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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个人的蝴蝶 ...


  •   一

      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
      他的皮肤太白,手指太细,声音太嫩,就连字体,也纤秀得像初春柳树刚刚发出的芽。
      他的书僮也仍嗲声嗲气,一不留神就冒出“我家小……”,然后赶忙咽回去,改口,脸上掩不住惊慌。
      嘿嘿。
      入夏了,我约他去后山池塘钓鱼。
      “四处好静。”他深深呼吸山林间的空气,微微仰起的脖颈从衣领里伸出来,就像一柄白玉如意。整座书院的人都是瞎子,哪有男人会生得这样好看?
      “因为少有人来。”我当然不是瞎子,摆开架势略钓了两条鱼,我道,“天真是越来越热,祝兄,这池水清碧,不如咱们干脆跳下去捉两条吧!”
      他大惊失色:“不,我不会水。”
      “无事无事。”我已开始解自家衣带,“这水浅得很。”伸手拉他,他惊叫一声逃开,又觉得自己太失态,勉强解释,“我有点累,想回去了。”
      “难得偷到半日闲,干嘛回去?!”
      “下山路远,晚了夫子要骂。”
      “要骂就骂我好啦。”我笑眯眯凑近他,“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不会水?以后万一有美丽女子落进水里,你也好出手搭救啊,来来来——”
      “啊!我忘了我还约了梁兄联对,先告辞了改日再来学——”
      声音还在这寂静山林中飘荡,人已经跑得没影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凉风浅浅掠过,鱼儿在水中悠游。这一刻真像十三年前,一样的初夏,四季最清秀亮丽的时光。
      她小时就胆大,但我还真没想到她会胆大到这种地步。离家不过百里许,就以为谁也不知道她的身份。
      你跑不了的,祝兄。

      二

      自那天之后,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我,只和梁山伯在一处厮混。
      那梁山伯是书院里的头等傻子,除了书卷,世事一概不知,跟英台共处一室,仍然浑浑噩噩。
      “梁兄,这几日英台怎地没来?”
      “他说身子不爽。”
      哦,我算了算日子,回头得支开厨房的人,让她的书僮有机会准备红糖姜汤。
      “几天不来,恐怕要落下许多。”
      “无妨,我回去讲给他听。”
      此人虽然不明世事,但学问不错,我放心了,拍拍他的肩:“呵呵,梁兄真够义气。”
      “哪里哪里。”
      过了两天,英台出现在学堂上,众人都与她短暂寒暄,寻问病况,她只说一夜看书看得太晚,感染了风寒,大家自然不疑有它。我笑眯眯上前,道:“我家里处药铺,药铺里有个坐堂大夫,那是极有名气的老先生,治风寒发热最有一手。这里有个他留给我的方子,你要不要看一下?”
      “多谢马兄,我已经好了。”
      “祝兄体弱,吃吃这方子保养也是好的。”
      夫子就快进来了,她也不好再作推辞,我便晃回我的位置。那半日夫子在说什么,我完全没听进去,眼角不断偷瞄她……等她发现那是张给女人专用的药方时,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会发火么?
      会吓一跳么?
      还是,脸红?
      呵呵呵,我很期待啊,忍不住笑出声来。
      夫子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若看在别人身上,一定会有人打个寒噤。我却无妨。早在拜师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他,我只是想沾在书生气,至于考功名求仕途,那便不用他替我操心。
      当时他一定很想一脚踹我出去,可是我老爹给的束修足够维持书院三五年,于是我便可以坐在这里笑。
      不过午饭后我便笑不出来,梁山伯眉头紧皱地进了我的屋子,递给我一样东西:“这是你给英台的?”
      呃?我的眉毛也皱了起来,“怎么在你手里?”
      “你还问得出口!”梁山伯怒气冲冲兼一脸苦口婆心样,“马兄,英台最忌讳有人说他女气,你偏偏还送这么个方子,他身子才好,被你一气,又躺下了!!!”
      我不跟他叽歪,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山伯!”声音有些急促,是一路追来的祝英台,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其他,她的脸通红,眼睛里还是薄薄的泪光,冲过来一把夺了那张亘在我俩之间的方子,三下两下撕了个粉碎,拉着梁山伯便走,“我们不用理他!”
      是的,生气了。
      是真的生气了。
      我看到地上的纸屑,再瞧瞧他俩联手而去的背影,忽然,非常,非常地不痛快。
      “少爷……您不该这样的。”长福说,“你这样不是变着法儿让祝小姐讨厌你么?她小时候已经看到你就哭了……”
      “你说什么?!”我一把提起他的前襟,“那时她才四岁,现在哪里记得?!而且,谁让她跑来的?放着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做,偏要来念书,这不是明摆着上天给我送乐子来了么?!”
      这么一想,我倒痛快起来了。是的,这就是我跟她之间的缘分。小时候就我就喜欢欺负她,到现在还是喜欢欺负她。
      所以,祝英台,还没有完呢。

      三

      每天中午吃完饭后,她都会独自在柳亭里看会儿书,不过令我有点意外的是,梁山伯也在。
      “梁兄,夫子找你。”要打发他很简单。
      但英台说:“我跟你一起去。”
      “夫子找梁兄,必有要事,祝兄你跟过去反而不方便。”我笑道,“梁兄快去,夫子已经找得急了。”
      乖孩子梁山伯便安抚英台几句,去了。
      虽说已经是秋天了,但天气还是暖得很。她天蓝色的衣服上,只罩了件月白纱衣。亭子临水,风从水面来,拂动她的衣襟,些须发丝茸茸地散在鬒角,像波斯猫颈子前面的毛。
      被我看得不安,她“咳”了一声,也不打招呼,抽身便走。
      “祝小姐。”我靠在栏杆上,轻轻唤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刚好她听见。
      她整个人僵住,隔了一会儿回过头来,“马文才,你一再污辱我,是什么意思?!”
      我吹了个口哨:“装得可真像。”
      “你——”
      “放心,边上没人。不过你一定要站那么远,我就不免要高声一些你才听得到。万一给人听见,不大好吧?”
      她瞪着我,眼睛里面混合着种种情绪。她生气的时候特别好看。眼睛亮晶晶的,可以当镜子用。
      我可以在她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脸。
      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你在我家住过一段日子呢。不过你大约什么都不记得……可我还记得你那时候的模样,”我低低地笑笑,“你的臂弯里有颗胭脂痣,是不是?”
      她整个人一震,手不由自主握住那个地方,脸色已经发白,咬了咬牙,“你想怎样?”
      “不过想和你叙叙故人之情罢了,祝兄何以如此紧张?”我怡然要往回走,不远处站住脚,“对了,这个时候夫子正在睡午觉,梁兄吵醒了他,只怕有一顿罚,你要不要去看看?”
      她一顿脚,便往那边去,忽又折回来:“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我笑,这样好玩的事,我怎么会告诉别人?
      握着这个把柄,祝英台任我随传随到。虽然到了也是绷着脸不说话,但我要看的就是她绷着脸的样子啊。
      即使绷着脸,声音还是很好听,我不知不觉养成了听着她念书午睡的习惯。门窗关起来,屋子里静静地点着百合香,淡淡的香气似流水,从秋到冬,就这样淌了过来。
      梁山伯有时会来这里寻她。我有时故意不令她出声,她对我怒目相向,半明半暗的午后辰光,她的眼睛里潋滟水光,非常好看。
      “马兄,英台的诗文非常之好吧?”
      有一天,梁山伯这样对我说,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像是等着我口吐溢美之辞。
      “诗文?”我也微笑,“英台这样告诉你的?”
      “你们常常在一起谈论诗文,对于学文长进大有禆益,”他顿了顿,忽然像个馋嘴的孩子那样眼巴巴地看着我,“下次可以算我一个么?”
      我敢说,相较于本公子的英俊秀美,梁山伯是那种长相平凡到扔到大街上转眼便找不到的人,可是这一刻,他睁着眼睛看人的样子,无由地,让我想起了英台。
      他们的眼睛很像。
      光润润,清清亮,可以照得出人的影子。
      我忽然又有点不痛快。据说人与人相处久了,某些地方会变得略为相似,也许该让祝英台和梁山伯分开住……然而我的念头还没转完,梁山伯还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同窗的赵皓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新、新闻!大新闻!”
      这小子最好事,芝麻也可以吹成西瓜,我不打算理他,梁山伯这位好好先生却是冷落不得人的,因问:“何事?”
      “咱们书院混进了女人!!!!”
      “啊?!”
      这一声,却是我和梁山伯同时发出的,下一瞬,我抓住了赵皓的衣襟:“谁?!在哪里?!怎么回事?!”
      “祝英台——”
      不能否认,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心脏狠狠地收缩了一下,然后才听见后面接着道“——的书僮原来是个丫头!”
      呼,我的手一松,赵皓险些摔了个底朝天,“下次话说清楚点啊赵兄!”

      四

      那丫环是怎么露馅的,有许多种说法。
      有人说是烧火丫头看见她换衣服,有人说是她自己告诉别人的,有人说是厨娘发现她在厨房煮红糖姜汤,然后套问出来的。总之,丫环被送出书院去,然后,开始有人道:
      “祝兄胆子好大,若不是你文采出众,夫子只怕不会饶你咧。”
      又有人道: “梁兄,你和祝兄同室,难道就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嗯??”
      这个“嗯”字,意义非常深远。梁山伯道:“英台是家中独子,上下俱是女性亲眷,由女孩子照料惯了,男孩子笨手笨脚,英台使唤不惯。”
      当然也有人嘻嘻哈哈玩笑:“其实我看祝兄也蛮像女的……”
      英台的脸腾地红了。
      梁山伯沉声喝道:“非礼勿言,君子自重。”
      但有人的地方,总是有流言的。
      流言有样非常有趣的东西,慢慢传久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总该想个办法才好。”
      冬日的中午,我在帐子里半闭着眼,英台以为我睡着了,放下诗书,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
      “——喂,要我帮忙么?”
      她吓了一跳,转而又白了我一眼,“你会帮什么忙?”
      “我并不是总做坏人的啊!”我披着衣服坐起来,“我帮你堵住那些人的嘴,你答应我一件事。”
      显然,跟流言比起来,我也是她不小的困扰,她并没有当即答应,犹疑着问:“什么事?”
      “到时再说。”
      “算了,”她抓起书,“我去找山伯商量。”
      “那个呆子,他只会吓得再也不敢回房见你。”
      这是实话,她不笨,自然也明白,想了想,“你真帮得上,再说。”

      五

      “那书僮的事,弄得大伙儿心神不定,最好还是当众还祝英台一个清白,日子太才平咧。”
      某天,我拎着几十年份的女儿红去看夫子。夫子样样都好,看见好酒就走不动路更是绝好。酒酣面热,说什么他都大点其头,然后高声吟诗。
      “不如找个机会弄个究意吧!”对待被关起来宛如和尚一样生活无趣的学子们,就要换一招,“如果祝英台真是个女的……嘿嘿嘿……”
      英台说她觉得最近大家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对劲,甚至夫子都常常看着她皱起眉来。如果她知道这是我的功劳,一定会气得两眼翻白吧。可是这一次我不想看她生气的样子。
      我想吓她一跳。
      天时地利人和俱全之后,夫子要给英台验身,英台当即吓得脸色苍白,我在旁边拼命使眼色她都看不见,梁山伯轻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英台,清者自清,不怕。”
      “当众宽衣未免失我儒家身份,不如到我房中去。”我提议道。人人都知我乃始作甬者,当然没有人反对。
      已是黄昏后,冬日的黄昏,异常的短暂,夕阳转瞬即逝,但那红芒照在英台脸上,她真是美丽不可方物。
      这样的人儿在面前,流言居然还只是流言,这些人真是瞎子啊。
      众人留在屋外,我与夫子同英台进去。夫子到底是读圣贤书的人,回过味来觉得这不是读书人应该干的事,咳了一声坐到外间去,“马文才,你来吧。”
      “是。”我恭敬道,“祝兄,请宽衣。”
      黑暗里只见她一双水光熠熠的眼睛。
      无奈何,我还是想你生气的样子啊。我一只手轻轻探到她的肩上,她猛地往后退,险些出声,我忙揽住她,捂住她的嘴,低声在她耳边道,“你想露馅么?!”
      她拼命瞪着我,分不清我到底是敌是友。
      百合香没有熄灭,淡淡的香气深入骨髓。她来得多了,身上也染上这种属于我的香气。我情不自禁,轻轻低头,在她的颈间,闻到熟悉的气息,混着一丝陌生的清香,那是她的……啊,这下险些出声的变成了我,指上一阵剧痛,她张口就咬住我的手。她有一颗尖尖的虎牙,这一咬真是疼得要命。
      我只好松开她,慢慢解下自己的衣服,扔在床上,发出轻轻的悉悉簌簌的声音,一面口中配合,“得罪得罪……”
      她终于明白我的意思,原本像是要射出刀子的眼睛慢慢柔和起来。看我一个人做戏,她忍不住笑起来,怕出声,掩住嘴,但那眼睛弯弯好似天上月。一时之间,我忽然有点呆。
      我忽然记起来,第一次在我家花园里遇上那个小女孩子,她看到我是,就是这样眉眼弯弯一笑。
      十几年的时间像是都不存在了,我直接被拉回了那天。当时正逼着花匠和长福跟我一起掏蚯蚓,自己也趴在地上。天刚下过雨,地上花上枝上,到处湿漉漉,我半身是水,半身是泥。
      但她干干净净,光光亮亮,明明堂堂,像雨后彩虹。

      六

      世上还没有我马文才搞不定的事。
      出来尴尬地向她赔礼道歉一声,流言就这样烟消云散。她的戏也做得颇足,轻轻哼了一声,拂衣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有点发呆。
      不知不觉地,我近来常常发呆。
      长福发现我的异常,因问:“公子您不舒服么?”
      “好像是的。”我摸摸胸口,又摸摸额头,复长叹一声,“我大概是病了。”
      长福大惊,“可要请大夫?可要向夫子告假回家休养?可以告诉老爷……”
      我拿扇子敲了他一记,冬日阴沉,天将大雪,屋子里暖盆燃得十足,我靠在榻上,神思焕散,怎样都是无趣。
      “长福,去叫祝英台来。”
      祝英台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来,手上还捧着一只雪作的桃子,顶心上一抹红,那是用红纸染上去的,我“噫”了一声,“下雪了?”
      “可不,大家都在外面呢,赵皓堆了个好大的雪人……你今天怎么反倒卧在屋子里?”
      大概是困扰已久的问题得到解决,她的心情相当不错,难得看到她露出这样的顽心,屋子里暖,雪桃子化得快,她腾出一只手来拉我,“走,一起去!”
      手冰凉冰凉的,还在我袖子上留下水印子。可是我的心情,就像是梅树,被这冷一激,乍然要开出花来。
      外面已经有人叫:“英台,英台,在哪里?桃子快做满了。”是梁山伯的声音。
      祝英台忙答应着,出去,快到门边,回过身来,向我招招手,“马文才你快来啊!”
      她的身后,是正在飘扬的大雪,无声地落到树上与地上,笑声远远地传过来,一切都像一场梦,或者是刚刚梦醒的时候。
      总之在这神魂乍醒的辰光,我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可以一直,一直,一直让她在身边,直到老,直到死,那会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吧。

      七

      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是我自己决定。院子的花草、身边的下人、屋子的摆设……我爷爷在的时候,很夸我有主持的才干,后来他死了,爹还是这样夸我。
      什么事只要我想去做,就一定可以做得成。何况这件事又这样简单,我只需写封书信回家便可。
      但是长福带着信走后,我又觉得像是哪里少了些什么,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半夜都睡不住,还是爬起来向夫子告假。被吵醒的夫子当然脸色很臭,但他的脸再臭都不能影响我的好心情,我快马加鞭,比长福到得还早。
      我要亲自上门到祝家提亲。
      我那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喜之不尽地答应了,不说祝家归田时我家的多方相助,单是我马文才的人才风流,就足够叫二老满意。当然他们遮遮掩掩地隐瞒了英台在外读书的事情。
      再过不久就到年下了,学堂里也开始放年假,我干脆就不回去了,开始准备婚礼的一应事物。吉服的料子与款式令我颇费周折,最终决定还是到英台家附近的那家布庄去看,因为岳母大人说“英台最喜欢那一家的料子”。选好出来,在街上看见一个眼熟的背影,正提着礼盒等物往走前。
      “梁兄,”我上前拍拍他的肩,“真是巧,梁兄怎地到此处来了?”
      他面上微微发红,喜悦与羞涩同在:“那个,去提亲。”
      “哦?梁兄大喜呀!不知是谁家的姑娘?”
      他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我的耐兴几乎被他磨光,终于他一把将我拉到茶楼,灌下一壶茶,吐出一口长气,才终于开口,“乃是英台家。”
      “呃?!”
      “年假那天,英台送我,说他家有位九妹,定要我来提亲……我功名利禄全无,原本无颜上门,可是英台盛情,竟说他九妹非我不嫁……这这,……你知道我与英台交好,他的话,我怎能不听……所以,所以……”
      九妹?我一时没弄明白,快过年了,大街上到处披红挂彩,热门非凡,有小孩子在茶楼顶下玩炮仗,声音震得耳朵嗡嗡直响,手上忘记停,茶水一直从杯子溢到桌面,再从桌面流到地上。
      “马兄?马兄?”
      仿佛是梁山伯在唤,但声音无比遥远。
      哪里有什么九妹?祝家只得一个女儿。
      刹时之间,我好像什么都弄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被搅糊涂了。他两人住在一起,出则同出,息则同息,吟诗作对,诗酒相酬,那些个像水一样平淡又自然的画面一一浮现,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里。
      “马兄,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梁山伯看着我,一脸担忧,眼睛清澈明润,我在里面看见自己苍白的脸。
      “混账!”我一把提起他的衣襟,抡起拳头揍过去,“英台是我的!”
      我不喜欢打架。非常非常不喜欢。只有野狗才用打架来解决问题,人有脑子,万事都可以用头脑解决。
      可是这一次,我的脑子被人泼了一桶沸油,磁啦啦冒泡,火烧火燎,一定是这个人撒谎!这个人撒谎!英台不可能说那样的话,不可能!
      后来长福劝我:“祝家小姐已经是你的了呀公子,过完年她就要进马家的门呀……看看这伤,夫人看见一定心疼……”他一面说,一面用剥了壳的熟鸡蛋轻轻揉在我的面颊上,痛得我险些跳起来,梁山伯看起来像个花架子,没想到手脚也挺狠。
      鼻青脸肿的当然不止我一个,看他怎样去祝家提亲。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将养了两日,脸上稍微能见人,我决定去祝家看看。
      祝家比马家还热闹,祝家老爷是卯足了劲要好好当马家的亲家。但我去的时候,发现未来的岳父母大人正为着什么吵起来,“梁山伯”三个字顺着风飘进我耳朵。开始的时候二老还一口否认,到底扛不住我又逼又问外加冷嘲热讽,岳父道:“文才你莫要着恼,我祝家女儿,岂由那个穷小子高攀!收了庚贴,英台就是马家的人,哪怕是死,也是马家的鬼——”
      “——我要见英台。”
      我就这句话。
      就是想见到她。
      就像那段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日子,只有看到她才觉得世界重新充满光亮。
      那把火仍在我心头烧,只有她亲自否认,我才能清凉下来。
      英台的闺房在后院,冬天大半花木调零,唯梅花香气扑鼻。丫环捧着饭菜从里面出来,那上面纹丝未动,于是我心里微微发凉,在门外站住,屋子里的暖气微微透出来。她换了女装,纤腰一束,格外地瘦,立在窗前,日光斜斜照来,把她照得像纸剪出来的人影儿,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她吹走。
      不知道为什么,我嘴里在发苦,脸上笑了笑,我唤:“祝兄?”
      她慢慢回过头来。
      显然,女装更适应她,淡红的衣衫将她衬得格外秀美,“马文才,”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个字比一个字冷,“是你。”
      “是我。”我的嘴里还是苦的,笑容却不自觉深了起来,“家里不如书院有趣吧?闷的话,咱们出去放风筝怎样?”
      “你走。”她说。
      “你当真好生无情,当初不是说好,我帮你解决麻烦,你答应我一件事么,你爹娘已经答应了咱们的事,你还不答应?”
      “你走。”她只这一句。
      她明明是看着我,我却没有办法在她眼睛里找到自己的影子,屋子里碳盆烧得这样足,一股寒意却从顶梁骨直灌脑门,非常冷,非常非常冷。这么多年我活得春风得意,只有小时候做噩梦时有这种感觉。

      八

      当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做噩梦了。
      是在天气很好的花园里,刚下过雨,屋檐上还浮着半道彩虹,我正干着什么,远远地走来一个女孩子。我知道她是英台,因此心情爽悦,迎过去。她却像是没看见我,直直地走过去。
      我当然不甘心,追上去,在她面前倒退着跟她说话,说了许多许多,可她都听不见,只是往前走。终于我发现了,她的眼睛里没有我的影子。
      她看不到我。
      这个发现让我觉得恐惧又凄凉,凄凉又愤怒,我站在原地,大声喊:“你怎么看不到我?!怎么就是看不到我?!”
      然后就醒了,天已经大亮,长福正蹲在床头给我擦冷汗。
      我喘着气,终于明白,白天看到英台时那种寒意是什么。
      英台,她的眼睛,没有光了。
      没有光了。
      就像从玉石变成一块普通的石头。
      冷冰冰,呆木木。
      那不是我的英台。
      而就在那一天,赵皓来找我,告诉我一个消息,梁山伯病倒了。
      我原本不想理会,可是我也不愿呆在家里,终于还是跟赵皓一起去。
      梁家贫寒,但干净整洁,梁母是个慈祥的妇人,虽然眼中含泪,但教养极佳,她将我们迎进去。屋子里,梁山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很恍惚地,我以为他死了。
      梁母轻轻唤醒了他,他的神志还是清朗的,只是人很瘦。我一时不敢相信一个人居然会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瘦成这样,他的瘦让我想到英台立在窗前的样子。
      英台看上去那样瘦,也许并不是完全因为穿上女装的关系。
      赵皓问了几句家常话,就找了个借口出去了。我跟梁山伯在静室里默默相对,良久良久,他道:“好好对她。”
      我道:“我会。”
      他便再不出声。
      屋子里太静了,可以听到窗外的风声,我看着他,往常的梁山伯,是可以当得起“温文如玉”四个字的,但是,现在已经,枯萎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不久前才知道她是女人吧。”我声音里的讥讽和冷酷,真是怎么掩也掩不住,算了,干脆懒得遮掩,我笑,“怎么一下子就这么痴情起来?”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静静道:“我但愿永不知道。”
      我又一次非常非常的,不痛快起来。
      这种冷的、凉的、淡的神情,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像英台?
      那些个我所看不见的日子,他们在有月亮的窗前谈论前人的诗句,临摹彼此的手迹,冬天时把桔子皮剥到碳皮里烘出香气,夏天的时候在柳亭里一面吹着凉风,一面说着闲话。
      风月就这样无声自动。
      我刷地站了起来,摔门而出。
      梁山伯仍旧静静地,目光宛如岁月无惊。

      九
      一路上,赵皓偷偷打量我的脸色。
      我忽然很想抽他一耳光,“看什么看?!”
      “没什么没什么……”
      “我是坏人吧?你拉我来,是为了让我看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对吧?是的,是的,梁山伯病得快死了,祝英台——”祝英台,祝英台,这三个字,是胸膛里的刺,一动就痛,我吸了一口气,眼睛忽然胀痛,快马赶过他。
      到家扔下马鞭就扑进屋子里,睡了个昏天暗地。过了两天,吉服做好了,铜镜磨得相当光滑,却也只能照出模糊的鲜红的影子。
      只有英台的眼睛,才能将我照得纤毫毕现。
      我穿着吉服去找英台。爹娘骂我胡来,但他们由着我惯了,这回也同样没办法。祝家后院里,丫环见了我,叫声“姑爷”,替我开门。
      英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那一个刹那我也以为她死了。
      可是还好,她没有,看见我,她翻身朝里。
      “祝兄,看我带了什么来。”我将属于她的吉服放下,“要不要试试看?”
      她不理我。
      我将吉服盖到她脸上,她掀也不掀。
      “梁山伯死了。”
      我忽然道。
      她猛地坐起来,像是被什么巨大力道推动一样,眼睛瞪得极大。一瞬间,我看到她瞳仁深处的闪过一道白光,瞬息即灭,最终复于黑暗,世界整个黑下来。
      她直直地向后躺倒。
      我伸出手,于是她倒在我怀里。
      这是第二次,我离她这样近。不同的,是她没有挣扎。她软软地靠在我怀里,看上去那样柔顺,那样乖巧。
      英台,就这样死在我怀里吧。
      那一刻,我这样想。
      这样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片刻,她慢慢醒过来,很安静,眼睛望着帐顶许久,慢慢问:“什么时候?”
      “我怎么知道?”我懒洋洋地抽回手,“你身上真冷,哪个男人娶了你,抱着也很难受啊!”
      “什么时候?”她好像只会这句话。
      “祝英台。”
      “什么时候?”
      “祝英台,”我瞧着她,当然,她看不见我,一直一直,她都看不见我,我轻声道,“祝英台,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你要是听不进去,我就当是天意。”

      十

      我成亲那天,非常热闹。
      虽然才刚开春,但天气非常暖和,桃花李花都开了,红红白白,煞是好看。
      我起了个大早,去祝家迎亲,吃过酒席后,就带着花轿与嫁妆往马家去。天气仍然是非常好的,唯一有点不足就是风大了些,路上的尘土又干,以至于路上颇有飞沙走石的架式。
      走了一半,长福说:“公子,走岔了,不是这条路。”
      “没事,我想走这条路。”我打马在花轿前,声音不大,但刚刚好,轿子里的人一定可以听得到,“我也不是总是做坏人啊。”
      长福自然是不明白的。不过没关系。
      再往前一点,就到了。
      那一带树高草长,路边一座新坟,写着“梁山伯之墓”。我们这队人马一路来吹吹打打,蓦地新娘大叫“停轿”,一袭红衣奔将过去,抱墓痛哭。人人都被惊呆了,喜娘与长福待要上前拉她,只听轰然一声响,那座新坟裂开,尘土四散。
      “哇呀呀……”人们吓得屁滚尿流,除了吓晕当场的长福,统统连滚带爬地跑了。
      赵皓顶着一头尘土从坟里爬出来,先大口吐出嘴里的泥巴,“呸呸呸,怎么这会儿才到?我和山伯险些憋死——”
      那边厢,梁山伯也是灰头土脸,但,他比赵皓有福许多,有人用衣袖细细替他拭去尘埃,如同细拭美玉,指尖轻柔,四目相对,柔情蜜意,无风自动。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难道我其实也是个瞎子?
      “别看啦,”我道,“再看下去,长福就要醒啦。”
      两人方回过头来,双双望向我。
      四只眼睛,如温玉,如清泉,如明镜,映出我的影子。
      我穿红衣,戴金冠,相当之俊秀啊。
      “多谢你,文才。”梁山伯说,英台也说。但我只听得到英台的声音,因为她叫我的名字了。不是“马兄”,也不是“马文才”,就像她叫梁山伯一样,只叫名字。
      祝家嫁女下足了功夫,妆奁丰厚,带着这些他们去往他乡生活,日子定然滋润得很。我瞧着他们的背影,慢慢坐到长福身边,长福还晕着,不知何时醒。
      “长福,长福,她叫我的名字了……”
      就像十三年前那样。
      她从花园那头进来,穿着粉色的衣裳,盈盈地像一只蝴蝶。
      我说:“叫文才公子。”
      她说:“爹明明说你叫文才,不叫文才公子。文才,文才。”还做了个鬼脸。
      活了六年,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挑衅,我险些火起来。但她见我生气,格格笑了,掩着嘴,眼睛弯弯像是天上月。
      瞳仁里映出我的影子,那样清晰。
      第一次,我那样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样子。
      于是,我呆住了。花枝上滴下一滴水,落到眉毛上,我忘了拭去,于是它就直往眼睛里去,眼睛酸酸胀胀的。
      就像现在一样。
      “公子,公子,”长福不知何时醒了,拿着帕子往我脸上蹭,我拍开他的手,“干什么?”自己抹了抹,噫,脸上是湿的,奇怪,并没有下雨。
      长福叹了口气,望着那口坟,兀自胆颤心惊,“那个,那个……新娘子呢?”
      “走了。飞走了。”我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变成蝴蝶飞走了。”
      “啊?”
      有些人是不信的,祝家还四处找了几次,但那坟里只发现一具空棺,见证过梁家丧事的人们都感到惊异,渐渐地,人们都相信了。
      他们说,梁山伯和祝英台,变成了蝴蝶。
      那关我什么事?初夏又到了,天又下了一场烟雨,停歇的时候,彩虹挂在屋檐边,我把花匠和长福叫来,让他们替我掏蚯蚓,好当鱼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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