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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昭乐十三年。
      九月廿五。
      忌破土,祭祀。
      宜安葬。

      城郊影影绰绰,从薄雾中走出一列人来,靠得近了,阴恻恻的声音也随着凉气浸过来:

      “砰——”

      “白鹤仙人来点棺,九天玄女下罗盘。贵砂富水重重秀,儿孙世代做高官——”

      打头的老汉敲了锣鼓,一句刚唱完,数捧纸钱就撒了漫天,被冷风带到路旁数不清的坟茔上。

      夜色浓郁,一轮明月被层云半遮半掩,参差低垂的古木枝桠像怪诞的巨大人影,纷乱可怖。纸糊的灯笼不甚清晰,火光摇曳间,依稀可辨一张张苍白的人脸。

      “砰——”

      “点富地,良田万顷,集玉堆金;点贵地,一元二撸某揣书,八中状元三宰相,百名进士五封侯——”

      送葬的队伍足有百人,可是出了城到现在,除了前面点棺老头唱着送葬词,就只有衣物摩擦的簌簌声。一行人低着头缄默不言,有意地避开前方的四方大棺,好像在恐惧着什么。

      那棺材被八枚朱砂钉死死钉住了四角,棺木也显然比普通的厚实许多。

      看起来不像是防着人盗墓,倒像是……防着棺材里的东西出来似的。

      “老婶婶,棺里封的是什么人啊?”

      诡异的沉默被少女的询问打破。

      灯笼的微光照亮了少女的脸,面如莹雪,乌黑的瞳孔显得活泼纯稚,却又像一汪古潭,透出死一样的沉寂。

      对上她的视线,老妇人莫名打了个寒颤:“你不认识钱员外?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少女很有礼貌:“我收了钱的喔。”

      “我是专业的。”少女扬了扬手里的玉牌。

      看她一脸疑惑,少女在黑暗中笑出一口大白牙:“不信?老婶婶,你瞧好了,我给你炫个技。”

      下一秒,尖利的哭声响彻云霄:

      “呜呜呜谁知你心肝活肉黄泉路上去,
      我是哭得沟里无水涨起来,
      井里无水升起来……呜呜呜呜呜呜……”

      这一嗓子活像死了亲爹,犹如平地惊雷,有胆小的差点一口气撅过去,当场从送葬变陪葬。

      三更点棺,明显犯了忌讳,众人原本就心头惴惴,听闻此声好似鬼哭,更忍不住浑身发毛。

      正此时,打头的汉子一声锣鼓让众人都停了下来,他毕恭毕敬地走到少女的面前:

      “小师傅,都置办妥当了。”

      嗷嗷乱哭的少女戛然而止,变脸之迅速让一旁的老婶婶目瞪口呆:“时候到了?”

      “正是。”

      少女揉了揉哭僵的脸,缓缓站起来,浑身散发着气定神闲的气息:“本大师掐指一算,此地灵气混杂,必有异端。我今夜就留在此处为钱员外守棺,定不会再让魑魅魍魉扰了员外清梦。”

      “诸位且回城等我的消息吧。”

      钱员外九月廿三入土,当夜其尸又立于钱家祠堂,引起轩然大波。

      当时是钱员外的尸体正对着祖先牌位,七窍流血,神情诡异,一臂直指郊外埋骨之地。

      正巧钱家大管家听说京城有个叫“笑九泉”的帮办,打着“捉妖丧葬一条龙”的旗号,近日正在城里走动。高价请了人来,虽则只是一纤弱少女,但刻有“笑九泉”三字的玉牌不似作伪,其中好像有一股流动的气,绝对不是凡物。

      此时众人听了少女的话,全都安安静静地原路返回,要比来时的速度快多了。生怕一转头,就看见钱员外的尸体悄悄贴在自己的身后尾随进城。

      只有钱员外的小孙孙不知利害,转头去看那个奇怪姐姐:

      只见她翻身跳到棺材上,并指持符,口中念念有词。小童无知,可银辉洒下,白裙绿绦的少女比月色更皎洁。体态纤柔,眸中却空漠,又像枝头薄雪。

      突然,小童瞪大了眼:少女立于棺上,月下倒影却如水波荡漾了一下。

      小童哑着嗓子握紧娘亲的手:“娘——那边——”

      妇人一把将小童抱起捂住他的嘴:“嘘——”

      少女无知无觉,嘴里一直在嘀嘀咕咕,靠得近了才能听清楚: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诸天神佛保佑我今夜不死……”

      少女名叫李绣儿,是出自“笑九泉”不假,但又不得不承认,她是整个帮办中难得的草包。

      自打师父创建了这个帮办,打出“捉妖丧葬一条龙”的旗号,师兄师姐们接活接到手软,连修行都暂放一边了。

      没错,他们整个帮办都是修行之士。

      这可便宜了无法修行的李绣儿,堆满金银的库房让她很是潇洒了一阵,硬是以草民之身混成了京城有名的二世祖。

      直到十六岁生辰这天——

      “小兔崽子,修行到现在几乎一点灵气也无,混吃等死倒是信手拈来,少在老子面前碍眼。”就这样,李绣儿被师父一脚踢出了京城,到处漂泊已经一年有余。

      好在被撵出来的时候,师父顺手往她脖子上系了个小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存了灵气符咒法器,凭借这些东西,李绣儿一路坑蒙拐骗,好险没把自己饿死。

      可是如今,符咒只剩最后几张了。

      听师父说,两百年前,人世突然灵气稀微修行艰难,妖魔鬼怪渐渐变成了人们传说中的故事,李绣儿行走人间这一年多来,也很少遇到什么难缠的精怪。现在她只希望一夜无事,明天卷了钱就跑。

      钱员外家的出手阔绰,这些银钱至少够她用上大半年,到时候再回京城到处哭诉自己在外有多不容易,不怕师父不心疼。

      嘿嘿。

      正得意笑着,李绣儿突然发现她动了起来。

      ……

      李绣儿的笑僵在脸上。

      记的没错的话,她脚底下应该是钱员外的棺材板?

      棺材长腿跑了?

      吾命休矣!

      借助火符的光,李绣儿缓缓低头。突然,她瞪大了眼:棺材四角出现了四只毛茸茸的小手。

      眼下这是——黄皮借运!

      尽管李绣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得头皮发麻。

      这些年李绣儿虽然没开灵窍,但各种修行之道囫囵背了一大通,无论哪个师兄师姐回来都要敲打她一番,是以她立刻就判断出了此时的情况。

      所谓黄皮借运,是说黄鼠狼想要修成人形,既需功德也需运道。运道不够的时候,他们会向有福之人的尸体借运。

      怪不得钱员外的尸体回到祖祠,原来是有冤难伸。

      李绣儿努力冷静地分析眼下的局势:这四只黄皮子只差一步就可化为人形,自己绝对不是它们的对手,今晚莫非只有等死的份了?

      慢着——

      钱员外的坟茔虽然偏僻,但她算过,此地难得的灵气充沛,既然能养出这四只黄皮子,或许也存在其他精魅,若能巧言利诱,或许还有生机。

      李绣儿探出双臂吊在一颗古树逸出的枝干,离开了棺材,她轻手轻脚地爬到树的最顶端,向远处望去,一个挖坟的红衣女人吸引了她的视线。

      那红衣女人逮住一只乱窜的耗子精,好像提起来问了什么,小妖精的话没让她满意,被她一巴掌拍得稀烂。

      这女人冲天怨气,想必早已修成灵体。

      李绣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壮着胆子靠了过去:一来钱家人都知道她是“笑九泉”的人,要是砸了招牌,师父指不定就能大义灭亲,自己也落不着好;二来这怨灵修行久了,也会渐渐恢复神智,或许还保有人性。

      “这位姐姐——”李绣儿悄无声息地靠近,拍了拍正在掏坟的女人,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

      湿滑,粘稠。

      半个手掌的鲜血。

      这粗布衣裳,是浸透了鲜血,变成的红色。

      可是此时再想跑已经迟了,那半个身子埋在坟堆里的女子直挺挺地把身子拔出来,缓缓转过身子,面对着李绣儿。

      笼罩在头顶的重重云影渐渐飘散,夜空变得稍稍明朗了一些,月色遍地,也让对面女人的脸渐渐清晰可辨。

      李绣儿这才看清了这个女人的全貌:乌黑的头发湿哒哒地粘在脸上,肌肤粗粝泛黄,一双呆滞麻木的眼睛此时带着一种奇异的迫切。她的衣衫褴褛,不知被深埋了多少个年头,不可蔽体的衣料下,腹部是空的,下身稀稀拉拉地落下腥臭的血。

      “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孩子?”女人死死地盯着李绣儿,幽幽地开口问。

      耗子精稀烂的尸体就在不远处,李绣儿嘴张了张,又怕答案让女人一个不满意,自己也落了个同样的下场。

      女人的神色愈发怨毒,此时李绣儿将目光从女人的腹部收回,变得神色从容,不起一丝波澜:“可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孩?若是,我瞧见刚刚那边有四只黄皮子分食了。”

      “啊——”怨灵没有任何怀疑,发出尖利的嘶吼,风一样掠过李绣儿,几个起落直朝着扛棺的四只黄鼠狼去了。

      “咚”的一声,四只黄皮子被撞得人仰马翻,根本不知道这个天天挖坟,井水不犯河水的怨灵突然发什么疯。

      莫不是要杀妖夺宝?

      为了今日化身万无一失,它们准备了不少宝贝,想必就是如此了!

       女人双手呈爪状,指甲锋利,向四只精怪猛然扑去,出手又快又狠,很快见了血肉。四只黄皮子并没有束手就擒,抵御的法器一一扔出,一时双方打得难舍难分。

      李绣儿不敢看热闹,缩着脑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像一个与此事无关的的路人,往回城的路上走去。

      在帮办时,师父曾反复提及,妖怪精魅,无非灵气之依物者。百岁千年,独自吸收土石灵气,形怪而意坦,它们大多把自己看作天地的一环,顺道而行,因此不常有人类弯弯绕绕的心思。

      李绣儿当时十分疑惑,自己不得灵气,无法修炼,师父还念叨这些做什么。

      不想今日居然靠师父的一句话保了一条小命。

      跑了好一会儿,回城的小路更暗下去,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李绣儿又不敢在此处逗留,只好靠着感觉往前走。

      离钱员外的坟地已经有一段距离了,那边的声音几不可闻。今夜有风,月色又被遮住,两旁静静矗立的树木像是密密麻麻的人影,李绣儿瞪大了眼仔细地辨认着。

      突然,她脚步一顿。

      “滴答。”

      “滴答。”

      对面随风飘来了血腥味。

      刺鼻的味道越靠越近——

      果然,扭曲的影幽幽地问出了和刚才同样的问题:“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孩子?”

      李绣儿几乎要跪下来,颤颤巍巍道:“好姐姐,你不是已经给你的孩子报仇雪恨了吗?”

      “是啊——我吃了它们的血肉,孩子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怨灵隐约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可是——不够!不够!”

      “小女回来了,其它四个去哪了?你说!去哪了!”

      李绣儿正抖着手把所有符咒握在一起,闻言大惊失色:“你丢了五个孩子?”

      “怎么拐子就逮着你一个人薅?”

      安静了一会儿,对面的音调随风起伏,好像在讲一个动听的故事:

      “我有五个女儿。”

      “大女儿叫春桃,聪明伶俐,待七八岁,被卖邻村做童养媳,黎明浣衣,半身冰半身雪,没了生息。”

      “二女儿叫银杏,乖巧懂事,饿殍之年,腹大如鼓,树皮黄叶叫她没了命,爹爹爷奶又靠她活了命。”

      “三女儿无名,出生时小雪,裹着草席被丢到山尾。”

      “四女儿无名,出生时大雪,摁着头颅死在腌菜缸。”

      “小女儿无名,他们剖我的腹,挖我的肉,她离开了我的身体,我最后听见了她的哭泣,还有一声——晦气。”

      “你——你听见了没?”

      话音刚落,湿哒哒的头发就几乎贴在李绣儿的面门,血腥气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是不知为何,李绣儿却收起手里的符咒:“我曾听过。”

      怨灵一愣。

      “我说,我曾听过。”

      李绣儿的一张小脸没有表情:“天地大衍,凡世间生灵,皆在其中,待我通了灵窍,自然可以为你计算一二。”

      女人死时必有极强的怨气,也不知这些年吞了多少冤魂,勉强有了一丝神智,此时却呆呆的,不知做何反应。

      “万物生灵自有往生来路,如今你已成灵体,除了寻找前世子女……可曾想过自己何去何从,”李绣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不如随我,重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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