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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卫庄回到住处时,赤炼已经睡下了,她的睡相很甜。
      或许——
      卫庄想,只有在梦里,她才能睡得这样安稳,只是,自己,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都是一如既往带着死寂和阴沉,永远也不能安心。
      回到自己屋里,取出玉匣,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突出的花纹,仿佛是出生的婴儿,在感受着母亲的心跳,他的脸上,带着不属于人世的迷醉神情。
      他轻轻的笑了。
      不管是痛苦还是喜悦,在鬼谷的那些年,他可以真实的感受到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情感,即使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记得另一个人带给他的心的最初的悸动。
      把头枕在玉匣上,冰冷的泪水凝固在眼眶,外面的世界,不属于他,皇宫内院,也不是他的归宿,尽管希求着盖聂,但他却还有自己的生活。
      端木蓉这个女人,虽然有心计,但却是真心爱着盖聂的,而且,她是女人,就这一点,她就已经赢了。
      卫庄无奈的牵动了嘴角,自己是鬼谷先生,不是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做,不是吗,师父的临终嘱托,还言犹在耳,他又岂能为了自己的个人感情,抛下身为鬼谷主人的责任。
      放好了玉匣,卫庄站在窗前,寒凉的月光,打在身上,竟然也不觉得冷。
      楼下的草丛里。倏地,起了几点虫鸣,音调庞杂,骚扰着耳郭,卫庄叹了口气,合上窗子。
      莫非,上天连让我独自安静一会儿的机会,都不给吗?
      他叹了口气,身后,传来敲门声。
      “请进。”卫庄说,然后就看见一个朦胧的轮廓。
      这个身影太熟悉了,他知道,那是赤炼。
      “怎么不点灯?”赤炼问,她的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晚上还很凉啊。”取下斗篷,赤炼笑了笑,“见了荀夫子了?”
      “见了。”卫庄站起身,走到赤炼身边,“荀夫子的脾气,比我想见的要好得多。”
      赤炼看着他,轻轻的说:“传言那种东西,不过是给市井小儿听的,真要是信了,难免……”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看到了卫庄的脸色,惨白的,不带一点血色。她搀扶着卫庄在案牍边坐下,“怎么了?”
      卫庄淡淡笑了笑:“看来,是最近太忙了,也该找时间休息休息了。”
      赤炼蓦地眼圈就红了,扑在卫庄怀里哇哇的哭。
      卫庄知道她哭的是什么,可是,他改变不了什么。
      他只听赤炼一再地问:“值得吗,值得吗?”
      值得吗?他也想问自己,到底值不值得,然而,他没有答案,因为答案只是最后才能看到的东西,在你劈斩了荆棘浑身浴血后,才能得到的奖赏。
      过了好一会儿,赤炼才停止了哭声,抬起头来,看着她,那是一张纵横着泪水的脸,却只让人怜惜,不再是十几年前的稚嫩容颜了。
      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受。
      再也回不去了,曾经放马南山,彻夜涉猎不归的日子,曾经坐在厅堂中,看着舞姬裙袂翻飞,壶倒酒倾的日子。
      卫庄托起她的脸,脸上是惯常的笑意,“别再哭了,哭花了脸,怎么还嫁得出去。”
      赤炼迷茫的看着他,卫庄把自己伪装得太深了,或许,自从父王将他送到秦国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真实。
      卫庄擦干净她的脸,“公主,应该多笑笑,就像以前一样,冰山壳子可不好看。”
      赤炼抓住他攥着丝卷的手,一字一顿地问:“荀夫子,说什么了?”
      她能感觉得到,卫庄的不寻常,他回来的时间太晚了,他的神情,太过于忧伤,如果,非要给这一切加一个理由,那么,一定是荀夫子。
      赤炼又问了一遍:“荀夫子,说了什么?”
      卫庄的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容,他轻轻的开口,语气确实能冻结一切的冰冷。
      一句一句,没有停顿,赤炼知道卫庄的口才很好,但是,她没想到能耗到这个份儿上,完全无关说话者的意识,一字不漏,哪怕是那些她认为会给卫庄带来困惑的言辞,在卫庄的语调里,也是波澜不惊。
      卫庄说完了,然后漠然的看着赤炼,“公主,还想听什么?”
      赤炼笑了笑,“怪不得,你能从鬼谷走出来,我要是鬼谷先生,也会把梯子放下去的。”
      即使是平淡的语调,也依旧可以牵动听者的心,那一刻,赤炼想笑,疯狂的笑,不愧是纵横家出身,每一句,都严丝合缝,牢牢占据你的情感。
      然而,赤炼最终也没有像她想的一样,放声大笑,甚至,连一个普通的微笑都没有。
      她只是干脆的松开了卫庄的手,一个人,走出去,关上门,靠着雕花的门,默默地流泪。
      屋外飘起了花,是夜风吹起的,连着眼泪,弥散在天地间,吹皱了一池湖水。
      很美。

      这一夜,盖聂睡得并不安稳。(你要是敢安稳,你看谁能饶得了你。)
      他几次惊醒,摸上额头的时候,上面都是汗水。
      盖聂起身,投了巾帕,擦了把汗。
      昨夜的梦,太怪异了。

      第一个梦,是自己跪在师父的病榻前,一口一口喂着药,药喝完了,师父一把抓着他的手,一字一句的说:“聂儿,鬼谷派纵横天下,首要就是一个‘决’字,所谓绝情定疑,就是要能够决定出最有价值,最值得去做的事情,选择生必有死,选择胜必有败,这个世界上,胜者生,而败者亡,在世事的胜负面前,生与死,不过是必然的因果。
      “捭阖者天地之道也,就算是天下苍生放在眼前,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细细咀嚼这话,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师父急剧地喘着,大口大口的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聂儿,要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你要懂得取舍,你要懂得取舍……”
      师父的话没说完,就头一歪,过世了。
      他也一下子醒了。
      师父仙去多年,他死的时候,自己没没有陪伴在他身边,或许是师父还有没完成的事情,给自己托梦。
      可是,这梦有说明什么呢,盖聂不懂,他合上眼睛,不多时,又睡着了。
      这一次,他梦见了端木蓉。
      端木蓉醒了,她的脸上还带着纵横交错的伤口,一道一道的伤疤,甚是吓人。
      端木蓉流着眼泪,问他:“我这样,你会不会嫌弃我?”
      他斩钉截铁的回答:“不会,端木姑娘,在下还没有报答你呢。”
      他欠了她两条命,欠的债,是要还的。
      然后,他看见端木蓉呵呵地笑:“我不要你报答我,我要你爱我!”
      她疯了一样向自己抓来——
      于是,盖聂又醒了,他走进里屋,端木蓉还在睡,脸上还是伤疤。
      他叹了口气,手,却始终抚不上端木蓉的脸,那绝不是因为她的脸难看,而是别的什么,他说不清楚。
      只是越来越烦乱——
      他坐在床上,这梦真怪,端木姑娘怎么会这样呢,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端木姑娘在自己心里是这样的人,他甩了自己一巴掌,盖聂,你真是不识好歹。
      他合上眼,不多久,睡着了。
      他做了第三个梦。
      梦里,是那个曾经魂牵梦萦的地方,他幼时的家。
      他幼年是祜,母亲一个人将他养大。
      母亲坐在河边,用沾了水的袖子擦拭着脸庞。
      那,曾是很美的容颜,既雍容又高贵,可惜,常年的劳作,摧毁了她的美,她现在,就像一个普通的农妇,穿着粗布短衣,墨色的裤子,没有涂脂抹粉,穿金戴银,只有干裂的手指,蜡黄的脸。
      母亲看见他,招呼他过来,“你看你,又玩儿了一身的泥。”说着,用袖子给他擦了擦。
      宽大的袖子里,是母亲的手。
      那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纹。
      “娘……”
      他用脆生生的声音叫着,母亲似乎很高兴,把他揽在怀里,一遍一遍,唱着同样的曲调。
      “黄鸟黄鸟,无集于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毂。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莫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仿佛是心底发出的悲鸣,闻者流泪,见者伤心。
      母亲说:“聂儿,你要快点儿长大,长大了,就不用受这许多的罪。
      流着眼泪的眼眸,此刻,分外清澄,那甜甜的笑意,牢固的印在心底。
      他醒了,眼里还有眼泪。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悲哀凝结在心里。
      他不敢再睡,就倚着案牍,一直坐到天明。
      他的脑子里,一直在回想一个问题,伏念的问题。
      怎样才能让伏念的大婚,顺利的完成,他把手枕在头上,靠着门框,不自觉的,看到了朝阳。
      他当年抓住胜七的时候,也是清晨,失败了的剑客,一脸的不甘。
      胜七,他反复咀嚼这样一个名字,他现在在哪里呢,自从上一次交手,他就再没出现过,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
      还有小庄,自己的师弟,也许就在这附近,他能感觉得到,那人带着嘲讽的笑意,恰如从前,他从怀里,掏出那块衣襟,那是里衣的,是用丝做的,所以柔软,抱在伤口上,也不觉得疼,他轻轻吻了那块衣角,然后又把它叠好,收在怀里。
      赤炼出嫁,师弟必然跟在身边。
      那个一身艳红的女子,不知道,穿了喜服,是什么样的。
      第一次见面,赤炼穿了红色的衣服,他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红色,在这个时代,是女子身份的象征。一般的女子不会穿红色,一来,是因为身份不够,而来,是因为这颜色难穿,下级的女子,穿不出她的仪态,反而显得媚俗。
      他记得,那件红色的衣服上,还绣了凤凰,这是公主或者皇后的标志,然而韩王的皇后早亡,她就只能是公主。
      可惜,凤凰是倒置的,代表了亡国之痛,只是她眼里流露出的淡漠,却让他感到震撼。
      那样如水一样,没有丝毫的仇恨,清冷的笑意,也像是在嘲讽着世间那些挣扎的灵魂。
      这样的丰姿与气度,美而不媚,反倒是比雪女和端木蓉更显得清丽。
      只是,再一次,在机关城里相遇,当他与师弟拔剑相向时,她的眼里,才有了深入骨髓的恨意,仿佛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能燃尽世间的一切,让人心里发寒。
      他一直以为,那名女子是爱着自己师弟的,直到昨日,听了伏念的话,才知道,原来她的心另有所属。
      不知道,穿了黑色的喜服,是什么样子的,他恐怕无缘得见了,他还要留在这里,守着端木蓉,当然,也包括大婚那天,防止墨家弟子出现在小圣贤庄里。
      盖聂站起身,甩下一地朝晖,走回屋里。
      门外的树上,一个清丽的人影,带着冷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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