,就让天明还认为他所认为的就是真相吧。
      幸亏,天明在,那个男人,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不然,他可能真的会堂堂正正发出一刃断喉的百步飞剑。
      风清,云淡,天空是透明的蓝。
      盖聂走到一棵参天古树旁,像是累得疲倦的旅人,曲腿坐下,靠着树,唯有这样,才能令他心安。
      从十几年前,离开鬼谷,到今天的局面,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像洪水一样袭来。一桩桩一件件,刺痛他的心。
      不是不想回去,只是有一个梦,到现在,还没有实现。
      头靠在树上,给人一种莫名的心安,好像是年幼的孩童,在外面疯跑了一天,带则满身的泥浆,扑到母亲的怀里。
      就这样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在记忆中,轮廓已经有些模糊的妇人,安闲,贞静,温婉,嘴里总是唱着故乡的歌谣。
      “黄鸟黄鸟,无集于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毂。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莫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声音轻柔,却带着眼泪。一滴一滴,从眼角流进心里。
      母亲亡故后,他孑然一身去了鬼谷,说了一句话,鬼谷先生听后,想了很久,收他为弟子。
      后来,又来了小庄,挺直脊背,桀骜不驯看着他,眼里是凌厉与狡黠。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淡淡的,捉摸不定,冷冷的,灿若寒星,仿佛能把天地都吸进去。
      他想说,小庄,你真是个妖孽,就像一汪清澈的湖水,在无形中吸引了别人的视线,让那些前来饮水的人心甘情愿溺毙其中。
      你比君夫人更美。
      也比君夫人更狠。
      她不曾给人希望,你却是给了人希望以后,再给他绝望。
      纵横之战结束后,盖聂拜别师傅后,回到了秦国,他有一个梦,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母亲,为了那个他曾经深爱过的孩子。
      许多年了,他依旧记得,鬼谷里有一座高山,直插苍穹,他在进鬼谷的第一天,就想上去。
      师傅摇头,现在的你还不行?
      为何不行?
      师傅指着一棵树的树冠,那里有一个鸟巢,你看见那鸟巢了吧,新生的幼鸟总是渴望要振翅高飞,但是,它们还不懂得飞,这个时候离开巢穴,无异于送死。
      盖聂想了想说,那我就像那只鸟吗,没有学到本事,就渴望爬到山顶上去,也会死吗?
      鬼谷子看着他的大徒弟,良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只是每天夜里,鬼谷都有一个少年,疯狂的练剑。
      后来,小庄来了鬼谷,有一天无聊,也想上山看看,盖聂就把那天师傅的话跟他说了。
      小庄自然是一脸的不屑,我们又不是从山上往下跳,只是上去看看,总不会怎样的。
      拗不过他,盖聂只好陪着他一起上山。
      山路崎岖,草木葳蕤。
      除此之外,并没有危险之处,盖聂擦了一把汗,实在是不明白师傅当初的话是何意。
      或许,只是担心他的玩乐之心,耽误了修习剑术。
      不多时,两人就已经站在山顶。
      盖聂记得,天地间,一片苍远阔大,只是让人感到虚空,真真切切的虚空,仿佛什么都抓不住。
      那个孩子和他一起站在山崖上,看着眼前虚空的风景,以前不懂什么叫四望如一,那天,他懂了,这就叫四望如一,
      从山顶回来后的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心思去练剑。
      他在想一个问题,一个对他而言很难回答的问题。
      但是小庄不同,他近乎于自虐地练习横剑术,盖聂靠在石头上,他想,或许小庄更适合成为鬼谷先生。
      心里一笑,他真的不愿意走上前几代鬼谷弟子的宿命,他希望,他和小庄,都能活着。
      然而,纵横之战还是来了,就如同太阳东升西落,人有生老病死,冥冥中,早已注定。
      决战前的一天,师傅告诉他们,到山顶上去。
      盖聂想,或许师傅承认了两人的实力,或许……
      再次到达山顶,在盖聂看来,风景并无不同。小庄却是在发感慨:“这就是站在高处应该看到的风景。”
      盖聂一愣:“所谓强者,就是必须站在所有人的顶端吗?”
      小庄:“如果不把人都踩在脚下,他又怎么抬头看你?承认你是强者?”
      盖聂:“这就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小庄:“弱肉强食不过是世间万物的天性罢了。”
      盖聂:“我们虽是同门,却必须争个你死我活,这也是天意?”
      他有一刹那的失神,难道,我们以及逃不开这宿命,真的要生死决别?
      当年,孙膑杀了庞涓,抱着他的尸首嚎啕大哭,这样的痛苦,他不希望承受。
      小庄依旧满不在乎:“这是修炼鬼谷最强者的门规,历代相传,每一代都是纵横天下的霸者。”
      盖聂:“纵横天下?”
      他咀嚼这四个字,字字锥心泣血,难道,这就是宿命。
      见他不语,小庄似乎很不高兴:“这难道不正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吗?”
      他只能争辩:“然而,被这样的门规所驱使的我们,就可以算是强者了吗?”
      小庄哼了一声,鄙夷之色溢于言表:“三年之期已满,你们之间必有一战,这个问题很快就有答案啦。”
      他苦笑:“如果提出的问题本身就有问题,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庄神色更冷:“哼,师哥,你该不会是害怕了吧?才说这些不知所云的废话!”
      盖聂看着自己的师弟,第一次觉得他这样陌生,他淡淡道:“小庄,我并不怕与你一战。”
      他看见小庄吐了一口气:“怕也好,不怕也好,我只知道一件事,决战的那一天,我们之间必定有一个人会倒下。”
      如果真的这样,那么,小庄,我绝不会失败。
      抱着如斯的信念,盖聂比卫庄更加疯狂的出招,第二天的结果,如盖聂希望的那样。
      卫庄呆坐在地上,难以置信看着手中段为两截的剑,“我败了。”似乎心有不甘,但是身为贵胄的自尊,不允许他否认自己的失败。“动手吧,师哥,我们两个中间,必须倒下一个,这是鬼谷的门规。”云淡风轻说出这些话,完全不知道它们在盖聂心中引起怎样的波澜。
      “我们一定要是对手吗,”盖聂恍惚地问,他希望听到相反的答案,而非卫庄心甘情愿引颈就戮。
      卫庄笑了,笑得很干净,也很干脆,“师哥,你变笨了,你忘了你来鬼谷第一天说过的话了吗,不杀了我,你怎么实现你的梦?”
      盖聂突然想就这样抱住他,什么也不再管了,忘记自己的梦想,忘记母亲的眼泪,忘记师傅的教诲,好好地守着眼前这个人。
      “动手吧,师哥。”卫庄的催促,一遍又一遍徘徊在耳边,就想死亡的梦魇,逼迫他走上一条绝情绝爱的道路。
      这就是霸者之路吗?
      忽然间,想起了在山顶看到的风景,忽然间,明白了师傅的话。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世界。
      盖聂折断自己的剑。
      “小庄,我不会杀你,杀了你,就等于杀了我的世界。”他相信,这样言简意赅的表白,卫庄听得懂。
      不料卫庄只是摇头,“剑有两刃,一刃伤人,一刃伤己,要想不伤害自己,就只有把对方伤得更重,师哥,感情不会使一个剑客变得更强,剑最该远离的,就是感情。”
      “既然如此,”盖聂仰起头,右手拿起断剑,飞快插向自己的咽喉。
      卫庄赶忙起身拦住他,“你疯了!”
      “小庄,你说了,‘剑有两刃,一刃伤人,一刃伤己’ ,那我就按照你的意思,杀了自己,这样,就不会伤到你了。”
      卫庄垂下头去,脸颊泛起一片红晕。
      盖聂知道,他已接受了自己的心意,高兴地抬头,飞快在卫庄的脸上啄了一下。
      卫庄害羞,一撇头,躲开盖聂的脸。
      “咳咳。”有咳嗽声传来,两人抬头,居然是师傅。
      鬼谷子厉声道:“胜负已分,聂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新一任的鬼谷先生,至于小庄,既然输了,就离开鬼谷吧。”转过身去,他的步履有些蹒跚。
      师傅虽然不太高兴,但是想来,两个都是他的弟子,终归还是不愿他们自相残杀的,盖聂默默地想。
      结果,卫庄依照师傅的话,离开鬼谷,以纵横家的身份回到韩国,走的那天,他的背影甚是孤单。
      鬼谷子问他,“心疼了?”
      盖聂不敢说话。
      “这也没什么,爱一个人,爱了就是爱了,为师想了几十年,才想明白,你比为师聪明,到底没有做下让自己抱恨终生的事情。”
      盖聂看着老师抬头,老泪纵横。
      有一天,师徒二人坐在溪水边饮茶。
      思来想去,盖聂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师傅,弟子也想离开鬼谷,道外面闯荡。”
      “去找小庄?”
      “不,是去实现我的梦想。”盖聂说得很坚定,鬼谷子端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聂儿,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想要上山时,我说的话吗?”
      “记得。”
      鬼谷子看着他,“那你明白吗?”
      盖聂点头,“当初弟子年幼,贸然上山,看到山顶上的风景,只会恐惧成为强者后所要忍受的孤独,必然难以潜心修炼剑术,所以,师傅希望弟子学有所成后,再登山顶,不再惧怕,以强者的身份,接受天地间的变化无常。”
      “你是这样想的?”鬼谷子又问。
      “是。”盖聂恭敬回答,满心以为会得到师傅认同,却在下一刻被浇了满盆冷水。
      “你只说对了一半,剩下的,你还没有明白。也罢,出去看看也是好的,你便回秦国吧,在秦王嬴政身边待得久了,或许你可以明白一些事情。”
      就这样,成为鬼谷掌门的盖聂也离开了鬼谷,他走的那天,师傅远远站在身后,太阳的余晖把师傅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个扎着红色头巾的少年,从记忆力走出来,伴在他的身边。
      或许,师傅才是最孤独的,在离开鬼谷很久以后,他忽然这样想。
      有风吹过,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
      盖聂想,上天对他真的不薄:他想要修习剑术,结果他成了天下第一剑客,他想要找到师弟,结果在成为了秦王侍卫的一年后,就见到了陪同韩非出使的师弟。
      公元前243年,二十五岁的秦王嬴政在诛除了嫪毐和吕不韦之后,进一步巩固了国内的统治,同时调动大军,加大了对东方六国进攻的力度。他的头脑中展现出一幅恢弘的帝国蓝图,然而,他的头脑中更多的却是苦恼,《吕氏春秋》的治国方略与自己的要求大相径庭,年轻的帝王正在忧愁前往何处去寻找一部合适的治世宝典,一天,他偶然得到了从东方传来的《孤愤》和《五蟊》,不禁拍案叫绝“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一旁的李斯告诉他,此二子作者为韩非,乃是韩国贵族。
      为得到韩非,秦王政毅然下令攻韩,不久,在秦国的强大攻势之下,韩国败,韩王安下令韩非使秦,由同是韩国贵族的卫庄陪同。
      那天,秦王设九宾于庭,他站在帝王的身边,看着那个传闻中令秦王寤寐思服的韩非。
      韩非神色紧张,着一身玄色长袍,后领下凹,前领为三角形交领,两袖下斜向外收杀,袖筒最宽处在腋下,袖口紧小,腰饰带钩,形制精美,制作十分考究,体像螳螂之腹,钩短,作鸟首形,下有圆柱,近于一端,柱顶圆形显得他气度不凡。(此型尺寸较小,比较实用。韩非作为法家集大成者,极为推崇事物的实用性,本文选此作为韩非服饰。)
      盖聂心里一笑,把目光望向他身后的那个人。
      卫庄身穿交领右衽直裾袍,宽袖,袖口呈胡状,饰菱纹缘,腰悬穿珠,玉璜、玉璧、彩结、彩环组佩,后背腰束黄、红相间的三角纹锦带,衣襟内露鲜艳的内衣,虽然只是普通侍者的装扮,但是,却显得比韩非更像是使臣。(此型衣身宽松,有华贵的风度,比较适合小庄的个性,我估计要是可以的话,他敢穿比始皇帝更扎眼的衣服。)
      不自觉握紧手中的剑,小庄,我们又见面了。
      此时,卫庄也看见了他,一瞬间的错愕。
      嬴政突然开口道:“卿远道而来,想必旅途劳顿。”这本是一句客套,不料韩非却是一副茫然的神色,嬴政似有不悦。
      盖聂心道:这韩非太过无理。眼神掠过韩非,却见卫庄一副准备不周的神色,只听李斯在一旁开口:“启禀陛下,韩非乃是韩人,不懂秦国语言,请陛下准许臣代为翻译。”盖聂这才明白,原来是两地语言之差,难怪,再看卫庄,神色稍微平静,看来他方才就是想起了这件事,如果李斯不开口,想必,他也会站出来的,盖聂心中有一丝暖意,在鬼谷的那几年,为了和自己相处,他才学了秦国语言。
      另一边,嬴政又开口道:“自从平王东迁,百年来,各国文字不同,语言不通,战乱不断。现如今天下只剩七国并存,语言文字虽然减少,仍旧带来不便。”
      盖聂心中“咯噔”一下,陛下,您何必在此时提起此事。果然,卫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而韩非和其他随从仍旧是一脸茫然,李斯在一边神色也不太自然,想了想,开口说了几句,韩非听了,连连点头,想必,李斯说的,并不是方才那几句。
      随后,秦王表达了对韩非爱慕,和真心向韩非求教之意,李斯的脸上,呈现出慌乱的神色,但是嬴政此时一心在韩非身上,对于他并无更多关注,只是让盖聂看得清楚。
      对于嬴政的虚心求教,韩非一一作答。
      交流片刻,李斯忽然提出,如此费劲交谈,莫不如让韩非回去书写成文,秦王想了想,随即应允,命人为韩非等人安排住所。
      待到一行人全部退下,嬴政才又道:“廷尉去为寡人调查一下这些人吧。”
      李斯赶紧道:“是。”眼里,有和盖聂一样的担心。
      等到一天的事情忙完,嬴政随便找了一位妃嫔侍寝,盖聂也快步离开,他想尽快去看看自己的师弟。
      快不行至馆舍门前,一抹人影黯然伫立门边。
      三月不见,仿佛过了三年,“小庄,”一声疾呼,卫庄抬头,四目相对,“你来了。”没有惊奇,没有喜悦,语气淡淡的,仿佛路人。
      盖聂一怔:“怎么了?”
      卫庄拉了他的手,“进来再说。”
      随着卫庄走进馆舍,到一间屋子里,卫庄点了蜡烛,和他一起坐下。
      盖聂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卫庄看着他的眼,淡淡笑了, “韩非做了件蠢事。”
      “哦,是什么?”盖聂不明。
      卫庄拂开他的手,起身,拿过案上的木简,“你看。”
      这便是韩非的书,字体娟秀,议论雄辩,“确实好书。”盖聂叹道,“难怪陛下会说‘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不必忙着夸他,”卫庄冷冷道,“他若是再不知收敛,恐怕性命不保。”
      “为何?”
      “韩非所著,无非是三方面的内容——法、术、势。法者,不需多讲。术者,藏于君主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也。势者,君主胜众之资也,君主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在这三者当中,以‘术’的篇幅为最多。秦王即位十四年来,斗败了华阳夫人,诛除了嫽毐和吕不韦,杀死了自己的异母弟弟成憍,贬谪了赵姬夫人,杀了她的两个儿子,现在的秦王,虽然只有二十七岁,却早已在朝中建立起了无人可以挑战的权威。驾驭那些在年龄上堪称他叔伯辈的手下大臣时,他也是显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能取得这样的成功,靠的是什么?”卫庄似笑非笑,映着窗外的夜色也有些妖媚。“靠的正是他天赋而来的权谋心计。而这种驾驭国家和群臣的高明手腕,也就是术,在韩非的书中有着详尽的论述。因此,嬴政读韩非之书时,发现自己的心机和谋略,无不与韩非之言暗合,几乎像是在对镜而照一般。刚一开始,自然是惊喜,以为知音;再反刍回味,却就该变成惊骇,以为祸害了。可是韩非的书,却如同一面明镜,将他的内心暴露无遗。更何况,韩非之罪,又何止见疵而已。凡是帝王,无论聪慧还是弱智,都希望制人而不受制于人、测物而不为物所测。而在帝王身边,如果有韩非这么个人,能洞察你的心,熟知你的术,无论你干什么,都逃不脱他的算计,这种感觉无疑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怖,仿佛随时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你却偏偏无法化解。试问,哪一个国君名可以容他?”
      卫庄说完,意味深长看着盖聂。盖聂只觉得自己心中如坠冰窟。“那,陛下是要……”
      卫庄摆手,“暂时还不会,秦王暂时还没有看到韩非所著的全部篇幅,所以,他还是安全的,但是,如果有人非要把自己的书交给秦王,那就另当别论了。”
      盖聂面露疑惑:“你是说,韩非打算……”
      卫庄冷笑:“他在韩国,并不讨人喜欢,好不容易见到秦王,可不就像子期见着伯牙似的,巴不得与秦王连床夜话,抵足而眠呢,他倒是把自己当成是商君了,可惜啊……”
      盖聂接过话来:“可惜商君被车裂而死,若是真成子期就好了。”
      卫庄蹙眉,又道:“子期的结局也说不上好吧,若是没见到伯牙,说不定还能侍奉父母终老,可叹他英年早逝。”
      盖聂道:“那你没有劝劝韩非吗?”
      卫庄叹了口气:“自然劝过了,只是不听。他师弟劝他都不管用,我说了,又有何用。”
      盖聂又是一愣:“师弟?”
      “就是李斯,”卫庄说完,起身给盖聂倒了一杯清水,“就是荀卿的另一个徒弟,想来,荀卿也是了不得的人物,一个儒家大师,居然还能教出法家弟子,到底不凡。”
      盖聂接过杯,也有些无奈,“可不是,要是师傅肯多收几个弟子,说必定能教出更多令世人敬仰的人物。”
      卫庄却笑,“纵横之战折磨你我还不够吗?”
      盖聂也笑,“有你做陪,倒是够了。”一把将他按在身下,盖聂笑得邪魅,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盖聂,脱去了隐忍顺从之后真正的模样。
      “说正经事呢,”卫庄不悦,一把抓过他手里的杯,饮了一口,“没滋没味儿的,就不知道你怎么会喜欢这个,难不成秦国这山川贫瘠之地待得久了,人也不懂得生活了,只会这样折腾自己?”说着,把盖聂从身上赶下去,理了理衣服,“说不定,下次再见秦王,韩非就……”
      盖聂起身,从背后抱住他:“说不定,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但愿。”卫庄说道,一双黑色的眸子望向窗外漆黑的苍穹,冷冷的,没有温度。
      第二天,李斯携韩非所写,觐见秦王。嬴政看过之后,勃然大怒,下令将韩非及其他侍者一同软禁。
      盖聂不明所以,只是心里隐隐担心,武安侯白起的所为,他不希望在师弟的身上重现。
      李斯在一旁也是担心,盖聂看得出,待到夜晚,他离开皇宫,直奔李斯府邸,却被挡在门外。盖聂想,或许,李斯正在想办法。
      无奈,只得趁着夜深,偷偷潜入韩非所居馆舍。
      馆舍之中,一片漆黑,只有里面的一间屋子,有一点光亮,顺着光走过去,屋子里居然是李斯。
      李斯看见他来,并不感到惊奇,“方才,卫先生已经同我说了你们的关系,我想,我与韩非的关系,想必,盖护卫也是知道的。”
      盖聂点头。
      李斯又道:“方才,我去见过韩非,他同我说了此行的目的。刚刚进到卫先生的房里,你便来了。”说完,就开始向两人将其韩非与他说的话。
      李斯一面说,一面叹气,盖聂越听越是难过,表面上,韩王安对韩非的离去感到难过,而实际上,他却早已与韩非密谋过弱秦存韩的计划,入秦后,韩非立即上书秦王,力陈秦国危险来源于赵,要求秦王放弃攻韩,转而攻赵,只是,上书的用意,未能瞒住秦王,将韩非的上书交给秦王后,秦王随即看出韩非的用意,再加上几年前郑国的事情,令秦王大为恼火,这才将他软禁。
      “我买通了这里的守卫,只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李斯眼里似有泪光,“万一,哪一天,陛下决定将他斩首,我就帮不了他了。”
      “何况,伴君如伴虎,想必,李大人也不太愿意让他侍奉秦王吧?”卫庄问完,盖聂只觉得他话里有话。
      李斯不语。
      卫庄又道:“我原以为他是见了知音的心情,没想到,早有算计,韩非怕是不只干了这一件事情吧。”
      盖聂一愣。
      李斯笑了笑:“不错,韩非只和我说了一件,但是,奏疏上,还有三件。”
      “哦,愿闻其详。”
      “其一,劝杀郑国。其二,重宗室,而轻异姓。其三,杀姚贾。”李斯说完,卫庄不再言语。
      半晌,才又冷笑一声,“真是自己找死。”
      盖聂一愣,又手肘捅了一下卫庄,到底,人家师弟还在。
      不料李斯却道:“请卫先生明示。”
      卫庄道:“第一,郑国虽奉韩王之命来秦国,献计主张修建郑国渠,其意只为消耗秦国之钱财,为韩国延寿数月而已,而郑国渠的修建,确实有利于秦国,关中水渠建成之后,可以将四万多顷的不毛之地改造成肥沃良田,每亩田的产量能够达到一钟。”
      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仅仅靠关中水渠,就可以解决秦国三分之一人口的吃饭问题,或者,解决一支60万大军越境作战的军粮问题。当时郑国渠还在修建当中,试问嬴政如此英明的君主,怎会轻信韩非此计?!
      两人都是沉默。
      “第二,劝秦王重宗室,而轻异姓。先不论他本为韩国宗室,却一直被韩国的异姓大臣压制,不能见用。无尽的等待,枯萎了他大好的年华,而愤怒和委屈,则长久地积压在他心底。他何尝愿意写《韩非子》一书!特穷愁而自遣也。当他说到秦国宗室所受的“不公正待遇”时,实际上却不知不觉地寄托进了自己的感情。仅从次计策分析,几年来,秦国先后度过了成峤、嫪毐、吕不韦这三场政坛危机,其官僚集团已经历过三次洗牌,到了现在,嬴政终于打造出了忠属于自己的官吏队伍,君臣和谐,目标一致——翦灭六国,统一天下。对于秦国政坛目前的格局,赢政并无不满。如果真如韩非所言,重用宗室,削弱异姓,则意味着全面的人事调整,其效果无异于一场地震。况且,从成峤谋反一事也可以看出,宗室并非如韩非所说的那般可以完全信任。而异姓中的人才,也远非宗室可比。故此计也必不会被嬴政所采纳!
      “第三,姚贾入秦后,继续当他的纵横家,而他此时的任务不再是使六国合纵,合力对付秦国,而是出使六国,千方百计的破坏六国的合众,为秦国的各个击破做铺垫,且效果显著。试问嬴政怎会在姚贾战功卓著之时,轻信韩非之言,杀姚贾,此计亦必不被采纳。”
      卫庄说完,神色黯然,“试问,谁还救得了他?”
      三个人都不再言语。
      暗淡的灯光,宛如催命的符咒,一步一步把人推向死亡。
      李斯走了,拖着一条比灯光更为暗淡的背影。
      卫庄蜷缩在自己怀里,没有眼泪,也没有言语。
      又过了几日,秦王并没有要杀韩非的意思,但是,谁也不敢放松,馆舍外的侍卫安排更加严密,李斯与盖聂一时也不敢再去。
      终于,有一天,韩非再次上书,搅动了这份平静。
      在“圆天纲”一文文后,韩非又书下:“我乃韩国王子,不宜秦国为官,只求在师弟李斯帐下做一名谋士,为秦国效力。”交由李斯呈给秦王。
      秦王观后,拍案叫绝。
      盖聂松了一口气,想着不久就可以见到师弟了。
      不料,李斯却在一边道:“韩非之才确过人,但用一纲字,不用策或略字,显然轻视秦国君臣,有钢绳牵引之意,实属无礼! ”
      盖聂一愣,李斯想干什么。
      秦王应道,“他文末只求在你帐下做一谋士,并非狂士?”
      李斯答道:“世人皆知韩非乃一孝子,来秦之后,已向我表明只求将来我看在同门之谊,帮他回国尽孝,是他最大愿望了。”
      秦王听后,沉吟片刻,突然怒下旨意:“将韩非打入大牢,示他,若不明为秦臣,只有一死!”
      后来的一切,就像一场早已计划好的屠戮,盖聂看着那个男人在戏台上,长袖善舞。
      韩非入狱,写下半篇“制方策”,并在后面书下“无全策,秦无长”六字,以求暂时保命。请李斯呈上。李斯见王,告曰,韩非应我之求,写治国良策,但只写半篇,后书,无全策,秦无长六字,便当我面大笑掷笔,显侮秦之君臣无能,狂极也!并将竹简打至最后,展六字于秦王观。秦王大怒,立下旨意,赐韩非死,李斯领旨急行。
      李斯走后,盖聂站在一旁,劝道:“盖聂不才,但请陛下不要曲解了韩非之意,误杀良才。”
      此时,秦王稍透闷胸,打开“制方策”细观,渐感心如畅流,至末意犹未尽,此时再看末尾六字,突然似明,此乃韩非求生,忙道:“下旨,毒下留人!”
      盖聂带着圣旨,疾步匆匆,然而,走到大牢门口,才发现韩非嘴角流下了黑色的血。
      盖聂笑了,李斯,李廷尉,你到底没有让我们看透你。
      他记得,一位年迈的斥候曾对他说过,李斯当年在人群中时,常常看见厕中鼠,那时他知道自己是社会上的什么人。不过一介布衣而已。梦想着做做仓中鼠,以逃离那种肮胀的环境,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此生足也!后来,他见到了吕不韦,向吕布韦讲述了厕中鼠和仓中鼠,听后,吕不韦却告诉他‘我不要你做仓中鼠,而要你做宫中鼠’。自此,他平步青云。
      后来,吕不韦成为了秦王的阻碍,他就毫不留情离开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吕不韦,再一次,扶摇直上。
      韩非死后,秦王并未把李斯如何,或许在他看来,韩非已死,比不上一个活着的贤才。
      握紧手中的剑,盖聂想,无论如何,他也要带着卫庄离开,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当他再一次来到馆舍的时候,卫庄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否是逃了,他松了一口气,只要他还活着。
      后来,某一天,嬴政突然在寝宫召见他,问了他莫名其妙的话,他答得仓促,一边答,一边心里想着卫庄,嬴政没有为难他,似乎对他的答案非常满意,赐了一壶玉酒,酒香四溢,那是韩国的酒,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
      那一夜之后,嬴政也慢慢疏远了他。
      盖聂闭上眼睛,那些年,真漫长。
      不像以前一样时刻护卫秦王,只在秦王出巡时,才站在他的身旁,日子过得混混沌沌,忘记了最初的目的,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剑客,却忘不了小庄,他就像一道伤疤,刻在心里,比嬴政在酒杯上刻上的剑痕更加深入。
      对李斯,他切齿拊心。
      对嬴政,他无话可说。
      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嬴政一个又一个扫灭东方的诸国,看着嬴政对太子丹的漠视与冷嘲。
      直到有一天,荆轲刺秦,剑气如虹,横贯长霄,刺痛了所有人的眼,剑锋刺向嬴政,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看见,嬴政的眼里没有波澜。他才记起,原来,我还有梦,这个男人,能够实现我的梦。
      电光火石之间,荆轲败了,死在他的剑下,那双眼睛,一直看着他。
      可他,什么也没看见。
      第二天晚上,嬴政再一次在寝宫,召见了他,一句一句,字字都是尖利的刺,将他的心刺得千疮百孔。
      说完了一切,嬴政将一把剑递给他,“这是那名刺客的剑,戾气太重,寡人已经派技艺精湛的铸剑师去除了它的戾气,它的名字,也改为‘渊虹’。”
      收下那把剑,剑哗的一声出鞘,盖聂看着剑上的‘渊虹’,唯有沉默。
      “恨寡人吗?”嬴政问,“那便动手吧。”
      嬴政说的很坦然,盖聂收剑入鞘,“此剑已经去除了戾气,从此,仅为陛下护驾。”
      嬴政笑了,笑得很干净,那是他唯一一次看到嬴政那么不带心计的笑容。
      至今,仍旧刻在他的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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