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流苏》夜微阑

22、第二十二话 痴梦乡里惘顾情

　　这一路，柳絮的步伐行得急而匆匆。雨水的节奏亦是随着她的心情，愈来愈密集地灌入她的衣领之中。可不知为何，她的心绪却似乎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寂寥。
　　直到带着大半被打湿的发辫站在流光醉月的门前，柳絮才惊觉自己双手冰凉，瑟瑟发抖。门口的侍女认出了男装的她，笑脸吟吟地将她迎了进去。待侍女拿了干净的洁布再走出来时，那位姓刘的公子却早已不知所踪。
　　柳絮绕过人群，直奔二楼唐瑾的房间而去。所幸一路都不曾见到熟人，也便没人对她多加注意。她意外顺利地来到他的房间门口，轻轻叩了叩门。
　　门内无人作答。莫非他此刻不在流光醉月里？柳絮忽然意识到，自己很少像现在这样鲁莽冲动过。先前，当她知道唐瑾就是升盛幕后的老板时，太过意外之余她什么也不曾多想，便立刻飞奔到流光醉月来。待到现在她才暗自轻叹：倘若他不在呢？他经常会是不在此地的。
　　她对于这样的自己摇了摇头，又不死心地叩了叩门。房间里依然无人对她回应，可不经意间，那本就有些虚掩的房门，竟然被微微捶开了一条缝隙。
　　柳絮犹豫了一下，便小心翼翼地透过这微光向内看去。房间里静悄悄的，在靠着窗边的床榻上，沉沉地睡着一个男人。
　　是唐瑾！她只觉心口怦怦直跳，轻轻推开房门向他走去。刘苏、刘景和刘家的基业……这一切的变故，都和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可现在，他竟然在这里呼呼大睡？
　　“唐瑾！”柳絮低呼一声，音量虽然不高，语气却是坚决无比，隐隐透露着一种冰冻般的寒冷。
　　可唐瑾却毫无反应。房里除了她，仿佛只剩空气。
　　柳絮心生疑惑，一步步走到他的床边。唐瑾安静地躺在那里，琉璃般的眼眸此刻紧闭着，只余漆黑的睫密密而覆。他的双颊透着不正常的绯红，胸膛微微起伏，呼吸似乎有些急促。
　　难道……柳絮的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随即伸出手去，指尖轻轻点上他的额头。
　　滚烫滚烫。她倏地抽回手去，这才见到一块白色方巾落在他的枕边，怕是原本用来冷敷的。
　　原一心想从他身上解开万千谜团，但如今看来，却是不可能实现了。柳絮无声轻叹，唐瑾就这么病倒在她眼前，她还能问些什么？
　　她转身离开。然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去。
　　他独自一人病倒在这里，没有大夫，也没人照顾。他似乎病得很重，他……
　　可是这一切与她何干？他是流光公子，只要他愿意，流光醉月内外多少姑娘会前赴后继，照顾他在床前。
　　这一切与她何由？他很可能是害死刘苏的罪魁祸首；他正打着刘家家业的主意；他的身后，不知道还有什么阴谋……
　　可望着此刻昏昏沉沉的他，柳絮想起的，却是初见时，他疏离而哀凉的眼神。那种无声的遥远，在于他淡淡地望着她的时刻。其中太多太多说不出的哀伤，仿佛是夜幕中最凉的星光，冻彻心扉。
　　他不擅长表达自己吧，她猜想。此时，她想起了那件淡银色的外衣，曾经在她伤心疲倦的时候温暖过自己。
　　那一刻，她收回了即将离开的脚步，转而回到他的身边，拾起那块掉落在一旁的方巾来。
　　她环顾了一下屋子，发现床后的柜子上放着一盆水。看样子，先前他应是有人照看的。
　　她搓了方巾，然后轻轻为他擦着滚烫的脸颊。
　　这些事情，当她还未出阁前，是不可能为一个尚还陌生的男人而做的。但此刻她并无避忌的想法，是因为隐隐觉得他也有脆弱的一面，仿佛在这个时候，他才无法用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他看起来柔和了几分。
　　病得昏昏沉沉的唐瑾，在朦胧的梦境中，似乎忽然感到了一阵凉意。原本自己像是被炙烤着，转瞬间，却来到清凉池塘边，一阵阵冰爽的感觉轻抚着他的脸，令他感到无限的惬意和轻松。
　　是……有人在他身旁吧？他模糊地想着，却无法完全醒来。
　　已经有多久……忘了有多久，不曾被这样悉心地照顾过。拂过似在燃烧着的自己，那种轻轻的温柔，让他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隐约间，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在娘亲的慈爱里，他品尝着睽违已久的恬淡温馨……
　　正将浸过冷水的方巾轻放在唐瑾额头的柳絮，惊讶地看到他的唇间，竟缓缓勾起了一抹微笑。
　　像是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在黑暗降临前，大地铺满淡淡的金色，令人眷恋的温暖。
　　又仿佛秋日里，天地间的云霞都于瞬间散去；万里无云的风中，徒留一片清澈的蓝。
　　那是何等的纯美恬静，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完全。
　　窗外风过树叶的簌簌声里，唐瑾这一丝极浅极淡的笑意，仿佛一眨眼，就要消失不见一般。
　　柳絮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眼睛。这个冷漠疏离的灵魂里，竟然也会有如此纯真的时刻么？那一瞬间，她的心因着他毫无设防的笑容而柔软。人们也许只看到他的俊美、他的冷漠、他的果断、他的绝情，又有谁，能够知晓这样安静的一笑，背后隐藏着多少不知名的情绪呢？
　　可惜梦境虽美，犹是短暂。这分外残酷的苏醒，让唐瑾和柳絮不经意间四目相对，他乌黑的眸子里闪过的迷惑仿佛只有短短一瞬间，就蓦地换了模样：
　　“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吗？”他很虚弱，却很用力地看着她，想将她吓走。
　　“你以为我很想来找你吗？”见他醒来，柳絮退后了一小步，“你做了这么多事，我都知道了。究竟你同刘家有什么深仇大恨？”
　　唐瑾怔了怔，伸手拂开了额上的方巾：“你明明，都知道……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脸颊绯红，思绪似乎有些混乱，“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如果你离我远一些，如果你，你肯离开我的身边，你就不会有事！”
　　柳絮直觉他的话中暗藏玄机，便趁机套问道：“我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若不是你对我不住，我会有今天吗？”
　　唐瑾伸出一只手搭在自己的额头，表情有些痛苦，“是，是我对不起你……我早就警告过你的……这些日子，我也一直会想起……我并非有意，却酿成苦果……所以，我必须让你远离我，你知道了，就快离开……离开这里……”
　　最后一句，他似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嘶哑地说出了口。柳絮略略同情地看着他，即便是在病中，意识不醒，他也坚持要她走。
　　原来，他真的曾经对不起刘苏。而在他的胡言乱语中，她听得出他不无悔意。所以，他之所以对她冷漠，是因为他想刘苏离开自己身边。这是出于内疚，抑或只是心虚？
　　“你当然希望我离开。可是你知道，我倾心于你。”柳絮狠下心来，将刘苏扮演到底，“你何至于如此残忍，非要置我刘家于死地？”
　　唐瑾听了她的话，直直地望着她。那漆黑而深邃的双眼，仿佛要盯穿了她去。
　　柳絮心中略有些惊惶，不会是自己说错话露馅了吧？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刘苏当时的境地，所以她总觉得，自己多少能明白，那个少女对唐瑾那份至爱却又无法实现的情感，是何其残酷。
　　半晌，唐瑾好像恢复了清醒。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能告诉你。你走吧。”
　　这背后的隐情，怕是刘苏也从未知晓。这傻姑娘，知道了唐瑾的真实目的之后，多半已经伤心欲绝，压根就没有再问出口过。
　　柳絮心中为刘苏隐隐作痛。“这算什么回答？你说你对不住我，难道连一个答案，也不能给我么？你……”
　　“你够了吧，刘苏。”正在此时，一个女子推门而入，将柳絮的话打断。她回头一看，原来此人正是传闻中唐瑾的红颜知己、流光醉月的头牌姑娘，醉欢。
　　醉欢此刻不是面客的装扮。她只是简单地绾着长发，穿着朴素的纯色衣衫。饶是如此，她的万千妩媚，却像是压不住盖不全的，悉数呼之欲出，一怒一嗔皆独具风情。
　　与她相比，刘苏虽然精致有余，却像是还未长成的小女孩，根本无法称之为女人。即便她的身躯里，早已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流光病得这么重，你还和他争辩些什么？如果我不曾听错的话，他是想送客了。那么，刘三小姐，还是请了。”
　　她做了一个扬手的姿势，请刘苏离开。她才不会蠢到相信月容所说的话，见惯了风月场中客，眼前人是男是女，她怎会分不清？
　　在她的逼迫之下，月容才将真相简单地告诉了她。但刘苏与唐瑾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只是粗略带过了。
　　柳絮知道今天再问不出什么了，便瞥了一眼唐瑾：“那我先走了，你……你好生休养。”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在她站过的地下，有一小片薄薄的水渍。他望着她的背影离开房间，醉欢又重新搓了方巾放上了他的额头。
　　同样冰凉的方巾，却完全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温馨感受。
　　唐瑾不自觉地怅然若失。醉欢见他睁着眼睛，轻声道：“是我不好，离开了一小会，竟被外人混了进来。你才服了药，烧还不曾退，快些再睡一会罢。”
　　“帮我做一件事。”唐瑾说完慢慢闭上了眼睛。可是一直过了很久很久，他似乎依然还是清醒无比。眼前浮现的，是刘苏红着眼眶，声声质问的画面。她，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变了，那是毋庸置疑的。从前的她，内向到说话都不会看着他的眼睛。可如今，她不仅敢与他对视，在大喜大怒面前，她更敢放下一切先去照顾他。跨越了情感的底线，在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之前，他知道，她断不会罢休。
　　这一次，是上天派她来惩戒自己的吧。一定是……

　　快步走出流光醉月的刘苏，却被身后的侍女生生叫住。她见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自己。
　　柳絮一看，是一柄朴素的纸伞。撑开它，满眼是浓浅相晕的水墨画，毓秀灵风。画在伞面内侧，一副秀丽的风景，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地方。
　　“是谁让你送这个给我的？”柳絮奇怪道。
　　侍女淡淡地笑着，对她摇了摇头。窗外的雨帘依然密密蒙蒙，氤氲着淡淡的白雾。走出这片雾气，相信前方的路，便会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