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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这一天,伏念离开了小圣贤庄,去见墨家的人,张良看见他步履匆匆,只觉得浑身冰冷,算计人都这么着急,何苦呢。
      他和颜路已经商量好了,等伏念离开的时候,安排卫庄来见荀卿,一方面,是卫庄自己要求不要令伏念知道,另一方面,他们其实也觉得师哥所为过分了些。
      现下,时机正好。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路的两边种满了竹子,张良说,这是师叔搬到此处以后,才种上的,开始还只是一小片,慢慢的,就越来越多,长成了现在的规模。一步一步,走在小径上,斑驳的树影,投射在水墨色的石砖上,和人的影子混在一起,倒也让人觉得惬意。
      走了很久,张良才在一扇竹门前停下。
      这就是师叔住的地方。
      他就住在,竹林的深处。
      一个人,还有一名小童,住了十年。
      平日里没有人敢去打扰,只有我们几个,才赶紧来同他下下棋。
      卫庄想问,他就不觉得孤独吗,再看张良的神色,还是止住了。
      张良说,“师叔寡居,脾性难免有些尖刻,你不要在意。”
      卫庄淡淡说道,“再怎么尖刻,也比不上孟轲当初对张仪的恶语吧。”
      张良尴尬地笑了笑,站直身子,敲了敲竹门。
      开门的,是一名小童。
      长得很是秀气,眼里带着纯洁和无邪。
      那小童见到张良,说道:“夫子请卫先生一个人进去。”
      一个人?
      张良向后一让,“既然师叔发话了,那,你就一个人进去吧。”
      卫庄倒也不客气,真的随着小童往里走,把张良一个人留在外面,等到竹门关上,张良才淡淡道,“希望你给他带去的,是好消息。”
      说完,转身便走,衣带随风而舞,衣摆在石砖上拖散一片又一片的树叶。

      卫庄随着小童往里走,竹苑里的景色与其他地方又是不同,仿佛是浑然天成的一股灵气,似乎是得到了天地的厚爱。
      那小童走到一间竹屋前,冲卫庄行礼道:“卫先生,就在此处,请先生进去。”
      卫庄依言撩起珠帘,屋中,坐着一名穿着华服的老人,年岁不小,但是精神矍铄,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棋盘上。
      这个场景,在很久以前也出现过,曾经是他难以忘怀的噩梦,尽管日子已经久了,可还是难以忘记。
      “坐吧。”沉溺棋局的荀夫子突然说。
      卫庄依言坐下,他的面前,有一杯茶。他对于面前的棋盘并没有兴趣,只是不住打量屋中的一切。
      这里有些像师傅的屋子,干净,简洁,却透着大气,偶然间,注意到了荀夫子手边的一枚铜钱。
      “这是前些日子,我与天明小友,下过棋后,在地上捡到的。”荀夫子突然说了一句,“怎么,你有兴趣?”
      卫庄暗暗笑了笑,看来,自己没有找错人。
      “我对这枚铜钱没有兴趣,”卫庄说道, “只怕,荀夫子,对眼前的棋局,更没有兴趣吧?”
      荀夫子抬起头,看着卫庄,突然笑道:“的确,比起这盘棋,我对你最近的所为,更有兴趣。” 说完,开始收拾黑白两色的棋子。
      “哦,”卫庄不明所以,“荀夫子,这是何意?”
      荀夫子道:“你在江湖上,是什么样的名声,恐怕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
      卫庄冷笑:“说到名声,荀夫子自己也不见得有多好吧。当初荀夫子所作《非十二子》可算是一口骂尽天下,善为人敌,《儒效》一篇更是堪称正本清源,痛斥孔丘。作为天下士林的孤家寡人,荀夫子,又有何脸面来批驳我的名声。”
      荀夫子听了哈哈大笑道:“这一点,你倒是知道的清楚。”捋了一把胡子,又说道:“可惜,你会错了我的意。”
      “我会错了意?”
      荀夫子道:“据我所知,流沙一向是反秦的,而我所好奇的,正是,现今的流沙,怎么会突然转了方向,开始帮助秦国了。”
      卫庄饮了一口清茶,“当初荀子入秦,不是也评价秦国‘民有古风,官有公心’吗,我所做的,只不过是顺应天意罢了,莫非,荀夫子要劝我帮着墨家那些不成器的弟子?
      “非也,你既看了《非十二子》就该明白,我对墨家是什么态度。”
      “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
      他的话中,有着淡淡的嘲讽,好像是一种习惯,然而和他的声音揉和在一起,居然也让人听着舒服。
      荀子知道,他说得是寻常人说不来的“雅言”,多少游学士子和官府吏员终生都难以讲好。
      荀夫子道“正是。”
      卫庄放下杯盏:“既然如此,那,荀夫子,又好奇什么呢?”
      “我听你方才所言,应当是雅言吧。”
      所谓雅言,是与各国各地的方言土语相对的官话。西周定都镐京,便确定以镐京王畿语音为准的官话为“雅言”。这种雅言,对山野民众是无法推行的,主要在官府、商旅、都城国人、士人阶层使用,尤其是书面文字必须使用雅言。孔子的学生们曾经不无骄傲的说,孔夫子诵读《诗》《书》,执行典礼,都使用纯正的雅言,而不用鲁国土语。
      卫庄轻笑:“这样,不是才乘称荀夫子的意吗?”
      荀子听了,又是哈哈大笑,“今天,你就是冲着我来的吧。”
      自己将雅言看得比孔子更重,主张“夷俗邪音,不得乱雅”,而且认为说雅言还是说夷俗邪音,是有关士人荣辱的大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就是说,越国人讲越国话,楚国人讲楚国话,但天下的君子都应当讲雅言。虽则如此,但由于种种原因,官吏商人士子国人事实上很难做到人皆雅言。
      没想到,今日卫庄来了,句句都是雅言。
      “既如此,想必,你必不是像墨翟、孙叔敖这样的出身吧?”荀夫子抬起头来,略作思忖,“让我猜猜,该是贵族吧。”
      卫庄不做言语,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轻蔑,心道:你连我的出身都不知道,还敢同意见我?
      荀夫子又道:“而且,不是一般的贵族。”
      一般的贵族也说不了这样纯正的雅言,那应该是——
      “你与韩王安,是什么关系?”
      卫庄不耐烦说道:“荀夫子说了这许多,到底是何意,莫不是年纪大了,说话连意思都表述不清了,还是说,长久清心寡居,变得不会说话了?”
      荀夫子叹道:“年轻人,大抵都是如此,说话咄咄逼人。”
      卫庄冷哼一声,不做言语。
      荀夫子已经收拾完了棋局,把棋笼放在一边,正襟危坐道:“既然是韩国贵族,理应帮助故国,为何,远走他乡?韩国虽小,铁山却是最多,农耕平原也最多。所以,韩国兵器锻造天下第一,粮食贮藏也是天下第一。然而,韩国弱小,第一个被秦国灭掉,不知,是谁之过错?”
      卫庄这才明白刚才荀夫子那些话的意思,不就是批驳他背弃故国吗?然而,内中缘由,又岂是他一个外人可以知晓的。于是,略略思索后说道:“韩国弱小,皆出于旧贵族根基未动,人力财力分散于豪强封地。若能法令统一,激励民心,韩国将成为中原地区令人生畏的强国。”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向韩王阐明?”
      卫庄当然听出荀夫子话中那根刺。
      荀夫子的意思很明白,既然你是纵横家出身,那么,理应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动国君,修明法度,然而此事不成,就不知,是他本人的错,还是纵横家这一学派原本就大而无当,不过就是夸夸其谈罢了。
      卫庄笑了笑:“荀夫子觉得,韩王安是怎么样的人?”
      荀夫子一愣,旋即笑道:“你说,他又是怎样的人?”
      卫庄道:“愚昧不堪的废物。”
      这话一说,荀夫子倒有些愣了,这样说着自己的国君,是不是也太大不敬了一些,虽说他不喜欢儒家的那一套为尊者讳,但是,说的这样赤裸裸,倒也让人很不舒服。
      于是说道:“不知,此话怎讲?”
      卫庄感觉到了荀夫子话中的不满,不愠不火的开口,“韩非与我同是韩国贵族,又是荀夫子的高足,是法家的集大成者,然而,未得韩王重用,反而被秦王赏识,这,难道不能说明韩王安的愚蠢吗?再者,韩非死后,遭到一干大臣诋毁,韩王安不加以阻止,反而推波助澜,认为是韩非的所为,激怒了秦王,才为韩国惹来了灭国之祸,如此,岂不是更能看出,韩王安的人品嘛?”
      瞥了一眼荀夫子的手,那干瘦的手指,紧紧抓着玉盏,微微颤抖,杯盏中的茶水,也随他的手的抖动,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卫庄心中冷笑,表面仍是不动声色,佯装悲痛,叹了口气,“可惜了韩非。”
      可惜了韩非。
      就这五个字,难道可以概括韩非的一生吗,荀夫子知道心中的酸涩,无法言明,这许多年来他一个人安心静修在小圣贤庄的竹苑里,就是为了想明白,到底法家,是怎么样的学派,深谙法家精髓的人,像商鞅,像慎道,像申不害,都落了可悲的下场,再像韩非,竟然被自己的师弟送上了绝路,这一切,是人的错,还是法的错,亦或是,自己教徒无方的错?
      然而,话却不能被将在此处,荀夫子道:“贤臣可以改变国君,庸臣却只能随波逐流,卫先生言讨韩王,为何不从自身找些原因?”
      言语中,自然是把卫庄比作了庸臣,这比当初那句“态臣”更令卫庄无法容忍。
      卫庄这一辈子,可以容忍别人的谩骂诋毁,唯独容忍不了他人指责自己毫无用处,原本只是想为纵横家的前辈们讨回公道,这一次,却是真的动了气,然而表面仍旧不露声色,“荀夫子说的是,然而,并非所有国君都值得托付,如同纣王帝辛,就算是比干,一样被挖了心,如同苌虹,遇到楚王依旧只能换的化碧的下场,更如同韩非,竟然客死他乡,难道,对荀夫子而言,他们,也是庸臣。”
      荀夫子心中大恸,他的手仍旧在颤抖。
      卫庄笑了笑,又说道:“其实,以荀夫子的口舌之辩,为何没有说动赵王呢,荀夫子不要忘了,第二个被秦国灭掉的,就是赵国,荀夫子是觉得赵王昏君,还是觉得自己无用?亦或是,荀夫子早看出了赵国必亡,所以一早龟缩在这里,莫非是要逃避亡国之祸?”
      如果说刚才的话,是让荀夫子伤心欲绝的话,那么,这一句,分明就是将荀夫子比作了与韩王安一样的废物,言辞凌厉,然而又都是实情,容不得反驳。
      荀夫子听了,半天没有说话,卫庄坐在对面,冷眼看着荀夫子的手打着哆嗦,不知是被气的,还是伤心难过的,脸也是泛着青。
      过了半晌,荀夫子才把手按在棋笼上,淡淡道:“卫先生,此来,便是要与老夫做些争论的吗?”
      卫庄道:“不全是,不过,荀夫子以前的言辞,实在是有些侮辱纵横家,我不过是,借着一位故人的托付,来此拜访夫子的时候,顺便说说心里话罢了,还望夫子不要见怪。”
      嘴上说着不要见怪,却把扎人心扉的话都说完了,言辞虽是客气,但是内涵咄咄逼人,哪里见得到道歉的诚意?
      荀夫子心中暗暗笑了笑,自然明白卫庄寻私来批驳自己的由头,是那篇《臣道篇》,他也是一代大家,既然对方说了不要见怪,自己,也不能再说什么,何况,他也不能再说出什么了,总不能再搬出儒家那套君臣父子来压人吧,所以,荀夫子笑了笑,一点也不像刚才被人借了伤疤,戳了痛脚。
      “言词辩论,还是要首推纵横家的,看来,老夫当年的话,也有些狂妄了。”
      “荀夫子哪里的话,夫子不愿与我争辩,倒是承让我了。”
      见到荀夫子的神色,终于恢复到常态,卫庄心中略略宽心,其实,方才逞了口舌之快之后,也有些后怕,毕竟对方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是李斯与韩非的师傅,若真是被自己气出了病,对子房他们,也不好交代,现下看见荀夫子神色如常了,也终于舒了一口气。
      “荀夫子到底是一代大家,在下刚才言语冒犯了。”
      这一次的话,倒是真心的。
      荀夫子自然听得出来,他伸手指着棋笼说道:“既然是以下期为由,来见老夫,那就下上两盘吧,听子房说,卫先生棋技高超,也让老夫开开眼界。”
      卫庄一摆手,推辞道:“岂敢,在下的棋技委实不值一提,与夫子下棋,恐怕会……”
      “诶,卫先生就不要推辞了。”
      此时的荀夫子说的也是实话,他是很想找个人下下棋,一个人居住在此处,虽说有伏念派来的小童照料,但还是好像隔了一层,有些话,说不出,今日让卫庄批驳了一通,倒觉得自己的生活真实了些。
      “既如此,请夫子先选吧。”
      这语气,好像是客气,却给人一种让棋的感觉,让荀夫子打心里不舒服。
      “还是由老天决定吧。”说着,荀夫子从棋笼里抓了一把棋,“就猜单双如何。”
      卫庄看了看荀夫子抓着棋的手,抿了一口茶,说道:“单吧。”
      荀夫子松开手,棋子落在棋盘上,“二,四,流,七,是七个子,”前几天,天明小友,选的,似乎也是……
      “既如此,在下却之不恭了,”说完,拉过盛有黑子的棋笼,第一子,下在天元的位置上。
      荀夫子又是一愣,这……这不是和天明小友下的一样吗?
      见荀夫子神色有些疑惑,卫庄问道:“可是我的棋,走的太过愚蠢?”
      荀夫子摇头:“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你第一子下在这个位置上,是要故意承让老夫吗?”
      卫庄笑了笑,解释道:“夫子万不必这样想,在下下棋,都是这样的。”
      荀夫子又道:“这让我突然想起了天明小友的棋,他也是第一招挂的天元,不同的是,他的棋没有你下的干脆。”
      卫庄笑了笑,“看来,那名叫天明的孩子,也是喜欢这样的古怪走法。”
      心中却不由道:这小子,到底是跟谁学的棋,居然第一子,敢走天元。
      这样想着,荀夫子的第一子也落了棋盘,就在卫庄第一子的旁边。荀夫子的心思很清楚,既然你第一子走了中间,我也偏要舍了原本传统的路数,偏偏要顺你的棋风,挡你的路。
      卫庄纵横家出身,最擅长揣摩对手的心思,荀夫子虽是半法半儒的一代大师,但是,掩饰自己的心思的手段,却不如他的学问,一下子就让卫庄摸透了,对于这样的对手,首先就是要让他明白,他的心思,你早已知晓,压压他的气势,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气势输了,棋也就自然输了。
      所以,卫庄的第二子,又是剑走偏锋,走了旁人不大愿走的路,就这样你来我往,卫庄棋出险招,荀夫子也不走正常路数,一局下来,荀夫子大败。
      卫庄把黑白两子都收回棋笼,把装着黑子的棋笼放到荀夫子手边,“方才,我执黑子先行,夫子执白子后行,我已是占了夫子的便宜,何况,对弈中,夫子又采取了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路数,这分明是让着在下,我愿陪夫子再下一局,如何?”
      这一席话说的精妙,将方才的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绝妙的掩藏起来,既说明了输赢,分析了路数,又给了荀夫子落败找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荀夫子心道:到底是纵横家,总能找到让人舒服的言辞,也难怪苏秦张仪可以纵横天下,游说各国国君,改变乱世的棋局,这也并非没有道理。
      既然卫庄将黑子给了自己,自己也就却之不恭了,拿起黑子,放在自己习惯的位置上,然后等着卫庄落子。
      出乎意料,这一次,卫庄同样没有落在任何出奇的地方。
      黑白两子在棋盘上分明的摆开杀阵,就这样你来我往,不多时,胜负已分。
      “荀夫子赢了我半目,在下棋艺不精,夫子承让了。”
      荀夫子听了哈哈大笑:“我执黑子先行,你又用了平常不惯的棋路,这样只输了我半目,若是说自己棋艺不精,岂不是在损我了。你倒是跟你的师父一个脾气。”
      棋子一枚一枚进了棋笼,卫庄道:“荀夫子认识我师父?”
      “认识。我是很多年前看见他的,那时,我外出游历,恰巧经过鬼谷,顺便拜访了那里的主人,那时候,你师父还不是鬼谷子,他还有一个师弟。”
      “这是鬼谷的规矩,鬼谷先生一生只收两名弟子,一纵一横,彼此视若水火。”
      “不,你师父和他的师弟,彼此并不是外界传言中所说的那样,相反,他们看起来很亲密,实在羡煞旁人。”
      荀夫子的神情有些缅怀,还有些遗憾。
      “不过,鬼谷的规矩,你师父还是遵守了,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弟,成了鬼谷子。”
      “这是鬼谷修炼最强者的门规,历代如此,荀夫子有些妇人之仁了。”
      “妇人之仁?”荀夫子笑道,“那么,不是妇人之仁的你,为何不在机关城杀了盖聂呢?”
      “是盖聂命大而已,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活着。”言语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命大?”荀夫子道,“子房告诉我,你走后不久,盖聂就坐起身来了,还保护了天明小友,离开了机关城,与其说是命大,不如说是你手下留情吧。”
      “荀夫子误会了,”卫庄饮了一口茶,“是我太过于自信了,以为那些划在他胸口上的剑伤,能要了他的命,可惜我失算了。”
      荀夫子捋了一把雪白的胡子,似笑非笑,“为何要划在胸口上,你对着他的脖颈划上一剑,恐怕,能省不少事。”
      卫庄一愣,眯起眼睛,“荀夫子,到底何意?”
      荀夫子略微有些伤感:“你师父,后悔了一辈子,他绝不希望你与盖聂重蹈他的覆辙。”
      卫庄咀嚼着荀夫子的话,忽然有一股异样,弥漫心头。
      “荀夫子……”
      话未说完,便被敲门声打断,荀夫子道:“进来吧。”
      门开了,是方才那名小童,小童走进,端着茶壶,给他们二人的杯子里一一添了水,卫庄言了句“多谢”,小童抬起头,略有些抱歉的看了他一眼,而后把茶壶放在棋案上,端了早已空了的另外一个茶壶,抽身退去。
      “这孩子看起来,有些木讷。”
      “是啊,或许是跟我这老头子待久了的缘故。”
      “其实,荀夫子又是何必,荀夫子既然写了《儒效》,想必是早已与儒家分道扬镳,既如此,为何还要住在这里?”
      荀夫子道:“老夫有一事想不清楚。”
      “哦?”卫庄来了兴致,“夫子可否言明?”
      荀子叹道:“老夫这些年来,一直在想,法是否适合于当下的乱世。”
      “夫子何出此言?”
      “儒家弟子,一向长寿,就算是不得重用的孔子,也是高龄才去的,然而法家弟子,一向早夭,商鞅,慎道,申不害,乃至韩非,哪一个不是壮年而亡,这一点,实在是令老夫寝食难安,是否是法存在着问题,还是,由于法的过于血腥,而导致上天的惩罚?”
      卫庄听后,笑了笑,“夫子,这是有些庸人自扰了。”
      “哦?”荀夫子面露喜色,“想必,卫先生能解答老夫之惑。”
      卫庄道:“不敢。只是颇有些心得罢了。”说着,指了指荀夫子手边的茶壶,“请问夫子,茶壶是做什么用的?”
      荀夫子觉得这话问得有些蹊跷,“茶壶自然使用来装茶用的。”
      卫庄点头,“既如此,夫子又何必何必想不明白。”卫庄端起茶壶,半是品味,半是思索,“茶壶是用来盛茶的,经久使用,自然会有碎掉的时候,如果有人喜欢它的样子,而把它搁置不用,甚至是对它精雕细琢,然而失去了茶壶的作用,那这个茶壶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
      荀夫子接道:“卫先生是说,法家的东西,因为有用,才有了流血的可能,而儒家的思想,华而不实,只能被人当做观赏,因而,可以长久?”
      卫庄笑道:“正是。”
      荀夫子恍然大悟,“与其作为观赏而长久留存,倒不如因为有用才有了碎裂的可能,这就是了。”
      卫庄又抿了一口茶,茶里有淡淡的栀子香,突然想到:“荀夫子,可是关节疼痛?”
      荀夫子道:“正是。卫先生是如何知道的?”
      卫庄沉声道:“这茶里的栀子,可以治疗关节疼痛,桑海临海,雨季繁多,荀夫子饮栀子,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荀夫子笑了笑:“今日听了卫先生的话,栀子就可以放下了,老夫过些日子就搬出去,选个气候干燥的地方,颐养天年。”
      卫庄轻牵了唇角,心中却在冷笑,荀夫子,栀子还有镇静安眠的作用,你当我不知道吗,有些话,我要是不说,恐怕你去哪里都一样,于是又说道:“其实,此次前往打扰,是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荀夫子,”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就是他曾经给张良看过的玉,递给荀夫子。
      荀夫子伸手去拿,等拿到了眼前,忽然瞪大了眼睛,卫庄看见,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他的嘴唇哆哆嗦嗦,“这是……这是……”
      “这是您当初,交给韩非的玉,现在,原物奉还。”
      荀夫子把玉揣在怀里,良久,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他到底是没有辜负啊,看来,我也没有看错人,”说着,抬起头来看着卫庄,“卫先生,你与他,是什么关系呀?”
      卫庄道:“我曾经欠了他一个人情,现在,替他跑跑腿而已。”
      荀夫子呵呵笑起来,“而已?能劳动你跑腿的人,恐怕天底下也没有几个。”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道:“方才,卫先生似乎有什么话,要询问老夫。”
      卫庄这也才想起来自己刚才的话被小童打断了,趁着荀夫子乐意作答,赶紧说道:“荀夫子方才说,我师父他……”
      荀夫子一拍大腿,“是这个。”呵呵笑了笑,“庞涓死后,孙膑抱着他的头颅痛苦,一生一死的结局,并非是鬼谷子当初授业解惑的初衷,虽说是只能有一个人纵横天下,但是,任何一个师傅也不会愿意见到自己的弟子有所伤亡,你师父也是一样的,直到他的师弟死后,才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其实,鬼谷弟子的宿命,并不应该以一生一死来作为结尾。你的师父,学识修为以及剑术,其实,都是与他的师弟不相伯仲的,但就有一点,他的狠,及不上师弟。”
      卫庄佯装不明,说道,“然而,死的人,却是他的师弟啊?”
      荀夫子反问:“难道,只有杀人,才是狠吗?其实,杀己,也同样需要狠心绝情,这一点,你师父没有做到。”
      所以,他成了鬼谷子,正如孙膑踩着庞涓的尸骨成名一样,心中的痛楚,永远也难解。
      在那个深秋的清晨,第二次经过鬼谷的荀卿,站在一棵百年老树下,看着那个嚎啕大哭的青年,瘫坐在地上,抱着自己师弟早已冷了的尸身。
      爱到了极致,不是困囿,而是让他走出自己的极限,帮助他功成名就。
      “你的师叔,就是太了解你的师父了,也太了解鬼谷的规矩了,所以,他选择了被你师傅杀死,让他替自己活在这个世上,纵横天下。”
      “他们二人,倒都是蠢。”卫庄冷冷嘲讽,丝毫不介意那两个人是他的师父与师叔。
      荀夫子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意,“其实,愚蠢的,又何止他们二人?”
      卫庄没有言语。
      过了许久,才又说道:“天色已晚,在下应该告辞了。”
      这是第一次,卫庄真的无言反驳,落荒而逃,走到了门口,嗅到了尘世的喧嚣,才觉得自己终于逃离了不该久坐的地方。
      卫庄撑着树坐下,夕阳西下,漫天都是红色,就像是浓重的鲜血,铺天盖地,压的人喘不过起来。
      若有来生,盖聂,我求上苍再别让我遇上你。
      刷地起身,黑色的大袍拖着落在地上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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